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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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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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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海记忆

文/云中客

天还没亮透,苇塘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白气,像是大地呼出的最后一口暖意。水珠子挂在苇叶尖上,欲滴不滴。我伏在泥水里,枪托紧贴着腮帮子,那铁疙瘩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福娃子,冷么?”身旁的老杨低声问,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晨雾里。

我摇摇头,牙齿却止不住地打颤。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大规模战斗,虽然参军已经一年多了,可大多时候都是小打小闹,最厉害不过端个炮楼。这次不一样,连长说这是要“关门打狗”,把东北的国民党军全包了饺子。

“甭怕,”老杨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跟紧我,我怎么打你怎么打。记住,枪声一响,就当是在芦苇荡里打野鸭子。”

老杨是我们连的老兵,东北本地人,打从抗日那会儿就跟着杨靖宇将军的部队打游击,后来整编到东北民主联军。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是被东北的风雪一刀刀雕出来的。

天色渐渐亮起来,远处的锦州城显露出模糊的轮廓。突然,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天际,紧接着炮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总攻开始了!”连长大吼一声,“准备冲锋!”

成千上万发炮弹呼啸着飞向锦州城墙,爆炸声震得地动山摇。我看见城墙上升起一团团黑烟,砖石飞溅。那声响大得让人心里发慌,我死死攥着手中的枪,指节都发白了。

老杨拍拍我的肩:“瞅见没?咱们的炮!够蒋光头喝一壶的!”

炮火延伸后,冲锋号响了。我们如同潮水般涌出苇塘,向城墙缺口冲去。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不断有人倒下,但没有人退缩。我跟着老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奔跑,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快到城墙时,一梭子机枪子弹打在我们前方,溅起一串泥水。老杨猛地把我按倒在地:“找死啊!看着点!”

他取下背上那支磨得油光发亮的老步枪,眯眼瞄准,砰的一声,城墙缺口处的机枪顿时哑了。

“走!”他拉起我,继续向前冲。

冲进城里,战斗变得更加残酷。每条街道、每座房屋都在争夺。国民党军的抵抗很顽强,他们占据着有利位置,向我们倾泻子弹。

在一个街角,我们连遭遇了顽强阻击。两挺机枪交叉射击,压得我们抬不起头。连长组织了几次冲锋都没成功,反而伤亡了七八个同志。

“这样不行,”老杨啐了口唾沫,“得绕到侧面打。”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条窄巷:“福娃子,跟我来!”

我们猫着腰钻进巷子,沿着墙根悄悄摸近。老杨经验丰富,每到一个拐角都先小心观察,确认安全才让我跟上。巷战比野外冲锋更让人紧张,总觉得每个窗口、每扇门后都可能藏着敌人。

果然,在一个院子里,我们突然与三名国民党兵遭遇。距离太近,开枪都来不及。老杨反应极快,一枪托砸倒一个,另一个被我刺刀捅穿。第三个扭头要跑,老杨抬手一枪,那人应声倒地。

“好枪法!”我不禁赞叹。

老杨却没半点得意:“省着点子弹,硬仗还在后头。”

我们终于摸到敌军机枪阵地的侧面。老杨让我躲在断墙后掩护,他自己则取出两颗手榴弹,咬开拉环,奋力扔了过去。轰隆两声巨响,机枪哑了。

“冲啊!”远处传来连长的喊声,大部队趁机发起了冲锋。

战斗持续到黄昏,我们连占领了一处重要的十字路口。连长命令我们抓紧时间休整,补充弹药。炊事班送来了热乎乎的高粱米饭,还有难得的猪肉炖粉条。我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却见老杨端着饭碗,望着远处出神。

“杨叔,怎么不吃?”我问。

他叹口气:“想起三年前了。那会儿咱们被小鬼子追得满山跑,饿得啃树皮。哪想过能有今天,吃着猪肉白米饭打国民党。”

夜幕降临时,下起了小雨。我们躲在临时挖的战壕里,雨水和泥水混在一起,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枪声渐渐稀疏下来,但远处仍有爆炸声不时传来。

突然,卫生员小张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快!来几个人帮忙!救护所忙不过来了!”

我和老杨跟着他跑到一座半塌的教堂里,那里临时改成了救护所。眼前的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几十个伤员躺在地上,有的呻吟,有的悄无声息。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汇成一道道红色的小溪。

一个失去左腿的小战士不停喊着娘;另一个胸口中弹的老兵却安慰着别人:“没事儿,比打鬼子那会儿强多了...”

最让我心惊的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战士,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了。卫生员正在全力抢救,但他显然已经不行了。看见我,他微弱地动了动手指。

我蹲下身,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问:“同、同志...锦州...拿下了吗?”

“就快了!”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们打得很好!”

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眼神渐渐涣散,最后喃喃道:“告、告诉我娘...我没给她...丢人...”

他的手突然沉了下去。

我愣在原地,直到老杨把我拉起来:“别发愣,搭把手!”

我们帮着抬伤员,递绷带,烧热水。凌晨时分,又一批伤员送来,其中竟有我们连的小李。

“小李!”老杨扑过去,“怎么回事?”

小李脸色苍白,但神志还清醒:“狗日的...狙击手...打中腿了...杨叔,福娃子...你们没事就好...”

他告诉我们,西线打得异常惨烈,国民党“西进兵团”拼命想打通道路,但在黑山、大虎山一带被阻击部队死死挡住。

“听说...塔山那边...更惨...”小李喘着气说,“一个连打得就剩下十几个人...就是不退...”

包扎好后,小李坚持要回前线:“腿伤了手没伤,还能压子弹!”

老杨按住他:“胡闹!好好养伤,仗有得打!”

天亮后,战斗更加激烈。国民党军似乎意识到末日将至,抵抗得更加疯狂。我们连接到命令,夺取城中心的一处银行大楼,那里是敌人的一个重要据点。

进攻前,连长作了简短的动员:“同志们!这座大楼就是钉在锦州心脏的一颗钉子!拔掉它!为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

爆破组先上,炸开了大楼的铁门。我们随即冲了进去,与敌军展开逐层争夺。楼道狭窄,枪声震耳欲聋。在一处拐角,老杨突然把我推向一旁,同时砰的一声枪响,他踉跄了一下。

“杨叔!”我惊叫。

“没事!”他咬着牙,抬手一枪击毙了躲在暗处的敌人,“擦破点皮!”

战斗到顶楼时,我们遭遇了顽强抵抗。敌军用沙袋垒起工事,两挺机枪封锁了整个楼梯。冲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又伤亡了几个同志。

连长急得眼睛通红:“必须拿下来!师部命令,一小时内必须占领全楼!”

老杨观察了一下地形,突然说:“连长,让我带福娃子从外面爬上去!”

“太危险了!”连长摇头。

“比硬冲楼梯伤亡小!”老杨坚持。

最终连长同意了。我和老杨悄悄溜出大楼,沿着外墙的水管向上爬。子弹不时从耳边飞过,打在墙上迸出火花。爬到四楼时,老杨突然闷哼一声,我抬头看见他胳膊上涌出鲜血。

“杨叔!”

“别嚷!继续爬!”他咬紧牙关。

终于,我们爬到了顶楼窗户下方。老杨示意我准备好手榴弹,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翻进窗户,我紧随其后。

里面的敌人根本没料到背后受敌,顿时乱作一团。老杨连续射击,我扔出两颗手榴弹。爆炸声中,我们迅速占领了角落,与楼梯口的战友形成夹击之势。

五分钟不到,顶楼的敌人就被全部消灭。

战斗结束后,老杨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我这才发现他腹部也中弹了,鲜血早已浸透了他的军装。

“卫生员!卫生员!”我嘶声大喊。

老杨摆摆手,脸色苍白如纸:“省点力气...福娃子...我不行了...”

“不会的!你坚持住!”我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止血,却被拦住了。

“听我说...”老杨喘着气,“我柜子里...有块大洋...替我交给...村头王寡妇...就说...我对不住她...”

他猛地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看见...红旗...插上...插上大楼了吗...”

我含着泪点头:“看见了,杨叔,插上了!”

老杨满意地笑了,眼神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最后轻轻吐出三个字:“值了...”

锦州终于解放了。站在硝烟尚未散尽的城墙上,望着满目疮痍的城市和欢腾的人群,我擦干眼泪,端起老杨那支磨得油光发亮的老步枪。

我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还有更多的“锦州”等着我们去解放,还有更多的百姓等着我们去解救。而像老杨这样的共产党员,他们的精神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远处,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照亮了这片饱经战火的黑土地。

我站在锦州的残垣断壁上,手中紧握着老杨那支磨得发亮的步枪。枪托上还沾着他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城里的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血腥和焦土的气味刺鼻得很。远处,老百姓已经开始走上街头,有的提着水桶给我们送水,有的帮着抬伤员。

"福娃子!发什么呆呢?"连长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拽回来,"带几个人去城东接收一批物资,国民党的仓库被咱们拿下了。"

我机械地立正敬礼:"是!"

走在满是瓦砾的街道上,老杨临终前的面容总在我眼前晃。那个教我打枪、教我躲炮、甚至在行军途中教我认字的老兵,就这么没了。我心里堵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着。

"班长,你看!"新兵小陈指着前方。几个老百姓正围着一个负伤的战士,那战士的一条腿被炸没了,却还在挣扎着要起来。

"我得回去...还得打..."伤员喃喃说着,神志已经不清。

一个老大娘按着他:"同志啊,别动了,你这腿不行了,俺们给你包扎好了。"

我快步上前,认出那是三连的小赵:"赵同志,锦州拿下来了,你安心养伤。"

小赵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拿下了?好...好啊..."说完便昏了过去。

老大娘抬头看我,眼里含着泪:"解放军同志,你们受苦了。俺家就在前面,还有些干净布条,俺去拿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就是老杨常说的人民群众和咱们的鱼水情吧。

仓库那边已经有不少同志在清点物资。成堆的粮食、弹药、药品,都是国民党准备长期固守的储备。

"好家伙,够他们吃半年的!"一个战士兴奋地说。

管理员老李却皱紧眉头:"问题是这么多物资,怎么运走?听说廖耀湘兵团正在西边反扑,上级命令我们尽快转移物资。"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我们跑出去一看,黑压压来了好多老百姓,有推独轮车的,有赶驴车的,还有扛着扁担的。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走到前面:"解放军同志,俺们听说你们要运物资?俺们来帮忙!"

老李急忙摆手:"大爷,这可使不得,路上不太平,国民党飞机经常来轰炸。"

"怕啥!"老大爷梗着脖子,"你们为俺们流血牺牲,俺们出把力气算什么!再说,俺们熟悉小路,能躲开飞机。"

就这样,一支奇怪的运输队组成了。前面是解放军战士护卫,后面是老百姓组成的运输大队。我和几个战士负责断后。

果然,不出十里地,天上就传来飞机轰鸣声。

"敌机!隐蔽!"我大声喊道。

老百姓们显然有经验,迅速把车马赶进树林,用树枝遮盖。敌机盘旋了几圈,没发现目标,悻悻地飞走了。

"看见没?"老大爷得意地说,"俺们这些年没白躲小鬼子和美国人的飞机。"

继续前进时,我和老大爷并排走。他告诉我,他姓周,儿子也当了解放军,在四野另一支部队。

"俺那小子去年参军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呢。不知道现在咋样了..."周大爷眼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自豪。

天黑时,我们到达临时物资集散地。老百姓们卸完物资,却不肯离开,非要帮着站岗放哨。

深夜,我正在巡逻,忽然听见远处有动静。警惕地举枪上前,却发现是周大爷和几个老乡蹲在草丛里。

"大爷,你们这是干啥?"

周大爷不好意思地笑笑:"俺们寻思着,你们白天打仗,晚上还得站岗,太辛苦。俺们几个老家伙帮你们听着动静,你们好歹能打个盹。"

我心里一热,想起老杨说过的话:"咱们共产党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二天清晨,我们正准备护送老百姓们回锦州,突然接到紧急命令:廖耀湘兵团突破我军部分防线,正向锦州方向急进,上级命令我们连立即前往黑山、大虎山一线增援。

军情紧急,我们立刻整装出发。周大爷听说我们要去阻击敌军,非要让村里的青壮年跟着去"帮忙"。

"胡闹!"连长难得发了火,"那是去打仗,不是去赶集!"

周大爷却不依不饶:"俺们不去打仗,俺们去帮忙挖工事、抬伤员总行吧?你们打仗的功夫,俺们能把工事挖得结结实实的!"

最终,上级批准了部分民工随军。于是,我们连和周大爷带领的几十个青壮年一起,急行军赶往黑山。

到达黑山阵地时,那里的战斗已经异常惨烈。国民党军显然孤注一掷,炮火一轮猛过一轮。阵地上弹坑累累,不少工事已经被炸平。

"来得正好!"负责黑山防务的王团长嗓子已经哑了,"你们连负责左翼那个山头,决不能放一个敌人过去!"

我们立即进入阵地。老百姓们果然说话算话,冒着炮火帮我们加固工事。周大爷年纪大了,被我们劝到相对安全的后方,他却偷偷组织妇女们烧水做饭。

阻击战打了三天三夜。国民党军的进攻一波猛过一波,我们的伤亡越来越大。第四天凌晨,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弹药快耗尽了。

"每人最多五发子弹,手榴弹基本没了。"指导员沉重地告诉大家,"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守住阵地!"

天亮后,敌军又发起进攻。这次他们显然发现了我们的困境,大胆地直起腰板冲锋。

"上刺刀!"连长嘶哑着喊道,"就是死,也要多拖几个垫背的!"

眼看敌军越来越近,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喧哗声。回头一看,竟是周大爷带着几十个老百姓,扛着箱子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

"子弹!俺们送子弹来了!"周大爷顾不上喘气,"俺们摸到国民党一个补给点,搞来的!"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战士们立即分发弹药,朝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敌军猛烈开火。敌军没料到我们突然火力大增,顿时乱作一团,溃退下去。

后来才知道,周大爷他们听说我们弹药不足,自发组织起来,冒着炮火四处搜寻国民党遗弃的弹药。一路上有三人被流弹击中,却没人退缩。

黑山阻击战最终以我军胜利告终。廖耀湘兵团未能突破防线,反而被随后赶来的我军主力包围全歼。

战斗结束后,我们连奉命休整。坐在阵地上,望着山下正在清理的战场,我轻轻擦拭着老杨留下的步枪。

周大爷走过来坐下,默默卷了支烟:"福娃子,想老杨呢?"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他是好样的。"周大爷深吸一口烟,"你们都是好样的。有你们在,老百姓就有盼头。"

我看着周大爷被硝烟熏黑的脸庞,忽然明白了老杨们为什么愿意付出生命。不是为了当英雄,只是为了守护这些可爱的人民。

远处,红旗在黑山主峰上迎风飘扬。那红色,如同烈士的鲜血,如同初升的朝阳,温暖而耀眼。

"班长!"小陈跑过来,"连部通知开会,可能要新的任务了!"

我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战场。然后背起老杨的枪,大步向连部走去。

我知道,东北还没有完全解放,还有更多的战斗在等着我们。但这一次,我心里没有了恐惧,只有坚定的信念。

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我们的心中,是无数像老杨这样的英雄榜样。

这条路还很长,但曙光已经在前方。

黑山阻击战后的第三天,我们接到命令向沈阳方向急行军。廖耀湘兵团被全歼的消息已经传开,战士们士气高昂,脚步轻快得很。只有我,心里还沉甸甸的——老杨的那杆枪背在肩上,仿佛有千斤重。

“福娃子,耷拉着脑袋干啥?”指导员走过来拍拍我,“打了胜仗还不高兴?”

我勉强笑笑:“没,就是有点累。”

指导员眯起眼睛:“是想老杨了吧?他是个好同志,好党员。但他要是看见你这副模样,准得骂你没出息。”

我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战士围在一起,指着天空。

“飞机!国民党的飞机!”

果然,三架敌机从云层中钻出来,直扑向我们行军纵队。

“散开!隐蔽!”连长的吼声撕心裂肺。

战士们迅速向道路两侧散开,寻找掩蔽。我正要扑进旁边的沟里,却看见不远处有几个老百姓吓傻了,呆呆地站在路中间——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小孙女。

来不及多想,我冲过去一把抱起小女孩,拉着两个老人就往沟里跳。几乎在同一时刻,敌机的机枪子弹扫过我们刚才站的地方,溅起一串尘土。

爆炸声震耳欲聋。我把孩子紧紧护在身下,感受着大地在颤抖。

空袭来得快去得也快。敌机扔完炸弹、扫光子弹就溜走了。我从尘土中抬起头,检查了一下身下的小女孩——她吓坏了,但没受伤。老两口也安然无恙。

“谢谢解放军同志!谢谢!”老奶奶抱着孙女,眼泪直流。

我摆摆手,赶紧去查看连队情况。还好,由于疏散及时,只有几个战士受了轻伤。但运输物资的大车被炸坏了好几辆,粮食撒了一地。

“狗日的!专挑老百姓祸害!”一个战士愤愤地骂着,一边帮老乡捡拾散落的粮食。

连长皱着眉头查看地图:“这样不行,大白天的目标太明显。通知下去,改为夜间行军,白天休息。”

于是我们改为昼伏夜出。白天在村庄里休整,晚上借着月光赶路。所经过的村庄,老百姓对我们格外热情,总是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们。

在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庄,我意外地又遇见了周大爷。他带着支前队正好也到达这里。

“福娃子!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了!”周大爷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你们这是往沈阳去?”

我点点头:“上级命令我们尽快赶到沈阳外围。”

周大爷神色严肃起来:“听说沈阳守敌不少,卫立煌那老小子要顽抗到底呢。”

正说着,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是新华社的广播:“东北人民解放军主力已完成对沈阳的合围...国民党守军士气低落...沈阳解放指日可待...”

老百姓们围拢过来,听得聚精会神。广播结束后,一个老大爷激动地说:“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到这一天了!”

当晚,村里组织了一场简单的欢送会。老百姓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白面做成馒头,煮了鸡蛋,非要我们带上。

“同志们,吃饱了好打国民党!”村支书举着碗敬我们,“盼着你们早日解放沈阳!”

深夜出发时,全村老少都来送行。月光下,我看见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希望的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们战斗的意义。

经过几天急行军,我们终于到达沈阳外围。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沈阳城外,密密麻麻全是解放军的帐篷和工事。成千上万的部队已经将这座城市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连被分配到城北的一个阵地。刚安顿下来,连长就被叫去开作战会议。回来时,他脸色凝重。

“情况有变。”连长召集全连开会,“卫立煌昨天坐飞机跑了,现在沈阳城内乱成一团。但是国民党第八兵团司令周福成声称要死守沈阳。”

指导员接着说:“上级命令,总攻即将开始。但我们连有个特殊任务——”他顿了顿,“需要组织一支小分队,趁夜潜入城内,与地下党取得联系,摸清敌军布防情况。”

会场一片寂静。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我去。”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举起了手。同志们惊讶地看着我——平时最沉稳的我,这次却第一个请战。

连长盯着我:“福娃子,你想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坚定地点头:“我想好了。老杨教我的那些本事,正好能用上。”

最终,连里选出了八个人组成侦察小分队,由我担任队长。我们换上便衣,只带手枪和手榴弹,趁天黑向沈阳城摸去。

沈阳城墙高壕深,守备森严。我们绕到城西北角,那里有一段城墙在之前的炮火中受损,尚未完全修复。

“就从这里上去。”我压低声音,“一个接一个,保持距离。”

我们悄无声息地攀上残破的城墙。快到城头时,忽然听见上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师座也太小心了,共军还在城外呢,就让咱们没日没夜地巡逻...”

“少废话!让你巡就巡!听说共军的侦察兵厉害着呢...”

我们紧贴墙缝,大气不敢出。两个国民党兵慢悠悠地从我们头顶走过,根本没往下看。

趁这个空隙,我们迅速翻过城墙,溜进一条漆黑的小巷。

根据上级提供的信息,我们要去大东区的一家杂货铺与地下党接头。夜色中的沈阳街道空旷而死寂,偶尔有国民党巡逻队经过,我们都及时躲开。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家“刘记杂货铺”。铺门紧闭,但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亮。我按照预定暗号,轻轻敲了三长两短。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中年人的脸露出来:“找谁?”

“老刘叔在吗?我从乡下来,带了些山货。”

暗号对上了。门立即打开,我们迅速闪身进去。

铺子里,几个神情紧张的人正围着一盏油灯。开门的中年人握住我的手:“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我是老刘,地下党沈阳工委的。”

我简要说明来意。老刘告诉我们,沈阳城内敌军虽然数量不少,但士气低落,各自为战。特别是卫立煌逃跑后,更是军心涣散。

“但是周福成的嫡系部队还在负隅顽抗。”老刘补充道,“他们在主要路口都设了工事,配备重武器。”

我们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和砸门声。

“快!从后门走!”老刘脸色大变,“肯定是特务发现了!”

我们迅速从后门撤离,刚钻进小巷,就听见前门被砸开的声音。老刘带着我们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里安全。”老刘喘着气,“是我妹妹家。”

惊魂甫定,我们开始研究如何将情报送出去。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总攻开始了!

“不好!”老刘一惊,“得赶紧把情报送出去,否则攻城部队要吃亏!”

我沉思片刻,作出决定:“你们继续隐蔽,我带两个人摸出城去送情报。”

“太危险了!”老刘反对,“现在全城戒严,到处是岗哨!”

“再危险也得试试。”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于是,我和两个战士再次潜入夜色。此时的沈阳城已经乱成一团,到处是奔跑的士兵和惊慌的百姓。炮声越来越密集,显然我军已经开始全面攻城。

我们试图原路返回,但发现那段城墙已经增加了守军。只好另寻出路。

在一处偏僻的城墙段,我们发现有个下水道通往城外。毫不犹豫地,我们钻进了漆黑恶臭的下水道。

在污水和老鼠中间爬行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光亮。小心探出头,确认外面没有敌军后,我们爬出了下水道——已经是在城外了!

来不及喘口气,我们拼命向我军阵地奔跑。突然,一梭子子弹打在我们身边——城墙上的守军发现了我们。

“快跑!”我大喊着,一边回身射击掩护。

一个战士中弹倒地,我赶紧拽起他继续跑。子弹在耳边嗖嗖飞过,离我军阵地只有不到一百米了,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终于,我军阵地上发现了我们,立即以猛烈火力压制城墙守军。我们连滚带爬地跳进战壕,瘫倒在地。

“福娃子!你们可回来了!”连长又惊又喜,“还以为你们...”

我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被血和污水浸透的情报:“连长...敌军布防...图...”

话没说完,我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已经在野战医院里。护士告诉我,我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那份情报及时送到指挥部,根据我们提供的信息,我军调整了进攻方向,避开了敌军重兵布防的区域。

“沈阳...拿下了吗?”我急切地问。

护士笑了:“昨天下午就解放了!周福成投降了!东北全境解放了!”

我长长舒了口气,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老杨,你看见了吗?我们胜利了!

窗外,阳光正好。远远地,传来人们欢庆解放的锣鼓声。那声音如此温暖,如此充满希望,仿佛春天已经提前到来了。

我在野战医院躺了三天就待不住了。沈阳解放的喜讯像长了翅膀,飞遍东北大地。每天都能听见外面欢庆的锣鼓声,心里痒得很。

“护士同志,我真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活蹦乱跳的?”我第一百次试图说服那个圆脸小护士。

她叉着腰,活像只护崽的母鸡:“不行!医生说你还得观察两天!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正僵持着,帐篷帘子一掀,连长和指导员走了进来。我像见了救星似的:“连长!指导员!你们可来了!”

连长打量着我:“看样子死不了。赶紧收拾收拾,有任务。”

小护士急得直跺脚:“首长!他伤还没好利索呢!”

指导员笑眯眯地:“小同志,放心,不让他上前线。沈阳刚解放,城里乱得很,需要人手维持秩序。福娃子对城里熟悉,正好带一个班协助地方工作队。”

我一听来了精神,唰地坐直:“保证完成任务!”

就这样,我带着八个战士又回到了沈阳城。与几天前相比,此时的沈阳已经完全变了样。城头上飘扬着红旗,大街小巷都是欢庆的人群。老百姓敲锣打鼓,扭秧歌,唱解放区的天,热闹得很。

但我们很快发现了问题:国民党溃败时,不少散兵游勇流窜在城里,有的趁火打劫;还有一些特务分子暗中破坏。我们配合地方工作队,日夜巡逻,维护治安。

一天傍晚,我们巡逻到大东区时,忽然听见呼救声。循声跑去,看见三个前国民党兵正在抢劫一家粮店。

“住手!”我大喝一声,举枪上前。

那三个兵见我们人少,居然也掏出枪来:“少管闲事!老子们饿了好几天了!”

眼看就要交火,粮店里冲出个老头——正是“刘记杂货铺”的老刘!

“同志们别开枪!”老刘挡在中间,对那几个溃兵说,“弟兄们,饿了吧?我这儿有吃的,何必动刀动枪呢?”

他转身从店里拿出几个馒头:“先垫垫肚子。沈阳解放了,以后大家都是新中国的主人,有饭吃,有活干,用不着抢。”

那几个兵面面相觑,慢慢放下了枪。老刘趁机说:“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去城东的收容所登记。解放军优待俘虏,愿意回家的发路费,愿意留下的安排工作。”

最终,那三个兵乖乖跟我们走了。路上,一个年轻点的兵小声问我:“长官,真...真不枪毙我们?”

我拍拍他的肩:“叫什么长官,叫同志。只要改邪归正,咱们就是一家人。”

这件事让我对老刘佩服得很。第二天特地去找他道谢,却看见杂货铺里挤满了人——老刘正在组织发放救济粮。

“刘叔,您这是...”

老刘抹把汗:“国民党逃跑前把粮库都烧了,好多老百姓断炊了。工作队正在调运粮食,我先把自己囤的拿出来应应急。”

我看着排队领粮的人群,忽然想起件事:“刘叔,您知道周大爷在哪吗?就是黑山那个支前队的周大爷。”

老刘眼睛一亮:“你说老周啊!知道知道!他带着支前队正在帮着抢修铁路呢!说要把‘解放军打到哪里,铁路通到哪里’!”

我按照老刘指的方向,果然在沈阳站找到了周大爷。他正指挥着几百号人抢修被炸毁的铁轨,忙得满头大汗。

“周大爷!”

“福娃子!”周大爷又惊又喜,“你伤好了?咋跑这儿来了?”

我简单说明情况,周大爷连连点头:“好好好!维护治安也很重要!这些天可忙坏我们了——修铁路,运物资,还要帮着抓特务!”

正说着,一列火车鸣着汽笛缓缓进站。车上跳下许多穿军装的人,但看番号不是我们东北野战军的。

周大爷笑了:“看见没?华北的同志们都来了!听说下一步要打天津、打北平呢!”

我心中一震。东北解放了,但全中国还有好多地方在受苦。老杨生前常说的“解放全中国”,真的不远了。

在沈阳协助工作了半个月后,我们连接到新命令:编入东北野战军先遣兵团,立即入关!

消息传来,全连沸腾。战士们磨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出发。但也有一些东北籍的战士私下嘀咕:“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不让回家看看...”

指导员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情绪,当晚组织全连开会。

“同志们,想家了吗?”指导员开门见山,“我也想家。我老家在山东,离开家十年了,也不知道老娘还健在不。”

会场安静下来。指导员继续说:“但是,咱们想想,关内还有多少老百姓活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下?还有多少父母盼着儿子回家?多少孩子等着吃饭上学?”

他站起身,声音激昂起来:“咱们东北解放了,但不能只顾自己吃饱饭!要把革命进行到底,解放全中国!让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指导员说得对!”我忍不住站起来,“老杨生前常说,共产党员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现在正是需要咱们继续奋斗的时候!”

会后,那些有情绪的战士都想通了,纷纷写决心书,要求最先入关。

出发前一天,我特意请了假去和周大爷告别。他正在组织群众为我们准备干粮。

“这么快就要走了?”周大爷有些不舍,“好歹等过了年啊!”

我笑笑:“等全国都解放了,再好好过年。”

周大爷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拿着,路上吃。”

我打开一看,是几个白面馍馍,还有几块酱牛肉——这在当时可是金贵东西。

“这太贵重了,您留着...”

“拿着!”周大爷硬塞给我,“你们是要去解放我的老家啊!我老家是河北的,听说那边还在打仗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福娃子,帮我打听个人——我弟弟周福生,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郑重地点头:“您放心,我一定留意。”

入关的那天,沈阳百姓倾城而出,欢送大军南下。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周大爷带着支前队,一直送我们到城外十里长亭。

“同志们!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周大爷声音哽咽了。

我们挥手告别,转身踏上新的征途。走在队伍中,我回头望了一眼东北的黑土地。在这里,我失去了亲爱的战友老杨;在这里,我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在这里,我懂得了为什么而战。

队伍像一条长龙,蜿蜒在南下的道路上。远处,山海关的轮廓渐渐清晰。关内关外,两个世界。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全中国都会像东北一样,迎来解放的曙光。

我握紧手中老杨留下的枪,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阳光照在枪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老杨在天之灵,依然与我们同行。

“全班注意!保持队形!”我大声喊道,声音在旷野中传得很远很远。

前面就是山海关了。关山万里,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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