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云中客的头像

云中客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2/25
分享

布鞋上的名字

一九四七年深秋的太行山,霜来得特别早。

我随部队抵达石家庄外围时,正是霜降后的第三天。晨雾从滹沱河面升腾起来,缠绕在光秃秃的杨树枝头,凝成薄薄的白霜。脚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我把冻僵的手指凑到嘴边呵气,热气在冷空气中瞬间化作白雾。

“林记者,冷吧?”赶车的战士小王转过头来,他的眉毛和睫毛上都结了一层霜花,“再往前五里地,就到指挥部了。”

骡车在土路上颠簸着。路两旁,支前民工的队伍绵延不绝——挑着担子的老汉,推着独轮车的妇女,还有半大的孩子背着比人还高的柴捆。他们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和车轮声,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格外沉重。

“这些都是去送物资的?”我问。

“嗯。”小王点点头,“石门(石家庄旧称)的老百姓,盼咱们盼了三年了。”

指挥部设在赵陵铺村的一处地主大院。我跳下骡车时,正赶上作战会议散场。穿灰布军装的指挥员们从堂屋里鱼贯而出,个个表情凝重。院里那棵老槐树下,几个参谋正围着地图低声交谈。

政治部的张干事领着我走进西厢房:“林雪同志,你先休息,杨司令员一会儿要见你。”

厢房里已经有两个女同志在整理材料。见我进来,年纪稍长的那位站起身:“你是《子弟兵报》的林记者吧?我叫刘梅,宣传科的。”她指了指旁边的姑娘,“这是小崔,文书。”

我们正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掀帘进来,浓眉,方脸,披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是杨得志司令员。

“司令员!”我们连忙立正。

杨得志摆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就是北平来的大学生记者?”

“是,司令员。”我把介绍信递过去。

他扫了一眼:“读过《论持久战》吗?”

“读过。”

“好。”他点点头,“这次打石门,不同于以往的游击战。这是咱们解放军第一次攻克敌人大城市,要写,就写出气势来。”他顿了顿,“但更要写出人——写出我们的战士,写出老百姓。”

“我明白。”

杨司令员还要说什么,一个参谋匆匆进来:“司令员,三纵的报告到了。”

“我这就来。”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对我说,“下午耿飚参谋长要带人去看地形,你可以跟着去。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话。”

下午出发前,我在村口遇到了三营二连的战士们。

他们正在做战前检查,步枪擦了又擦,手榴弹袋的带子紧了又紧。有个小战士坐在碾盘上,低着头,正用刺刀在鞋底刻着什么。我走近一看,那双黑布鞋的鞋帮里侧,竟用红线绣着两个字——解放。

字绣得歪歪扭扭,针脚却密实。

“同志,你这鞋……”我忍不住问。

小战士抬起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记者同志啊?这鞋是俺村李大娘做的。全村妇女熬了三宿,做了二百双。每双都绣了字。”他把鞋翻过来给我看,“有的绣‘胜利’,有的绣‘前进’,俺这双是‘解放’。”

“为什么绣字?”

“大娘说,让字陪着咱们,走到哪都记得为啥打仗。”他把鞋穿上,踩了踩,“合脚,暖和。”

这时集合哨响了。小战士跳下碾盘,朝我敬了个礼:“记者同志,俺叫赵铁柱,三营二连一排的。等打进石门,俺带你去找俺家,俺娘做的烙饼可香了!”

队伍出发了。我跟在耿飚参谋长一行后面,沿着田间小路往侦察点走。耿飚个子不高,但走路生风,呢子军大衣下摆在风中翻飞。他举着望远镜观察远处的石门城墙,不时和身边的作战科长低声交换意见。

“看见了吗?那是正太饭店,敌三十二师师部。”耿飚把望远镜递给我,“城墙外三百米,都是开阔地。硬冲,伤亡太大。”

望远镜里,石家庄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这座被称为“石门”的城市,城墙高达两丈,碉堡林立,护城河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正太饭店楼顶的天线上,青天白日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必须夜间作业,挖交通壕抵近。”耿飚对作战科长说,“通知各团,今晚开始土工作业,天亮前必须完成第一阶段。”

我们往回走时,天已经黑透了。远处的石门城头亮起探照灯,光柱在夜空中扫来扫去。经过二连驻地时,我看见战士们正在挖壕沟。铁锹与冻土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赵铁柱也在其中。他脱了棉袄,只穿一件单褂,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那双绣着“解放”的布鞋,已经沾满了泥浆。

“记者同志还没休息?”他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

“你们这是?”

“挖交通壕啊。耿参谋长说了,要把壕沟挖到敌人鼻子底下。”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等挖好了,你跟着咱们冲锋,保准安全。”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铁柱同志,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参军吗?”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月光下,这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战士,眼神突然变得很深:“俺爹是石门的铁路工人,三年前闹罢工,被特务打死在铁轨上。俺娘带着俺逃到山里,临走前,俺爹说了句话……”他顿了顿,“他说,等石门解放了,在咱家炕头给他说一声。”

夜风很冷。我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墨水有些冻住了,字写得断断续续。

总攻定在十一月六日。

五日傍晚,我随担架队往前沿阵地送弹药。霜更重了,战壕沿上的枯草挂满白霜,在夕阳下像撒了一把盐。战士们抱着枪,蜷在掩体里,默默等待着。

赵铁柱所在的一排,被安排在突击位置。我找到他时,他正就着水壶吃炒面,吃两口,就要把壶捂在怀里焐一焐——水已经快结冰了。

“记者同志,你咋到这儿来了?”他急忙拉我蹲下,“这儿危险。”

“我来看看大家。”我从包里掏出两个烤红薯,“给,还热乎。”

他接过去,却没吃,掰开分给了旁边的战友。那个战士脸生得很,左颊有道新疤。

“这是大刘,俺们班的神枪手。”铁柱介绍。

大刘腼腆地笑笑,接过红薯,小心翼翼剥开皮。热汽腾起来,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害怕吗?”我问。

铁柱想了想:“说不上怕。就是……就是老想着,等打完了,俺娘看见这双鞋,不知道会不会哭。”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泥泞的布鞋,“这鞋底快磨穿了,可这‘解放’两个字,还清清楚楚的。”

晚九时,三发红色信号弹升上夜空。

炮击开始了。

那不是普通的炮击——是整个华北野战军积蓄了太久的怒火。成百上千门火炮同时怒吼,炮弹划过夜空的声音像撕裂了天幕。石门城墙在火光中颤抖,腾起的烟尘遮住了月亮。

炮火延伸的瞬间,冲锋号响了。

“冲啊——”铁柱第一个跃出战壕。那双绣着“解放”的布鞋,在焦土上踩出一串脚印。我跟在二梯队后面,镜头里的世界在颠簸:战士们在铁丝网前倒下,后面的人踩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前进;爆破手抱着炸药包扑向暗堡,火光一闪,人就不见了;护城河里,先头的战士用肩膀架起浮桥……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火车站。敌人在钟楼上架了四挺机枪,交叉火力封锁了整个广场。冲锋三次,都退了下来。广场上躺满了人,有些还在动,有些已经不动了。

铁柱的排只剩下十三个人。

“不能这么打了!”大刘哑着嗓子喊,“俺从侧面绕过去!”

“不行!那是开阔地!”铁柱拉住他。

“总得有人去!”大刘挣脱开,指了指钟楼,“你看二层窗户,那儿有个缺口。给俺两包炸药,俺从下水道爬到楼底下。”

没有时间争论。铁柱默默解下自己的炸药包,递给大刘一个。

“活着回来。”他说。

“要是回不来,”大刘咧嘴笑了,“明年清明,给俺坟头带碗面条,要加辣子的。”

他弯着腰冲出去了。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打在石板路上溅起火星。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他消失在钟楼的阴影里。

时间变得很慢。每一秒都像一年。

突然,钟楼二层窗口冒出一股浓烟,接着是沉闷的爆炸声。机枪哑了一挺。又是一声爆炸,又一挺哑了。

“冲啊——”铁柱带着剩下的人再次冲锋。

这次他们冲进了钟楼。白刃战,刺刀见红。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铁柱和一个敌兵扭打在一起,从二楼窗口摔了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等我们冲进钟楼时,战斗已经结束。铁柱靠着墙坐着,额头上流着血,但还活着。大刘躺在不远处,胸口有三个弹孔,手里的刺刀还紧紧握着。

铁柱爬到战友身边,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他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大刘身上。

那双沾满血和泥的布鞋,又一次进入我的镜头。鞋帮上,“解放”两个字红得刺眼。

接下来的三天,是逐街逐巷的争夺。

我们占领了火车站,但敌人退守到正太饭店和大石桥核心工事,做最后顽抗。杨得志司令员把指挥部搬到了刚占领的中央银行大楼。我进去送战报时,他正和杨成武政委、耿飚参谋长围在地图前。

“敌人把正太饭店变成了刺猬。”耿飚用铅笔敲着地图,“一楼所有窗户都封死了,只留射击孔。二楼以上,每个窗口都是一挺机枪。”

“硬攻伤亡太大。”杨成武眉头紧锁,“能不能用火炮……”

“楼里有老百姓。”一直沉默的杨得志开口,“侦察员报告,至少扣押了三百多市民当人质。”

屋里陷入沉默。窗外,零星的枪声此起彼伏。

“我去看看地形。”耿飚抓起帽子。

“老耿,注意安全。”杨得志叮嘱。

我和耿飚一行来到前沿。正太饭店像一头巨兽蹲在街口,所有窗户都黑洞洞的,但谁都知道,那里藏着无数枪口。街对面五十米,就是二连的阵地。铁柱的排在这里已经守了两天两夜。

耿飚趴在掩体后观察了很久,突然问:“下水道能不能通到楼底下?”

工兵连长摇头:“试过了,都被堵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有个想法。”说话的是铁柱。他不知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脸上都是硝烟,只有眼睛亮得惊人,“饭店后厨有个运煤的地道,通地下室。三年前俺爹罢工时,工友们就是从那儿进出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你确定?”耿飚问。

“确定。地道口在饭店后墙根,被垃圾堆盖着,知道的人不多。”

耿飚和几个指挥员交换了眼神:“好。你带路,突击队跟上。记住,第一目标是解救人质,第二才是消灭敌人。”

午夜十二点,突击队出发了。

铁柱走在最前面,他没穿棉衣——为了动作利索。月光照在他单薄的背影上,那双布鞋踩在瓦砾上,几乎没有声音。二十个人的突击队,像影子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在外面等待。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

凌晨三点,饭店里突然传出爆炸声,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一楼的窗户被从里面砸开,有人喊:“老百姓从这里出来!快!”

人质潮水般涌出。我们的人冲上去接应。

枪声渐渐稀疏。天快亮时,铁柱和一个战友架着个伤员走出饭店大门。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血顺着手指往下滴,但脸上却在笑。

“成了!”他对我们喊,“地下室的敌人全解决了!”

太阳升起来了。这是十一月十二日的早晨。

红旗插上正太饭店楼顶时,整个石家庄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老百姓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箪食壶浆,欢迎解放军。老大娘拉着战士的手哭,孩子们追着队伍跑,商铺的伙计把整筐的烧饼往车上搬。

我在欢腾的人群里寻找铁柱。最后在饭店门口找到了他——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那双布鞋已经破烂不堪,鞋底快要掉了,但鞋帮上,“解放”两个字依然完整。

“你的鞋……”我指着说。

他低头看看,笑了:“该换新的了。等发下新鞋,俺还要请李大娘绣字——这次绣‘建设’。”

三天后,石家庄完全解放。

我在临时设立的军管会帮忙登记物资时,铁柱来了。他换了新军装,新布鞋,走路还有些跛。

“记者同志,走,去俺家。”他眼睛亮晶晶的,“俺娘说,一定要请你到家里坐坐。”

铁柱家在桥西区的一条小巷里。院子不大,三间北屋,窗棂上还留着弹孔。铁柱娘是个瘦小的妇人,五十来岁,头发已经花白。她正在院里支鏊子,看见我们进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眼泪就下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她摸着铁柱的脸,反复说着这句话。

铁柱爹的遗像挂在堂屋正中,前面摆着一碗面,一双筷子。铁柱走过去,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爹,石门解放了。”他说,“俺穿着绣‘解放’的鞋走回来的。”

铁柱娘抹着眼泪去和面。我问铁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养好伤,继续往南打。”他看着南方,“听说南边还有很多地方没解放呢。”

“还要走?”

“嗯。”他点点头,“等全中国都解放了,俺就回来,接俺娘去北平看看——你不是说,北平的故宫可大了?”

烙饼的香味飘出来时,门帘掀开了。进来的居然是耿飚参谋长,后面跟着杨得志司令员和杨成武政委。小小的院子顿时显得拥挤。

“司令员,你们怎么……”铁柱慌得站起来。

“来看看咱们的功臣。”杨得志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向铁柱娘,“大娘,您养了个好儿子。”

铁柱娘手足无措,一个劲儿让座。杨成武政委在院里的小凳上坐下,接过铁柱娘递来的烙饼,咬了一口:“香!三年没吃过这么地道的烙饼了。”

那顿午饭,司令员、政委、参谋长和一个普通战士,还有我这个记者,围坐在小院里。阳光很好,照得人暖洋洋的。铁柱娘不停地烙饼,我们不停地吃。谁也没说打仗的事,只说这饼真香,说天气真好,说石门解放了,老百姓终于能喘口气了。

临走时,耿飚参谋长从兜里掏出一双新布鞋,递给铁柱:“这是乡亲们新做的。绣了字,你瞧瞧。”

铁柱接过来。鞋帮里侧,用金线绣着两个字:功臣。

“这……这俺不能要……”他红了脸。

“穿着吧。”杨得志司令员说,“接下来的路还长,需要好鞋。”

离开石家庄前,我去了一趟烈士陵园。

新坟排成整齐的队列,每座坟前都插着一块木牌,用毛笔写着姓名、籍贯、部队番号。我找到了大刘的坟——他叫刘长河,山东聊城人,二十五岁。

我把一包烟放在坟前,又找到其他几个熟悉的名字。最后,我拿出相机,拍了一张陵园的全景。阳光斜照,新土泛着微光,远处的石门城墙静静矗立。

回到报社驻地,我开始整理这次采访的笔记。铁柱,大刘,挖战壕的夜晚,炮火中的冲锋,那双绣着“解放”的布鞋……文字在稿纸上流淌,我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取出在石家庄拍的所有照片,一张张看过去。有战士们冲锋的背影,有老百姓欢迎的场面,有红旗插上楼顶的瞬间。最后,我的目光停在一张照片上——那是总攻前夜,铁柱坐在碾盘上,低头抚摸鞋帮上“解放”两个字。月光照着他年轻的侧脸,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我忽然明白了我要写什么。

不是宏大的战役进程,不是辉煌的胜利果实。我要写的,是月光下的那个少年,是他脚上那双绣着“解放”的布鞋,是李大娘熬了三夜的红线,是千千万万普通人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并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巨变。

我提笔写下标题:《布鞋上的名字》。

这时,通讯员送来一封信。是铁柱托人捎来的。信很短:

“林记者:俺伤好多了。部队马上要南下,去打保定。新鞋很合脚,俺会一直穿着。等全中国都解放了,俺去北平找你,你带俺看故宫。赵铁柱,十一月二十日。”

我把这封信夹在笔记本里,和那张照片放在一起。

窗外又下霜了。但我知道,霜很快就会化去——因为春天就要来了。

很多年后,我在军事博物馆见到那双布鞋。

它被陈列在解放战争展区,放在丝绒衬垫上,打着一束柔和的灯光。鞋已经很旧了,黑布面褪成了灰白色,鞋底磨出了洞。但鞋帮里侧,“解放”两个字依然清晰——红线的颜色深暗,那是岁月的沉淀,也是血与火的记忆。

标签上写着:“石家庄战役中战士赵铁柱所穿布鞋。鞋帮上‘解放’二字为当地群众手绣。”

赵铁柱没有看到全中国解放。他在一九四九年初的张家口战役中牺牲,那时北平已经和平解放,离故宫只有一步之遥。

但每当我看到这双鞋,就会想起那个霜降的早晨,想起月光下抚摸鞋帮的年轻战士,想起他说:“等全中国都解放了,俺就回来,接俺娘去北平看看。”

他终究没有回来。

但他的鞋回来了。鞋上的字,成了那个时代最真实的注脚——关于牺牲,关于信念,关于千千万万普通人如何用最朴素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绣进了一个民族新生的黎明里。

博物馆的灯光很安静。玻璃柜外,参观的人群来了又走。而那双鞋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下一个看懂它的人,等待下一个愿意俯下身、仔细辨认那两个字的人。

那两个字是:解放。

是绣在鞋上的,也是刻在历史上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