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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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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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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弹珠的第九个夏天

蝉蜕还粘在树皮上时,铁皮糖盒里的弹珠已经少了大半。那些裹着七彩螺旋纹的玻璃珠,总在暮色里泛着潮湿的微光。我习惯蜷在褪色藤椅上数它们,数到第三十七颗,槐花的甜腥气便漫过晒谷场的青石板,把童年的黄昏腌渍成半透明的琥珀。

父亲总说老槐树是倒着长的,树冠扎进天空偷星子,树根却在我们脚底织网。这话我信,否则怎解释那些滚进树根裂缝的弹珠?第七颗坠入裂缝那日,树影突然变成父亲的刻度尺。他把我架在肩头,军绿汗衫洇着皂角味,我伸手去够叶隙漏下的光斑,碎金便顺着麦芽糖的丝线淌进掌心。

晒谷场的黄昏是玻璃质地。弹珠撞进泥地溅起的脆响里,常混着货郎摇鼓的余韵。穿街走巷的驼背老人,铁皮箱里总躺着裹糖纸的陈皮糖。母亲掀开锈蚀的糖盒盖时,酸涩会顺着铁锈味爬上舌尖,这秘密交换仪式持续到第八个夏天,直到某日货郎的铜铃再没摇醒晨雾。

我们发明过最壮丽的游戏,是把碎玻璃炼成宝石。当弹珠从裤袋叮咚坠落,草尖便绽放透明的铃兰。阿青说每颗玻璃珠都住着星子,这话在萤火虫提灯巡游的夜晚尤其可信。我们趴在晒谷场数流萤,看它们把瓦檐勾成银线刺绣,却不知有些光年外的星星,其实早已熄灭。

藤椅的裂痕是时光咬的齿印。母亲缝补时,棉线总在槐荫里忽明忽暗地游走。某个暴雨将至的午后,我看见藤隙渗出细沙那是去年埋的许愿砂漏漏了,阿青说埋在藤椅下的愿望能长成珊瑚。我们确曾打捞过时间的遗骸:父亲抽屉里的铜纽扣、母亲妆匣底的电影票根,还有老槐树每年春天吐出的蝉蜕。

第八个夏天格外暴烈。蝉鸣撕扯着溽暑,弹珠在裤袋里化成黏稠的蜜。直到某个黄昏,积雨云终于胀破,我们赤脚在泥浆里打捞玻璃珠,指尖触到的凉意像月亮碎屑。阿青的麻花辫滴着水,她说这是星星在返潮。

货郎消失后的秋天,晒谷场边缘多了台扎棉机。铁皮怪兽吞吐棉絮时,老槐树也在咳雪。我们发明了新游戏:把弹珠射进棉山,看它们如何在云朵里沉浮。棉絮沾满头发那日,我看见母亲站在褪色春联下,围裙兜着未拆封的信,父亲去南方找会发光的玻璃珠了,货郎说的,那种嵌在手表里的夜明珠。

我开始在树根裂缝藏弹珠,像埋时光胶囊。第三颗藏进去时,裂缝渗出树脂,把童年的蝉鸣封存在里头。阿青说等树脂变成琥珀,我们就能看见被困住的光阴。她不知道有些东西封不住,比如父亲渐远的脚步声,比如藤椅上越积越厚的槐花瓣。

第九个夏天带着咸腥气。台风来前,老槐树在风中抛洒最后一把槐花,像掷出告别的铜钱。阿青要随扎棉机迁徙那夜,我们并排躺在晒谷场。萤火虫提着灯笼从稻田赶来,给每个玻璃珠打上星标。

"南方真有夜明珠吗?"她问。我摸出铁皮糖盒,最后三颗弹珠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晕。当我们把它们埋进树根,树脂突然漫上来裹住指尖,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黏稠的触感,原是我们第一次触摸到永恒的形状。

货郎的铜铃在多年后某个梅雨季复活。当我在城市超市看见陈皮糖,铁锈味突然在口腔炸开。雨珠顺着玻璃幕墙滑落,映出无数个晒谷场在流动。我数着雨滴,第三十七滴坠地时,恍惚听见弹珠滚过青石板的脆响。

老屋拆迁那年,我回去看过。晒谷场上堆着钢筋,老槐树倒下的地方,水泥封住了所有裂缝。施工队的小男孩跑来,掌心躺着颗沾满泥的玻璃珠。螺旋纹里还缠着半片槐花瓣,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斑,那是我和阿青始终没找到的第三十八颗弹珠。

现在我的抽屉里锁着生锈的铁皮盒。每当城市灯火太亮,我就打开它,看萤火虫提着灯笼从盒中溢出,把天花板染成童年的夏夜。弹珠在黑暗中幽幽反光,像散落的星子等待被串成珠链。而窗外,总有一截槐树枝影在风里摇晃,沙沙地,沙沙地,数着第九个夏天之后所有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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