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托上的曲河记忆
文/云中客
我总爱坐在曲河岸边的老柳荫下,摩挲着那挺捷克式机枪的木质枪托。枪托被岁月浸得发亮,两道深深的弹痕像两道永远褪不去的伤疤——一道是娘子关的弹片划的,一道是葛子里的子弹啃的。风掠过河面时,水波里仿佛又飘来康福山的声音,带着冀中平原特有的憨厚,喊我一声“石头”。河对岸的谷子地青了又黄,多少年了,这曲河的流水声,总把我拉回那些与他并肩的日子。
一、新兵营的“别扭枪姿”
1939年秋,边区的谷子刚抽穗,穗子上还挂着露珠,我在新兵营第一次见到康福山。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领口磨出了毛边,瘦高的身子撑着衣服,像株被风刮得有些歪却依旧挺拔的高粱。那会儿他正趴在地上练瞄准,左手总往扳机护圈外挪,枪托抵着肩窝,姿势别扭得让旁边的老兵都忍不住笑。
“你这握枪的法子,能打准鬼子?”我凑过去递了块烤土豆,是炊事班老张特意给我留的。他回过头,颧骨高得像北桥村外的土坡,眼睛却亮得很,接过土豆啃了一口,热气从嘴角冒出来:“俺叫康福山,行唐县的。给地主扛活时,左手让牛顶伤了,一使劲就疼得钻心。”他张开左手,手腕上一道疤痕弯弯曲曲,像条晒干的小蛇,“鬼子占了华北那年,俺爹娘死在扫荡里,房子也被烧了。俺来当兵,就是为了多打几个鬼子,给爹娘报仇,也给乡亲们报仇。”
我那会儿刚满十八,是从河南逃荒来的,爹娘在逃荒路上没了,听他这么说,心里顿时热乎起来,像是找到了亲人。后来连长分兵,我成了他的副射手,天天跟着他擦枪。他擦枪时格外仔细,枪托上的木纹都要顺着擦,擦完还会用衣角再蹭蹭,嘴里还念叨:“这机枪是咱的命,更是老百姓的指望。石头,你记着,咱手里的枪,得护着乡亲们,不能让他们再受鬼子的罪——你见过鬼子把孩子挑在刺刀上耍吗?俺见过,就在北桥村外的河滩上。”
那会儿我还不懂这话的分量,直到有天行军路过一个小村子,院墙塌了半边,院里的碾子上躺着个老大娘,胸口插着日军的刺刀,鲜血渗进碾盘的纹路里,像泼了碗红墨水。一个三岁的娃趴在她身上哭,嗓子都哑了,小脸蹭得全是灰,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红薯上都沾了血。康福山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娃抱在怀里,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块麦芽糖——是他攒了三天没舍得吃的,递到娃嘴边。娃愣了愣,含着糖,哭声小了些。那天康福山没再说话,只是擦枪时,左手握得更紧了,指节泛着白,连手腕上的旧疤都绷得发亮,擦枪布都被他攥得变了形。
二、娘子关的“红热枪管”
1940年8月,百团大战的炮火烧到了娘子关。我们连奉命配合兄弟部队攻山头,康福山是机枪班的射手,我跟着他扛弹链。出发前一晚,他摸着机枪的枪托,跟我说:“石头,咱这次得打好,让山下的乡亲们能睡个安稳觉。”
娘子关的山是青黑色的,像头蹲在平原边缘的巨兽,日军的碉堡建在半山腰,机枪口吐着橘红色的火舌,冲在前面的战友像割麦子似的倒下去,鲜血顺着石头缝往下流,把山脚的草都染成了胭脂色。有个刚满十六的小战士,前一天还跟我抢着吃烤玉米,这会儿却倒在血泊里,手里还紧紧攥着没来得及扔出去的手榴弹。
“他娘的!”康福山咬着牙,把机枪架在一块巨石后面,牙齿咬得咯咯响。枪管打了没一会儿就红了,烫得能烙熟饼,我赶紧递上备用枪管,他没顾上戴手套,徒手就接了过来,掌心“滋啦”一声冒了烟,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碉堡的射击口。“石头,递弹链!快!”他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前一天我们在山下埋了那个三岁的娃,坟头连块木牌都没有,只插了束野菊花,风一吹就倒了,康福山还特意用石头把花围了起来。
日军的山炮开始轰炸,一块弹片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带着滚烫的热气,我甚至能闻到自己头发被烤焦的味道。康福山猛地把我按在地上,自己的肩膀却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渗出来,染红了军装的肩章。“别管俺!接着打!后面的战友还等着呢!”他推开我,重新架起机枪,左手按在枪托上,旧伤肯定又疼了,我看见他的胳膊在微微发抖,却依旧把机枪握得稳稳的。
那挺机枪在他手里像活了过来,子弹精准地压在日军的射击口上,后面的战友趁机往上冲,喊杀声震得山都在抖。有个战友冲得太猛,被子弹打中了腿,康福山还不忘喊:“快趴下!俺掩护你!”激战从后半夜打到黎明,天快亮时,我们终于攻上了碉堡,里面的日军要么被打死,要么举了白旗,有个鬼子想摸枪,被康福山一脚踹翻,枪也被他夺了过来。
清点人数时,守敌五百多人,一个都没跑掉。康福山靠在碉堡的石墙上,肩膀还在流血,却咧着嘴笑,指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石头你看,天亮了。咱守住了,乡亲们能睡个安稳觉了。”我看着他满是硝烟和血污的脸,看着他掌心被烫伤的水泡,突然懂了他说的“机枪是老百姓的指望”——这黎明,是用战友的血、乡亲的泪,还有他的伤痛换来的。
后来团里给康福山记了功,升了班长。他把奖状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蓝布包好,塞在贴身的衣兜里,说要等抗战胜利了,拿给北桥村的乡亲们看,让他们知道,八路军没让他们失望。有天晚上,我看见他摸着奖状,嘴里还念叨着:“爹娘,俺给你们报仇了,俺没给乡亲们丢脸。”
三、葛子里的“瘸腿冲锋”
1941年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十一月就下了雪,把葛子里村盖得白茫茫一片。我们连在村里休整,帮乡亲们铡草、挑水,康福山的左手一到阴天就疼,却还抢着帮村头的王大爷劈柴,斧头抡得呼呼响,汗珠子从额头往下掉,落在雪地上,瞬间就冻成了小冰粒。王大爷心疼他,非要拉他进屋喝碗热粥,他总说:“大爷,俺年轻,扛得住,您老歇着。”
谁也没想到,日军会纠集两百多人,带着二十多挺机枪,还有飞机和山炮,把村子团团围住。那天清晨,我正在村口放哨,雪地上的脚印还没来得及清理,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像只巨大的苍蝇,嗡嗡地让人心里发慌。紧接着就是炮弹的爆炸声,屋顶的雪“哗啦”往下掉,砸在我脖子里,凉得刺骨。
我往村里跑,刚到连部,康福山就拽着我往村西的阵地跑,他的手很凉,却抓得很紧:“快,扛机枪!鬼子来了,得把乡亲们护进地道!王大爷家的娃还在外面玩,俺得去找他!”村里的老百姓慌了,哭喊声、孩子的尖叫声混在一起,有个大嫂抱着孩子往地道口跑,脚下一滑摔在雪地里,康福山赶紧跑过去把她们扶起来,还把自己的棉帽摘下来给孩子戴上。
连长组织村民往地道里躲,我们则往村口阻击。日军的火力太猛了,机枪像暴雨似的扫过来,雪地里溅起一片片雪雾,山炮把房子炸得粉碎,瓦片和木头片子满天飞,连村口的老槐树都被炸断了枝桠,断枝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摘的玉米。我们连的四挺机枪,不到一个小时就被打坏了三挺,只剩下康福山那挺还在响,像只不屈的雄鸡在叫,又像在给乡亲们报平安。
“班长,咱突围吧!老乡们都进地道了!”我趴在战壕里,子弹在头顶“嗖嗖”飞过,积雪被打得溅起来,落在脸上生疼。康福山的额头被弹片擦伤,血顺着脸颊流下来,糊住了一只眼睛,他用袖子擦了擦,露出通红的眼仁。腿上也中了两枪,裤腿浸满了血,冻成了硬邦邦的壳,他却摇着头:“再等等,王大爷家的娃还没找着,俺得再看看!万一娃还在外面,鬼子进来就完了!”
战斗打到天黑,我们的子弹快用完了,每个人手里只剩下几颗手榴弹。日军开始喊话:“八路军投降吧,皇军饶你们不死!”康福山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唾沫落在雪地上,像朵红梅花,他把机枪往我手里一塞:“石头,你跟在俺后面,俺掩护你们突围。乡亲们还在地道里等着,咱不能让他们失望,也不能让牺牲的战友白死。”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端着机枪站了起来,左腿一瘸一拐,却跑得飞快,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压得日军抬不起头,为我们撕开了一道口子。我们跟在他后面,顺着战壕往外冲。日军的机枪打中了他的胳膊,他却没停下,反而把机枪架在肩膀上,继续射击,鲜血顺着胳膊流到枪托上,又滴进雪地里,像一朵朵红梅花。
突围出来时,全连只剩下三十多个人。康福山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浑身是伤,却还紧紧抱着机枪,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都出来了?老乡们……没事吧?王大爷家的娃找到了吗?”我赶紧告诉他,王大爷带着娃早就进了地道,他才松了口气,笑着说“那就好”,然后就晕了过去。
后来团里的总结大会上,康福山被评为“战斗英雄”。团长拿着他的事迹材料,声音都在发抖:“没有康福山,咱们连能不能突围,不好说;没有他,葛子里的乡亲们能不能安全,更不好说!”可康福山醒了以后,第一句话问的还是乡亲们,当听说王大爷家的娃没事,乡亲们的地道也没被发现时,他才咧着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像雪地里的光。
没过多久,因为伤势太重,康福山被批准复员还乡。走的那天,我们全连去送他,每个人都给了他点东西——有的给了块干粮,有的给了个军用水壶。他把那挺机枪交给我,左手握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疼:“石头,替俺接着打鬼子,等俺伤好了,还回来跟你们一起干。别让乡亲们受委屈,也别让这挺机枪闲着。”我抱着机枪,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眼泪掉在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很快又被新的雪盖住,就像那些牺牲的战友,虽然不在了,却永远在我们心里。
四、曲河的“生死奔跑”
1943年的夏天,我因为负伤转到地方游击队,没想到在五区的屹瘩头村碰到了康福山。他成了北桥村游击小队的小队长,穿着件粗布短褂,腿上还绑着绷带,绷带是乡亲们用自家的布缝的,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百合花。他比在部队时精神多了——胸前别着枚红五星徽章,是村支书亲手给他别上的,因为他入了党。
那天我正在区政府开会,讨论怎么端掉南件的炮楼,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康队长来了”。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浑身是水,裤腿卷到膝盖,腿上和胳膊上都是血口子,沾着水草和泥,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正是康福山。他抓住区领导的手,手还在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转移!鬼子两千多人,从南件、官庄过来了,要包围屹瘩头,抓区干部!再晚就来不及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前一晚从汉奸嘴里套出了敌情,那会儿敌人已经从北桥村西走了两里多地。他站在曲河岸边,看着湍急的河水,心里急得像着了火:敌人走大路到屹瘩头要一个多小时,要是抄近路走曲河,踩着河底的石头跑,或许能赶在前面。他没顾上跟队员说,只跟村长交代了句“看好乡亲们,别让鬼子进来”,就自己沿着曲河跑。天黑水深,河底的石头又滑,他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腿上的旧伤也裂开了,鲜血渗进绷带里,把绷带都染红了,却只想着“快点,再快点,区干部和老乡们还在等着,不能让鬼子得逞,不能让乡亲们受连累”。
那天早上,他顺着曲河跑了十多里地,脚底板被石头磨破了,流着血,却比敌人早二十分钟到了屹瘩头。我们刚转移到山里,就看见日军的队伍像条黑蛇,慢悠悠地往村里爬。敌人在村里乱翻,把老百姓的锅碗瓢盆砸得稀烂,把藏在罐子里的小米倒在地上,还用刺刀挑破了乡亲们的被褥,却连我们的影子都没找到。康福山靠在树上,看着山下的村子,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着牙说:“这些狗娘养的,总有一天俺们要端了他们的炮楼,让乡亲们过安稳日子,再也不用躲躲藏藏。”
从那以后,我就留在了他的游击小队。他对地形熟,脑子活,总能想出法子打击敌人。我们摸过南件的炮楼,趁夜里摸进去,把睡熟的鬼子捆了个结实,还在炮楼里留了张纸条,写着“八路军到此一游,下次再来端你们的老窝”;炸过官庄的碉堡,用乡亲们送的土炸药,把碉堡炸了个大窟窿,里面的鬼子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轻易出来。
北桥村周边的日伪军被搅得鸡犬不宁,到处贴告示,重金悬赏捉拿康福山,可每次都被他巧妙地躲开——乡亲们都护着他,谁家有好吃的,都会偷偷给他送过去;鬼子来搜查,乡亲们就把他藏在地道里,跟鬼子周旋,有个老大娘为了掩护他,还跟鬼子吵了起来,说“俺们村没有康福山,你们别想冤枉好人”。康福山总说:“俺这条命,是乡亲们给的,俺得好好保护他们。”
有次敌人摸黑包围了北桥村,想活捉康福山。那天晚上我跟他睡在一个院里,听见外面有动静,康福山一下子就醒了,手瞬间摸到了枕头下的手榴弹:“不好,鬼子来了!”他赶紧叫醒队员,然后对我说:“石头,你跟俺走前面,咱们从房顶上跳下去,绕到村西突围,别惊动乡亲们,万一鬼子报复就完了。”
我们顺着墙根摸到房边,康福山第一个跳了上去,瓦片“哗啦”响了一声,他赶紧蹲下来,紧张地盯着下面,然后伸手拉我。刚到村西的胡同口,就听见敌人的哨兵喊“口令”。康福山灵机一动,装作敌人的口气大声骂道:“他妈的,混蛋!半夜里喊什么喊,想让八路听见?要是让八路跑了,你们担得起责任吗?”敌人愣了一下,语气软了下来,用温和的口气问:“你是谁?哪一部分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就在这时候,康福山喊了一声“扔!”,我们十几枚手榴弹同时扔了出去,“轰隆”一声,敌人的哨兵被炸倒了。我们趁乱冲出村子,回头一看,敌人还在村里瞎转悠,拿着手电筒到处照,连我们的尾巴都没跟上。康福山靠在村外的树上,笑着说:“这些蠢货,还想抓俺?有乡亲们帮着,他们没门!”那天晚上,乡亲们还偷偷给我们送来了热粥,粥里还放了红薯,说“你们辛苦了,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五、勋章与流水
1944年,是我们游击小队打得最痛快的一年。康福山带着我们,单独作战一百零六次,配合作战八次,围困炮楼十三次。每次战斗,他都冲在最前面,手里的枪永远最准,扔手榴弹永远最远。有次我们在东市庄附近伏击日军的运输队,敌人有二十多个人,还带着两辆大车的物资,里面有小米、布匹,还有给鬼子过冬的棉衣。
康福山让我们埋伏在路边的树林里,树叶把我们遮得严严实实。等敌人走近了,他瞄准带头的日军小队长,只听“砰”的一声,那小队长就倒在了马车上。“冲啊!”康福山喊着,第一个冲了出去,手里的枪“哒哒”响着,鬼子吓得四处乱窜。有个汉奸想跑,被康福山一脚踹倒,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天我们打死了十多个日伪军,活捉了五个,还缴获了两辆大车、八百斤小米,还有不少子弹和军衣。看着缴获的物资,康福山笑得眼睛都眯了,赶紧让队员去叫乡亲们:“快把这些东西分了,让大伙都能吃上顿饱饭,穿上件暖衣!”乡亲们来了,围着大车又哭又笑,王大爷拉着康福山的手,老泪纵横:“福山啊,你真是咱老百姓的救星!要是没有你,俺们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康福山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大爷,这都是俺该做的,要不是大伙支持,俺也干不成这些事。”
年底的时候,行唐县政府召开表彰大会,康福山被评为“战斗英雄”“民兵模范”。县长亲自给他戴勋章,是枚黄铜做的,上面刻着“抗日英雄”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宣传队还唱了专门为他编的歌《战斗英雄康福山》,歌词里唱“曲河畔,英雄出,康福山,真威武。打鬼子,杀汉奸,保家乡,护百姓”。他站在台上,脸红红的,像个害羞的孩子,挠着头说:“俺就是做了该做的,功劳是大家的,是乡亲们的。没有乡亲们的支持,俺啥也干不成。”台下的乡亲们都鼓起掌来,掌声响了好久好久。
1945年1月,康福山去出席晋察冀边区第二届群英会,回来时胸前多了枚“边区战斗英雄”的勋章,比之前的那枚更亮、更重。他把勋章拿给我们看,小心翼翼地托在手里,像捧着稀世珍宝:“你们看,这是边区给俺的荣誉,也是给咱北桥村乡亲们的荣誉!等抗战胜利了,俺要把勋章挂在北桥村的祠堂里,让乡亲们都看看,咱中国人不好欺负,咱能把鬼子赶出去!”我们都围着他,听他讲群英会上的事,心里都替他高兴。
同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时,我们正在北桥村休整。那天,乡亲们杀了猪,蒸了馒头,把村里的大喇叭搬出来,反复播放胜利的消息,声音大得能传到十里外。康福山抱着那挺从葛子里带回来的机枪,站在村口的土坡上,看着欢天喜地的乡亲们——有的在放鞭炮,有的在贴对联,有的抱着孩子欢呼,有的拉着我们的手说着感谢的话,突然就哭了。那不是难过的泪,是高兴的泪,是激动的泪。他拍着我的肩膀,手还在抖:“石头,胜利了,俺们胜利了!乡亲们不用再受鬼子的罪了!俺爹娘要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后来,我跟着康福山参加了解放战争,我们一起打过胜仗,也一起吃过苦,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想起他说的“机枪是老百姓的指望”,想起曲河畔他奔跑的身影,想起乡亲们期盼的眼神,就又有了力气。再后来,我又去了抗美援朝,临走前,康福山来送我,他还是老样子,穿着朴素的衣服,手里拿着那枚“边区战斗英雄”的勋章,递给我说:“石头,带着它,就像俺跟你一起战斗。记住,不管到哪,都不能忘了老百姓,不能忘了咱是为了谁打仗。”我接过勋章,紧紧攥在手里,点了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现在我老了,住在行唐县的干休所里,那挺机枪就放在客厅的柜子上,旁边还放着康福山给我的那枚勋章。每天早上,我都会擦一遍枪托,再擦一遍勋章,就像当年康福山那样,顺着木纹擦枪托,用软布轻轻擦勋章,不敢用太大力气,怕弄坏了这些珍贵的回忆。
有时候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曲河的水汽,我仿佛又听见康福山喊我“石头”,看见他左腿一瘸一拐,端着机枪冲向敌人,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披了件金色的衣裳。我常去曲河边的老柳荫下坐着,看着河水静静流淌,河水里映着蓝天白云,也映着乡亲们的笑脸——有的在河边洗衣,有的在田里插秧,有的带着孩子在河边玩耍,笑声顺着河水飘得很远。风掠过谷子地,传来“沙沙”的响声,像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我知道,康福山没有走,他还在看着这片他用命守护的土地,看着老百姓过着安稳的日子。那挺机枪的枪托上,还留着他的温度;那枚勋章上,还闪着他的荣光。这些记忆,像曲河的水,永远流淌在我的岁月里,也流淌在这片土地上。
曲河的黎明依旧静悄悄,只是再也没有了硝烟。我摸了摸枪托上的弹痕,又望向河对岸的谷子地,仿佛看见康福山正站在谷子地里,朝着我笑,像当年那样,喊我一声“石头”。河风吹过,带着谷子的清香,也带着我们共同的记忆,飘向远方,飘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