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箱开阖时总会惊动沉睡的尘埃。祖父的罗盘卧在三卷泛黄的手抄本上,磁针在鎏金天池中轻颤,铜胎包浆被岁月沁出暗哑的纹路。今年清明修缮老宅,我在西厢房梁椽间又寻到半截褪色红绳,与罗盘背面北斗七星的金线恰成呼应老人临终前坚持要给这旧物系上朱砂浸染的丝绦,说是不让星辉迷失在归途。
箱底还压着本羊皮封面的笔记,扉页写着"戊戌年霜降录"。翻开时扑簌簌落下几片干枯的艾草,墨迹里裹挟着陈皮与雄黄的气息。那是他给镇上李姓富商相阴宅时的记录:"酉时三刻,金鸡山西麓现五色土,掘地七尺得泉眼,恰合《葬经》所言'龙吐珠'之象。"蝇头小楷的空白处,还描着用朱砂勾画的穴眼方位图。
十二岁那年的雨水格外绵长。谷雨刚过,祖父便带着我翻越青苔覆盖的茶山。他的帆布包总挂着那枚黄铜怀表,表链在晨雾里划出碎金般的光痕,像某种古老仪式的轨迹。记得行至卧牛岗时,他教我辨认"金星挂角"的山势,说这种山形最宜安葬读书人。"你看那两峰相抱处",他指着云雾缭绕的山坳,"地气在那里聚而不散,像砚台里研开的墨。"
走到野枇杷树虬结的根系处,他突然蹲身抓起把青白杂糅的土。"含住",枯竹般的手指抵住我的下颌,"地气要舌尖尝才作数"。腥涩的潮湿在齿间漫开时,我看见他中山装口袋的钢笔微微发亮,笔帽上的普洱渍已凝成琥珀色的星云。那日归途遇雨,他在茶亭用钢笔蘸雨水,在我掌心画出十二地支方位:"记住,罗经差一线,富贵不相见。"
那些年他教我辨认山势水脉,说龙脊要观其起承转合,地脉须察其吐纳节奏。霜降后的黄昏,我们常坐在老宅天井看日影偏移。他会用钢笔在宣纸上勾勒来龙去脉,朱砂混着茶汤的墨迹在毛边纸上洇出山水轮廓。有次我指着头顶飞过的雁阵说像卦象,他眼底突然泛起光亮,当晚便教我背诵《青囊序》:"朱雀发源生旺气,千万剀切莫差讹。"
记得最清楚的是给王寡妇迁坟那次。她丈夫的坟冢因修路被迫迁移,祖父在月夜带我看"望气"。子时山岚升腾处,他指着某团青灰色的雾气说:"那是未散的怨气。"后来果然在旧坟三尺下挖出破碎的镇墓兽,兽首上的铜铃早已锈成碧色。迁葬那日,他在新穴四角埋下五谷,又让我在墓碑后种了棵罗汉松。"等树影能遮住碑文时",他说,"这家人的运数就该转过来了。"
临终前三月的光景最为奇谲。他开始用蝇头小楷抄录《雪心赋》,悬腕悬笔在宣纸上方两寸处凝滞,仿佛在丈量那些未落的文字。秋分那夜我撞见他独对星图,二十八宿的琉璃罩蒙着雾气,结成细密的珠链垂在眼底。他摩挲着罗盘背面的五行刻度轻声自语:"天星移位,地气改道了。"
最后那些日子,他常让我捧着罗盘站在院中。"感觉到了吗?"某日惊蛰雷声过后,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地脉在翻身。"他枯槁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老榕树暴露在外的根系。那天他挣扎着起身,用最后的气力在罗盘背面刻下"癸卯"二字,刻痕里填着朱砂与雄黄的混合物,说是留给地脉的印记。
守灵夜的风裹着陈年墨香。供桌上的阴阳水在寅时泛起细纹,桃木卦裂纹间的茶垢簌簌而落。香灰积了七层,恰是他当年在卧牛岗点穴时说的"七曜归位"。我握着他常年佩戴的雷击枣木卦,忽然明白那些说与孩童听的风水偈语,原是他留给尘世的最后一道符咒。
头七那日,镇上来了好些他帮过的人。卖豆腐的老张说起祖父为他改灶台方位后,豆浆竟能凝出七层豆皮;开药铺的吴先生则红着眼眶,说二十年前那场瘟疫,是祖父带着他在镇口埋下九十九枚桃木钉才止住疫情。这些故事像散落的铜钱,在我记忆里叮当作响。
去年惊蛰撬开老宅东厢的榫卯,六枚厌胜钱叮咚坠地。铜绿斑驳的"山鬼"二字间缠绕着褪色丝缕,正是幼时系在床头的五色线。瓦当承接的雨水沿凹槽滴落,在罗盘中央汇成微型漩涡。暮色漫过窗棂时,铜针忽然指向正北,恍若多年前他握着我的手校正子午线,掌纹里的墨渍在夕阳中晕染成山水。
修缮时在梁上发现个樟木匣,里头整齐码着三十六卷手札。最新那卷竟写着去岁立冬:"今日地气南移三寸,当在东南巽位补种翠竹。"翻开他最后的手记,某页夹着片风干的枇杷叶,墨迹晕染处写着:"地脉终会归正,罗经永指北辰。"
而今每值梅雨季,檀木箱便渗出旧年气息。罗盘磁针仍在捕捉无形的漩涡,那些他教我看的星辰、水脉与地气,都化作时光褶皱里的秘语。有时深夜推窗,见北斗七星悬在老宅飞檐之上,七粒银砂串在当年那截红绳上,温柔地指引着归去的方向。
前日偶遇王寡妇的孙女,说那棵罗汉松已亭亭如盖。树影婆娑处,我看见他当年埋下的五谷早已化作春泥,而铜铃上的绿锈正在月光下流转着幽光。取出罗盘校正方位时,磁针忽然在"癸卯"刻痕处微微颤动,恍如他执朱笔在我掌心画下的那道水痕,穿过二十年光阴,终于在此刻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