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史炎
网站用户
诗人杰雄，姓邱。为了表达自然些，以下称呼略去姓氏。
杰雄的诗集《吃书的鱼》，书名独树一帜。“白鱼”是蛀书之虫，而人生亦如一本厚重的书籍。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们均是那“吃书的鱼”。置身于时光之中，每一个生命成长的历程，总试图像白鱼一样吃透生活每一页，但往往又留下了诸多无法消解的存在。
海德格尔说：“诗是存在的神思”。生命的存在，自然而然地与周遭万物交织共融，而诗人，则是那敏锐捕捉生命律动，紧握生命脉搏的探索者。他们倾尽全力，试图将个人的世界、独特的文明，以及那超越单纯语义范畴、深植于灵魂的统一体中，某些不可言喻、却又至关重要的元素，以诗的形式留存下来。杰雄的诗，呈现着的也正是这种自觉的书写，内容有关于自我成长的审视，有对故土深情的凝望，有对地域文化的探寻，等等。他谦逊地将这部诗集自喻为“回忆录”，实则是对生命历程的一次诗意记录、诠释和对自我超越的尝试。
一
杰雄的诗里，有诸多青春疼痛的印记。当我读着这些诗句，仿佛重新踏上了那段充满青春痛楚的旅程。回望往昔，青春的情感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样的轻。青春，总是伴随着激烈的冲突与深刻的矛盾，那些切肤之痛，是真实而深刻的体验。日本“无赖派”代表作家坂口安吾在《黑暗的青春》里这样写道：“青春因过度的希望而绝望。年轻人的梦想与现实的界限往往极为模糊，仿佛他们注定要成为国王或天才。然而，在希望的另一边是一个有限的自我。一旦人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限，希望就会失去立足之地。”青春如同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徘徊的舞者，既向往着翱翔天际的自由，又不得不脚踏实地，直面自身的局限与不足。这正是青春最为真实的面貌——既孕育着无尽的希望，又伴随着重重的挑战。
杰雄在《浮雨残阳》中写出了青春的成长之复杂境地：“我无法洞察你的心思，浮雨厚重/命运的骨头在崩裂的时候难免溅出炽热的疼痛”“成长的竹林正忍受沉重的捶打/江水泛滥，心头之潮肆虐”“落日像一杯入世的酒，喝酒的人/已背着世俗走了多年的路”……字里行间照见在这个社会快速变迁的时代，年轻的一代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感受着茫然、苦闷、空虚、寂寞以及无力改变现状的失落。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青春独有的痛感。
他对于段青春时期的情感书写，也写得极有痛感，如果忧伤也是一种痛的话。“在甘肃，天水、平凉。那时冷，有雪掉下来/不敢甩掉，怕错过再也找不回来/雪，淋白了头，她说：也算白了首”《（告白辞）》将雪花、爱情与时间等元素精妙地交织在一起，道尽了几多无力与无奈。
青春无疑是这样一种奇妙的存在，绝望与希望，它们如影随形，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与最深的暗，相互依存。杰雄在诗里是这样表达的：“如果我一无所有，无处可逃/至少，这个世界还有车马劳顿/没有马，有车也好/没有车，有劳顿也好/‘嘿，年轻人’/‘你狼狈的样子像极了逃溃的日落’”写尽了绝望，也写出微弱的希望。
杰雄的这些诗篇是极有质感的，不仅是青春的生动描绘，也深刻揭示了普遍存在的生活之痛。青春的时光锤炼了他，他用诗歌诠释时光流转与成长的阵痛。
二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我们生于斯长于斯，一个深植人伦、珍视亲情的国度。亲情，作为人类社会情感的坚固基石，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无法轻易割舍。无论是母爱与父爱，还是错综复杂、难以名状的兄弟姐妹间情谊，自然都会触动了人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杰雄在这个方面，也有极尽深情的吟哦。
“父亲都要拿起/老旧的镰刀/用磨刀石/磨去一身执拗和操劳”（《清明》）
“外公的离去，让一向顽强的母亲/彻底决堤”（《立夏》）
“弟弟坐在货车的驾驶位上/把命运/开进了水泥厂和工地/装货、卸货”（《芒种》）
“二岁半的侄子/站在黑夜下的路口/轻举的双手，似乎撕开了/遮挡他远望的迷雾”（《小暑》）
这是他假名“时令”的一辑诗，无论是对亲人的怀念、对土地的热爱，还是对生命的敬畏与无奈，都是将自然的变化与人生的情感紧密相连。父亲“老旧的镰刀”和“磨刀石，母亲的因“外公”逝去悲痛如洪水般决堤，弟弟则将命运驾驭在货车的驾驶位上，侄子站在黑夜下的路口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皆是诗人心之所系，情之所至。这一切，都是诗人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体现了他作为一个诗人传统“温柔敦厚”的品性。
三
我们常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深刻的情感与追求？
首先，从精神维度审视，“乡”不仅是情感与心灵的避风港，更是灵魂的栖息地与精神的归宿。它超越了物理界限的桎梏，深深植根于个体的情感记忆与身份认同之中，成为无法割舍的核心部分。在人生的风雨飘摇之中，这份精神上的“乡”，常常让前行的人不停地回望。
再者，从物质层面剖析，“乡”则是那片能够给予人们安全感与归属感的实地。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历经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编织了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从而形成了对“乡”的无限依恋。
然而，诗歌作为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不仅是诗人的存在方式之一。诗人的“还乡”，更是他们构建精神家园、表达内心世界的独特途径。杰雄是这样写的：“一条依偎在故乡的小溪，没有臭脾气，雨天/就会躁一点。清晨，有妇女捣衣，有清风捣落叶//下午，有孩子，光溜溜的身子捣着光溜溜的水/黄昏拉下炎热，母亲拉出一把竹条，捣在孩子身上//听惯了哭声，听听竹声。听惯了竹声就安静下来/看看溪，对一切都那么包容，对一切都那么释然”（《小溪辞》)
小溪作为故乡一个记忆的载体，有“妇女捣衣”的朴素，有“清风捣落叶”的悠然，有“孩子捣水”的调皮，有“母亲捣孩子”的趣味，一幅充满乡村风情的生动画卷。然而这一切的动，最美好的是让人“安静下来”。故乡，是一个能让人心安处的地方。而这一切生动的场景与动作，却奇妙地引领着人们走向内心的宁静，让人在繁忙与喧嚣之外寻得一份“安静下来”的平和。故乡，正是这样一个能让心灵得以栖息，让人能心安理得的地方。
他以《黄牛》为题，细腻地勾勒出乡村的广阔与深邃，借“黄牛”这一乡村生活的象征，描写一个温情的乡村世界：有时候，我会发呆，自言自语/当我不想说话的时候/黄牛就会替我沉默/当我选择沉默的时候/野草就会替我隐忍”。这首诗中，“我”“黄牛”与“野草”被赋予了同等的生命价值，它们之间相互尊重相互成就，彼此间流淌着生命的敬畏与怜爱。
杰雄关于故乡的诗颇多，还有《关于母亲》《母亲的茶》《故乡辞》《我在哪儿》，这些诗像是“一个寻找肉体却发现了词的灵魂”，透露出对精神故土的深刻重塑与对生命本质的觉醒，超越了诗歌原有的使命承载，转而成为对精神归宿的柔情呼唤。
四
杰雄还有一些与游历相关的地域的诗。如《绥化记事》《天水记事》《湛江记事》与《清远记事》《连州地下河》等。
我是一个不喜欢打探别人生活的人，也不清楚为何诗人的杰雄为何有如此多的游历，更有如此多的游历诗写，此在亦不甚了了。然而，当我阅读杰雄的这些诗作时，耳畔似乎回响起了许巍那熟悉的旋律：“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诗人往往在追寻“还乡”的旅途中，以一种“去乡”的姿态，实现了内心的归宁。人心，本应是诗意的栖居地，而诗性，则是那份不羁的灵魂，它驱使着人们渴望漂泊四方！
诚然，杰雄写游及之地，并非那种取悦式且无关痛痒的抒情。他用尽语言的冒险，将所见之景物，写出了诸多心灵的田园与历史的回响。无论是《天水记事》中的大像山、麦积山石窟，还是《湛江记事》中的湖光岩、三岭山，抑或《清远记事》中的春意凤城、千年瑶寨与连州地下河，诗人都能巧妙地捕捉到自然景物的独特韵味，并实实在在地将其转化为心灵的触动。
例如，《大像山》一诗中，“天空在落日的渲染下/如一片金黄的麦田/一朵朵云如麦浪般一涌一涌/拍打着轻快的旋律”，诗人以金黄的麦田和涌动的麦浪来喻落日余晖下的天空和云朵，看似实景，实为心景。而《湖光岩》中，“落日挥舞着金黄的绘笔/在淡蓝色的天空中/描绘出彩色的波澜”，落日与天空的对话，是一个心灵净化的结果。
在《麦积山石窟》一诗中，“石窟生于石壁，能工巧匠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比，孰强孰弱？”不仅是对历史的深刻发问，更是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哲思。而《湛江军事文化博览园》一诗中，“一架架飞机，停靠在草坪/它们静止的姿态也曾直入云霄/岁月并未让记忆散去”。这是对军事文物的回顾，更是对历史厚重一页的深情吟唱。
而在《千年瑶寨》一诗中，“古雅的气息，让瑶寨独树一帜/千年时光的洗礼/反而让它回归最初的本真”，对瑶寨的描绘，是对传统文化，以及对民族文化的认同。
品读杰雄的游历诗篇，隐隐约约地看见他在“去乡”的路上的格局的不断打开，每一次足迹的延伸，都是他对内心疆界的拓宽。
五
“我们写作是为了从时间或我们自己的生活混混沌沌中理出各种意义”，小说家狄克森、司麦斯曾这样说。写作，是一种自我发现的过程，日常的琐碎、情感的波动、思想的丝茧在这个过程中将不再是无序的，杂乱的。杰雄的这些诗里，“参悟”的这一辑显得极有意思，写的是他读其他作家、诗人的作品所作，梳理他者所悟的同时，又梳理自己的感知，是他在诗歌的领域里不断探寻、尝试的记录和演绎。
这些诗作，颇似禅宗中的参话头作偈，虽名为“参”，实则在“观”，更重要的是在“行”。所谓“话头”，简而言之，即“话题”之引申，它引导我们深入思考：这一话题何以至此？是“参”！其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缘由与哲理？是“观”。而在，通过一首诗写出一首新的诗的过程，则是“行”。
他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看见海，看见一艘渔船，没有鱼/却满载而归”
他读米勒 的《书语者》：“大海，是无法撼动的/请你学习游泳，就像蒲公英用一生学习远行”
他读 当下明月《明朝那些事•第壹部》：“兴衰往替。生存成为唯一的执念/起义是唯一的变数”
他读赵丽宏的《渔童》：“在江河汇聚的海里游泳要学会自救/在欲壑难填的山河游荡/要保持一颗善良的心，才不会背向光明”
他读丹·格迈因哈特《马克的完美计划》：“把自己撕得那么轻/把生活叠得那么重”
……
每一次阅读，都是杰雄与这些作品，以及自己面对的这个世界的一次对话，他用心感受文字背后的温度，用情体悟字里行间的深意。在他的笔下，这些来自不同时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作品，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进行着一场进行一场心灵的交流与碰撞。这些诗句形成一股新的力量，闪耀着诗性之光。
杰雄的诗，有许许多多的点，也构成了许许多多的面，在这里就不再絮叨了。人生在世，万物如书，愿做人间一只鱼，吃着实相的书册，矢志不渝地忠于眼中所见，勇于探索未知的语境，怀揣着最质朴的情感，啃到天空只留下星星的亮，“游到海水变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