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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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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面埋伏

腊月的风是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南龙岗村的黄土坡,在祠堂的破窗棂上割出呜呜的响。王瞎子将三弦琴往怀里拢了拢,指腹在冻得发僵的弦上摩挲片刻,猛地勾出一声裂帛似的锐响。昏黄的油灯颤了颤,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株在寒风里挣扎的老槐树。

“列位且听,”他清了清被烟油熏哑的嗓子,火星子在他唇边明灭,“去年深秋,定县到新乐的铁轨上,正爬着只铁皮王八。那壳子里藏的不是别的,是两门九四式山炮,两箱三八式步枪,还有数不清的弹药——鬼子要拿这些家伙,砸咱们中国人的骨头呢!”

祠堂外的雪忽然密了,簌簌落在瓦檐上,像有人撒下一把把碎盐。张老汉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黢黑的锅底,将墙上“还我河山”四个褪色的字照得恍惚有了血色。后排穿棉袄的娃娃们把冻红的手缩进袖管,眼睛却瞪得比油灯还亮。

“可他们算漏了一个人。”王瞎子的三弦琴陡然转急,像骤雨打在青瓦上,“咱们十七团闵鸿友团长,早就在铁轨下头埋了‘土行孙’。那闵团长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眼珠一转就是个计策,百团大战里把鬼子耍得团团转。他掐着怀表等那铁皮王八,表盖里还贴着张全家福,娃娃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此时的村西老槐树下,闵鸿友正将半截烟头摁在雪地里。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交错的光影,像刀刻的石像。他望着村口那条被雪覆盖的路,路尽头的黑树林里,藏着神岗中队的狼崽子们,一百多个鬼子,一百二十多个伪军,正揣着枪,像野狗似的盯着沉睡的村庄。

“‘来了!’”王瞎子猛地一拍醒木,祠堂里的油灯跳了跳,“铁轨突然就塌了!那铁皮王八跟醉汉似的往前栽,车头撞在石头上,炮管子折得跟麻花似的。闵团长一甩驳壳枪,率先冲上去,枪子儿在他耳边飞,他眼皮都不眨——”

树林里的神岗大佐打了个寒噤。这个矮胖的日本人裹紧了呢子大衣,军靴碾过冻硬的泥土,发出细碎的声响。望远镜里,南龙岗村像只缩在雪地里的兔子,只有几户人家的窗纸透出昏黄的光,透着一股子任人宰割的温顺。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朝身后挥了挥手,尖兵小队猫着腰,刺刀在雪光里划出冷冽的弧线。

“战士们跟潮水似的往上涌!”王瞎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梁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二柱子胳膊被弹片划开个大口子,抓把雪摁住伤口,照样扛着枪往前冲。那两门九四式山炮沉得很,四个壮汉抬着,炮身擦过铁轨时,火星子溅在雪地上,烧出一个个小黑窟窿——”

“咔哒。”村口的石板路发出一声轻响。最前头的鬼子刚踩到第三块石板,脚下突然一沉。冻土下的引线“滋滋”地烧着,在雪地里留下一道蜷曲的黑痕。

“轰!”

爆炸声撕开了夜空,震得祠堂的窗纸哗哗作响。王瞎子的三弦琴猛地断了个音,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手指在弦上继续翻飞:“鬼子的汽车队来了!四十多辆,黑压压的像群蟑螂,还有七门重炮,车斗里的鬼子举着刺刀,耀武扬威的——”

闵鸿友在土坡后猛地站起,雪地反射的光在他眼里碎成一片。“打!”他的吼声混着枪声炸开,村东头的机枪吐出火舌,将冲在最前的伪军扫倒在雪地里,血珠溅在雪上,像绽开一朵朵凄厉的红梅。

神岗大佐被震得一个趔趄,望远镜摔在雪地里,镜片裂成蛛网。他看着村口炸开的豁口,又看看腕表上的荧光指针——凌晨三点,分秒不差。“废物!”他一脚踹开身边发抖的伪军小队长,指挥刀指向村西,“第二小队,从玉米地突进去!”

王瞎子的琴声忽然低了,像春蚕啃着桑叶:“闵团长看着远处的车灯,咬碎了牙。‘搬不走就烧!’战士们往汽车上泼煤油,火折子一扔,火苗‘腾’地窜起来,把半边天都烧红了。鬼子在车顶上蹦跶,跟下饺子似的往下掉,最后连那辆坦克都炸了,铁壳子崩得老远,在雪地里砸出个大坑——”

打谷场的石碾子突然动了。秸秆下的机枪口慢慢抬起,对准了刚冲进来的日军。神岗跟着部队冲进谷场,才发现这月牙形的矮墙原是个陷阱,四周的射击孔里,枪口正像毒蛇似的转动。他这才明白,自己钻进了闵鸿友的口袋,袋口正被一点点收紧。

“退路!守住退路!”神岗的指挥刀劈向身边的士兵,可门口的雪地里突然腾起白烟,地雷的闷响接连炸开,把后路封得死死的。他靠在石碾子上喘息,看着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忽然想起出发前长官的话:“南龙岗村,不过是群待宰的羔羊。”

祠堂里的油灯晃了晃,灭了。黑暗里,王瞎子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闵团长带着山炮钻进树林时,回头望了眼那片火海。他知道,这把火不仅烧了鬼子的武器,还烧醒了更多睡着的人——”

谷场里的枪声渐渐稀了。神岗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八路军战士,忽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涌出来:“十面埋伏……好一个十面埋伏……”

天快亮时,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把祠堂的窗棂染成淡青色。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浑身是雪的战士站在门口,棉帽上的红星沾着点暗红,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花。

“乡亲们,”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阳光穿透云层,“仗打完了。”

王瞎子慢慢站起身,摸索着将三弦琴背在身上。他看不见人群里含泪的笑脸,却能听见张老汉抽旱烟的“吧嗒”声,听见娃娃们憋红了脸的欢呼,听见远处传来的军号声,清亮得像初春解冻的溪流。

“今日这段书,”他对着空气抱了抱拳,嗓子里像含着块暖玉,“名叫《十面埋伏》。”

晨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的雪粒上跳跃,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有人发现,王瞎子空荡荡的眼窝里,正滚下两行泪,落在结冰的地上,慢慢晕开。

远处的土坡上,闵鸿友收起怀表,表盖里的全家福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望着渐渐苏醒的村庄,风里似乎传来三弦琴的余韵,和着战士们的脚步声,在雪地里越传越远。

天边,一轮红日正慢慢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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