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中客
1935年5月24日深夜,安顺场的大渡河畔飘着冷雾。我蹲在渡口的鹅卵石滩上,相机镜头盖早丢在了湘江战役的乱兵里,只能用衣角裹着机身,防止江水溅湿胶片。不远处,红一师一团的战士们正借着月光检查木船,船板缝里的青苔泛着幽绿,像极了半个月前在金沙江畔见过的鬼火。
“记者同志,小心脚下的暗礁。”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见个穿补丁军装的汉子,左臂缠着渗血的绑带,正用刺刀削一根松木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红四团二连连长廖大珠,他手里那根木杆,后来成了突击队攀爬铁索时的支撑。他见我盯着他的绑带,咧嘴笑了笑:“小伤,菩萨岗上被流弹擦的,比不得你们拿笔杆子的,要记那么多事。”
那天夜里,我跟着廖大珠去查看伤员。在一间漏风的茅草屋里,15岁的王洪山正用布条缠脚,草鞋磨穿了底,血把布条染成了暗红。他看见廖大珠,立刻把脚往身后藏:“连长,俺没事,明天还能跟队伍走。”廖大珠蹲下来,把自己的布鞋脱下来递给他:“俺脚大,你先凑合用,等夺了泸定桥,咱给你做双新的。”王洪山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是江西兴国人,爹娘都死在国民党的“清剿”里,参军时只带了个绣着“红”字的荷包。
5月25日清晨,强渡大渡河的枪声打破了寂静。我趴在渡口的土坡上,看着十七勇士乘着木船冲向对岸,川军的机枪子弹在水面溅起一串又一串水花。突然,一颗炮弹落在离船不远的地方,浪花把船掀得倾斜,我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可没等我反应过来,船上的战士已经站起来,举着步枪向对岸射击,鲜红的军旗在硝烟里格外醒目。
当天下午,中革军委的紧急会议在安顺场的关帝庙召开。我挤在门口,听见刘伯承师长把马鞭往桌上一拍:“渡船只有三只,水流太急,架桥不可能!薛岳的部队离这儿只有三天路程,咱们必须分两路,沿大渡河岸北上,夺泸定桥!”他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两道线,一道沿东岸,一道沿西岸,像两把尖刀,直指百公里外的泸定城。
傍晚时分,我跟着红四团踏上西岸的山路。政委杨成武把全团干部叫到一起,手里攥着封皱巴巴的电报——是军团长林彪发来的,要求他们“一天之内赶完二百四十里,29日傍晚必须拿下泸定桥”。二百四十里,还是在山路上,这意味着我们要在漆黑的夜里,踩着湿滑的栈道,跟时间赛跑。
出发前,被服厂的老张塞给我一件打补丁的棉衣:“记者同志,夜里冷,穿上暖和。等过了泸定桥,俺给你缝件新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青稞饼,“俺娃在瑞金时最爱吃这个,要是俺没过去,你帮俺多拍几张泸定桥的照片,让娃知道他爹不是孬种。”我接过棉衣和青稞饼,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后来我才知道,老张在夺取泸定桥制高点海子山时,为了掩护战友,被子弹击中了胸膛,那半块青稞饼,他到死都没舍得吃。
5月27日,队伍走到菩萨岗脚下时,天突然阴了下来。这座山像一堵石壁横在面前,正面只有一条陡得像天梯的小道,隘口上的川军碉堡里,机枪正“哒哒”地响。廖大珠趴在草丛里,指着山顶对我小声说:“看见没?那上面有两个连的川军,硬攻肯定不行。”
没过多久,当地农民苏光先和杨篾匠被请来。苏光先手里拿着把柴刀,说:“俺知道有条小路,能绕到碉堡后面,就是得攀藤葛。”杨成武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路由苏光先带路,从正面佯攻;另一路由杨篾匠带路,攀藤附葛绕到敌后。
我跟着正面佯攻的队伍,趴在半山腰的崖穴里。川军的机枪子弹像雨点般打在身边的石头上,碎石子溅得满脸都是。突然,山顶传来一阵喊杀声,我抬头一看,只见攀藤而上的战士们正从碉堡后面冲出来,川军顿时乱作一团。敌营长骑着马想跑,被战士们一枪打死马,当场活捉。
傍晚时分,队伍在什月坪宿营。我坐在篝火旁,看见王洪山正给受伤的战友包扎伤口。他的布鞋已经磨破了,光着脚踩在地上,却笑得很开心:“记者同志,俺今天缴了支步枪,等夺了泸定桥,俺就能上一线了!”李富仁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个木刻的小红星,是用子弹壳雕的:“俺要把这个送给俺娘,让她知道俺在红军里好好的。”
5月28日拂晓,队伍刚出发没多久,就接到了林彪的紧急命令——提前一天夺取泸定桥。杨成武把命令传达下去时,战士们都愣住了:离泸定桥还有二百四十里,两天的路要一天走完,还要突破敌人的堵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廖大珠已经站了出来:“同志们,咱红四团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就算是跑断腿,也要按时赶到泸定桥!”
队伍加速前进,我背着相机,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中午时分,天上开始下雨,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战士们走着走着就栽倒在地,可只要有人拉一把,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王洪山的脚被石子划破了,鲜血顺着脚趾流下来,他却咬着牙说:“俺没事,俺还能走。”李富仁的草鞋磨破了,他就把绑腿解下来裹在脚上,继续往前跑。
天黑时,雨下得更大了。突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廖大珠压低声音喊:“都别出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岸的山路上,竟亮起了一串火把——是川军的增援部队!他们也在往泸定桥赶,隔着一条河,火光在雨幕里忽明忽暗,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杨成武当机立断:“点火把!学川军的号声,骗过去!”瞬间,我们这边也亮起了火把,三十多支火把在雨里燃烧,把河面映得通红。对岸的川军果然起了疑心,有人扯着嗓子喊:“啥子部队?”四川籍的战士立刻回话:“咱是刘文辉的兵,去泸定桥增援!”司号员吹起川军的联络号,调子有点走样,却真把敌人糊弄住了。
那一夜,我走得脚底冒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有好几次,我都想停下来歇会儿,可看见身边的战士们还在往前跑,又咬牙跟了上去。凌晨时分,队伍走到奎武村,离泸定桥还有九十五里。战士们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杨成武让人把生米分给大家,说:“同志们,忍一忍,到了泸定桥,咱再好好吃饭!”我抓着生米,放在嘴里嚼着,没滋没味,却不敢吐——我知道,这生米,是战士们用命换来的。
5月29日拂晓,当泸定桥的影子出现在晨雾里时,全团战士都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座横跨大渡河的铁索桥,十三根碗口粗的铁索绷在两岸,上面的木板被拆得只剩几块,悬在半空晃荡。桥东头的山头上,川军的碉堡冒着黑烟,机枪子弹“嗖嗖”地打在铁索上,溅起火星。
红四团在沙坝的天主教堂召开干部会。杨成武指着地图说:“敌人在东桥头构筑了工事,还用火力封锁了通路。咱们要挑选突击队员,爬铁索过去,拿下泸定桥!”廖大珠第一个站起来:“团长,政委,俺二连请战!俺们连都是好样的,保证完成任务!”
会后,廖大珠把二连的战士集合起来。他用手指着泸定桥:“同志们,桥板被拆了,咱们只能爬铁索过去。愿意跟我上的,往前一步!”话音刚落,二十多个身影齐刷刷地往前迈了一步,王洪山和李富仁站在最前面,小胸脯挺得老高。
最终选定的二十二名突击队员,每人都配了短枪、手榴弹和马刀。廖大珠把左臂的绑带解下来,重新扎紧,又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他媳妇临走时塞给他的半块青稞饼——他一直没舍得吃。“要是俺没过去,你们谁活着,就把这饼带给俺媳妇,告诉她,俺没给红军丢脸。”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
下午4点,冲锋号响了。我趴在桥西头的掩体里,相机镜头对准铁索。廖大珠第一个冲出去,双手抓着铁索,脚踩着冰冷的铁链,身体随着铁索的晃动左右摇摆。他身后是指导员王海云,再后面是王洪山,那孩子把马刀别在腰上,一手抓索,一手握枪,眼睛死死盯着对岸的碉堡。
川军的机枪疯了似的扫射,子弹打在铁索上“叮叮当当”响。突然,李富仁身子一歪,我心里一紧,以为他中弹了,却看见他只是踩空了脚,又赶紧抓住铁索,继续往前爬。他的草鞋被铁链磨掉了,光脚踩在滚烫的铁索上——中午的太阳把铁索晒得发烫,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当突击队爬到桥中间时,桥东头突然燃起大火。川军把煤油浇在木亭上,火苗顺着风往铁索上窜,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我听见廖大珠大喊:“同志们,冲过去!别让鬼子把桥烧了!”他率先冲进火里,衣服被烧着了,却一把扯掉着火的袖子,举着马刀朝敌人的碉堡冲去。
王海云跟在他后面,往碉堡里扔了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碉堡的机枪哑了。王洪山趁机爬上岸,用马刀砍断了敌人的铁丝网,可刚往前跑两步,就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腿。他咬着牙,单膝跪地,继续向敌人射击,直到后续部队冲上来,把他扶到一边。
我顾不上危险,冲到桥西头,拍下了突击队冲上岸的画面。镜头里,廖大珠正和一个川军军官拼刺刀,那军官比他高半个头,却被他压得连连后退,最后被他一刀刺穿胸膛。王海云则带着战士们肃清街道,李富仁坐在墙角,正给受伤的战友包扎伤口,他的脚还在流血,却笑得很开心:“记者同志,咱过来了!咱夺桥了!”
傍晚时分,泸定城被攻占。我跟着队伍走进城里,看见战士们正给老百姓挑水、修房子。廖大珠坐在门槛上,左臂又添了道新伤,却拿着块干粮,逗着一个吓得哭的小孩。王海云在清点战利品,王洪山躺在担架上,腿上绑着绷带,还在跟战友们说爬铁索时的情景。
夜里,刘伯承师长和聂荣臻政委来到泸定桥。刘伯承用脚踩着铁索,感慨地说:“这桥,是红军的命桥啊!”聂荣臻则看着桥西头的烈士墓——有三名突击队员在战斗中牺牲了,他们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记下来,只能立个木牌,上面写着“红军烈士之墓”。
我坐在墓旁,笔记本上记满了突击队员的名字:廖大珠、王海云、王洪山、李富仁……还有那些没留下名字的烈士。相机里的胶卷已经用完了,可那些画面却永远刻在我的脑海里:二十二个身影在铁索上攀爬,像一串火种,照亮了大渡河的夜空;李富仁光着脚踩在铁索上,鲜血滴进河里,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王洪山单膝跪地射击,腿上的鲜血染红了土地,却眼神坚定……
后来,我跟着中央红军主力从泸定桥上走过,站在桥中间,看着脚下汹涌的河水,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红军精神”。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口号,而是廖大珠怀里的半块青稞饼,是王洪山受伤后仍在射击的身影,是二十二名突击队员爬过铁索时,手里紧紧攥着的信念——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后退。
几天以后,队伍走到天全境内,我看见王洪山正扶着拐杖,跟着队伍前进。他看见我,笑着说:“记者同志,俺还能打仗!等俺伤好了,还要跟着红军,把鬼子赶出中国去!”李富仁则把那个木刻的小红星挂在脖子上,说:“俺要带着它,一直走到陕北,走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那天,我又想起了泸定桥。不知道廖大珠有没有见到他的媳妇,不知道王洪山的腿好了没有,不知道李富仁有没有回到江西老家。但我知道,他们用生命守护的信念,终于实现了。那些在铁索上燃烧的火种,早已照亮了整个中国,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心中永不熄灭的光芒。
如今,泸定桥的铁索上早已铺好了木板,来来往往的人踩着木板走过,却很少有人知道,八十多年前,曾有二十二名红军战士,踩着冰冷的铁索,用生命为中国人民铺就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而我,会把他们的故事一直讲下去,让更多人知道,在那片滚烫的土地上,曾有一群英雄,用鲜血和勇气,谱写了一曲永不褪色的赞歌。每当我翻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就仿佛又听见了大渡河的浪涛声,又看见了铁索上那二十二个坚定的身影——他们像一盏盏灯,永远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