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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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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台月痕

民国三十一年的月光带着铁锈味,泼在耿老宾攥账本的手上。他指腹反复摩挲着"刘玉来"三个字,那后生今晨领粮时袖口磨出的破洞还在眼前晃——五斤小米要分给青救会的伤员,够熬三锅稀粥。

"老宾哥,"耿老祥推门时带进来半片霜,煤油灯芯爆出的火星子在他补丁袖口跳了跳,"鬼子的'清乡'提前了,疙瘩头据点的狗汉奸说漏了嘴。"

炕洞深处,《新文字课本》的边角正被砖缝硌出褶皱。耿老宾把账本塞进夹层时,听见李凤山的脚步声撞碎了巷口的寂静——这位武委会主任左胳膊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浸成了深褐色。

"他们分三队合围,"李凤山的声音混着寒气,"我带民兵往东北方向突围,引开主力。"

井台边的老槐树突然抖落一阵碎雪。耿老祥往井绳上缠第三圈麻线时,指尖被冰碴刺出了血珠:"从井沿左数第三块砖,敲三下会松动。"他把党员名册塞进砖缝,"记住,是冻住的那块。"

疙瘩头据点的刑房里,烙铁烧得发红。耿老宾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肉蜷成焦黑的卷,突然想起合作社仓库里那些贴着"救"字的粮袋。

"说不说出其他人?"翻译官的声音像被水泡烂的棉絮。耿老宾咳出的血沫落在账本上,晕开的红痕正好盖住"李凤山"三个字。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他突然笑起来,铁链子在青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响,"我入党那天,喝的是合作社酿的枣酒。"烙铁第二次按下来时,他盯着梁上悬着的油灯,"教育主任教孩子们写'中国',笔画要直,就像井台边的柱子。"

伪军后来偷偷跟村里人讲,这位四十四岁的硬汉被架向井台时,棉裤上结的冰碴子一路掉。井绳勒进他锁骨的刹那,他突然朝着据点的方向啐了口血:"你们填得满井,填不满人心!"

井水吞没他的瞬间,有片焦黑的碎布漂了上来,上面还沾着半片没烧尽的账本纸。

来年开春,耿老祥蹲在自家井台编筐时,总觉得柳条在手里发烫。他数着井壁上的青苔,突然想起耿老宾被抓走那天,井绳晃了七七四十九下才停稳。

"听说你是文救会的?"鬼子的军靴踩碎了院门口的薄冰。耿老祥低头把最后一根柳条缠紧,筐沿的弧度正好能扣住井沿。

鞭子抽在背上时,他看见井水映出自己佝偻的影子,像极了去年冬天耿老宾站在这里的模样。翻译官把枪托塞进他嘴里时,他突然想起那个雪夜——四个人的影子在井台叠成一团,被月光拓成了深褐色的印子。

"村干部在......"他突然含糊地开口,趁鬼子俯身的瞬间,猛地撞向井台边的刺刀。血喷在井里的刹那,他看见砖缝里露出的半角名册,正随着水波轻轻晃。

井绳最后荡了三下,像有人在井下拽了拽。

同日午后的李凤山家,柴房的横梁已经被火舌舔得发黑。他被绑在柱上看着武委会的花名册燃成灰烬,突然想起耿老宾送的铜烟袋——那物件此刻正别在灶王爷的供桌上,烟锅上"民国廿八"四个字被香火熏得发亮。

"武委会的人藏在哪?"鬼子把刺刀戳进他右腿。李凤山盯着墙上跳动的火光,那些影子忽而排成队列,忽而化作埋地雷时炸开的烟团。

"立正!"他突然扯着嗓子喊,声音在浓烟里撞出回声,"稍息!"火苗窜上衣襟时,他看见供桌上的铜烟袋突然倒了,烟锅磕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

后来有人说,那场火烧了整整半夜,灰烬飘到村西头的井台时,竟凝成了武委会操练的队形。

刘玉来是在第七次被踢倒时看见那口井的。鬼子的皮靴踩住他手腕时,他突然想起耿老祥的话——左数第三块砖,要等月光照在井绳第三个结上时才好撬动。

"把名册交出来,"翻译官用枪管顶着他的太阳穴,"你才二十三岁。"他盯着井口的月光,那道光正好落在第三块砖上,像耿老宾烟锅里的火星。

指尖抠进砖缝的瞬间,他听见身后的枪响。名册被冷汗泡得发涨,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参加游击组时,耿老宾拍着他后背说:"玉来,你这名字好,玉石掉进井里,也能映出月亮。"

子弹擦着耳际飞过时,他纵身跳进井里。下落的瞬间,分明看见井底沉着三个影子,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尾声

多年后修渠时,那口老井被刨开。井底沉着四枚锈蚀的铜扣,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心"字。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还能看见井台上站着四个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四根扎进土里的桩子。

《行唐县烈士英名录》的那一页,总有人发现边缘沾着细碎的沙粒,像从井台带回来的。偶尔有风吹过纸页,哗啦声里,仿佛还能听见铁链撞在井壁上的脆响,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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