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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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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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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亮很美

核对完最后一批揽件信息后,我站起捶捶肩,准备关门下班。贺三忽然打电话喊我喝酒。我有些意外。我和他并不经常联系,此刻喊我喝酒,是有什么事吗?贺三说,没事没事,就一起聚聚。还有哪些人?我问。贺三说,还有周总。哪个周总?贺三说,周小军。我哦了一声,看看表,九点三十七分,不算太晚。便说,好。

我和贺三是在十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上认识的。那时候他还是某公司的一名会计,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西装革履,干干净净,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组饭局的是我发小。发小在津城开了家店子卖联想电脑,想与贺三所在公司拓展业务关系,就请了贺三公司的几位负责人吃饭,贺三作为公司会计,也在被请之列。我则是临时拉去活跃气氛的。

但贺三那天不怎么喝酒,只默默夹菜吃。有人敬酒,就象征性地举一下杯,笑一笑,轻轻抿一口,也不知杯里是酒还是茶,或者什么也没有。完了又低头扒饭吃菜。我恰好那天感冒,也没喝多少酒。但在我的调动下气氛很好,大家都很尽兴,发小和贺三公司负责人最后都喝到称兄道弟起来。只有我和贺三是清醒的。结了账,我代发小送客人下楼。贺三搀扶着一个胖子从我身边走过,我侧身让了下,他随即礼貌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不远不近、不急不躁的样子。我想,真是个有分寸的人。我喜欢有分寸的人。

后来我到广州一家私企上班,负责业务这块,有点忙,但逢年过节总要回来一趟,和发小聚聚,或到津城风光带走走,吹一吹家乡的风,补一补心里边的某个缺口。却再也没有见到过贺三。偶尔说起,发小也说不清他的去向,只说那次饭局后,贺三公司一下买了他十多台电脑,让他还清了所有外债。2020年疫情过后,许多行业重新洗牌,发小的电脑生意受大环境波及,也越来越差,为节省开支,他将两间门面缩成一间,由爱人照看,自己弄了辆二手摩托出去跑外卖。跑了几个月跟我说还行,每天有进项,只是辛苦些。我说,钱多有多赚,少有少赚,不要把自己搞太累了。

就在我暗自庆幸自己的工作还算稳定时,公司突然迎来大面积裁员,三十五岁以上的职员基本“一刀切”,我三十七岁,自然也在裁员名单里。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很伤感,甚至对未来失去信心,每天醒来都不敢面对自己。爱人每天都开导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是大趋势。又给我看她在手机上刷到的信息,你看,别人还是研究生,不一样被裁了。爱人的开导让我逐渐清醒起来。但广州是待不下去了,便和爱人一商量,收拾行囊回了津城。发小知道后立马喊我喝酒,打趣说是补疫情期间落下的,怕我不去,说还另外喊了个人,这人我也认识。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贺三。但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多年不见,他已完全变了模样,背微驮,脸又黄又瘦,刀削似的,颧骨高高耸起,神情也有些恍惚,说话慢吞吞的,看着像四十多岁的人。我与他握手,他迟疑地伸过手来,象征性地和我的手碰了碰就收回去了。我悄悄问发小,真是那个贺三吗?发小说,不是他又是谁?人家现在叫贺老板。经营一家洗鞋店,生意好得很。我哦了一声,心里愈发疑惑起来。

贺三谦虚地说,服务行业,什么老板不老板,和你们差远了。又对我说,如不嫌弃,哪天去我店里坐坐,顺便帮你把鞋子擦擦,不收钱,还保证洁净如新。我忙拱手,不敢不敢。说着话,菜陆续上了桌,炖牛肉,炖肘子肉、剁椒鱼头、肉炒青椒、卤花生,都是津城的特色菜。发小的爱人是江西人,湖南菜却做得特别地道。发小喊开吃,我立马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贺三却不慌不忙从包里拿出一只白底蓝花碗,一双不锈钢筷子,找来开水烫了烫,倒掉水,然后用公筷夹起一些菜放进碗里。发小说,贺老板,你这就见外了。贺三笑笑说,习惯了。习惯了。

我有些懵,不知他唱哪一出。看向发小,发小示意我别问。于是举起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没想到贺老板如此会养生,我们也应该好好学学。来来,大家难得聚一起,喝酒。贺三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瓶椰奶说,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就以这个代替吧。发小说,贺老板,我这里又不是没有,你这不是打我脸么?贺三又说,习惯了。习惯了。我有些不快,喝酒就是图个开心,这人也太扫兴了吧。贺三似乎猜出我的心思,似有点窘迫地说,不瞒你说,几年前我得过肝病,慢性那种。不过现在已经控制住啦,医生说暂时没有传染性了。

原来如此。我心里顿时怪发小事先不和我说一下,并下意识地将靠近他的腿往外挪了挪。贺三似毫无察觉,夹起一块鱼头肉放进嘴里,又夹起一粒卤花生。我看着他的手,和他的脸一样,也是又黄又瘦,上面青筋虬扎,树根一样拱了出来,确实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但仔细看,又发现那些树根之间似透着一点健康气色,幼芽破土似的,带着生命的劲道。发小正在大快朵颐,下巴上油渍晶亮,衬得额头的几根白发也格外醒目,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我的脸有些发烫,于是将腿又悄悄放回去,并夹起一块肘子肉放进贺三碗里,说,贺老板多吃点。贺三客气地说,谢谢。这声谢谢又让我想起十年前的他。那时候他多么年轻啊,像新鲜的朝露。没想到一场肝病,竟让他衰老得如此之快。

那天我和发小喝啤酒,贺三喝椰汁,我们聊现在的就业环境,都唏嘘不已。发小安慰我,大不了跟他一起跑外卖。有他这个老手罩着,平台不会太为难我。记得刚跑外卖那会,他老抱怨平台欺生,故意将一些偏远地区的单子派给他,让他一天也跑不了几单。现在混成了老骑手,就很少接到那种单了。但他的建议我不置可否。我转着酒杯,感受物体传来的微弱力感,就像有根丝线在远处轻轻拽动着。我还没有从被裁的落差感中挣脱出来,也还没有考虑接下来干什么。那天室内热烘烘的。发小脱下羽绒服丢到沙发上。他已经开始发福了,灰色毛衣包裹的肚皮圆滚滚地鼓着,以前瘦削的面部也成了圆润的国字脸。典型的中年男人形象,想必我也是。但和贺三一比他仍显年轻。酒饭过半,大家都有些兴奋,说话也随意起来。不知是为自己探路,还是想知道贺三更多秘密,我似有意无意地问,贺老板,你原来在公司做会计,现在做这个,心理上落差感大吗?

我以为会得到想要的答案,不料贺三却微微一笑,说,人到绝境,就不会在意这些了。再说我现在做这个挺好的,不觉得丢人呀。我自知说错话,但收不回了,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发小见状举杯,喝酒喝酒。和贺三碰了一下,说,贺老板,你不觉得我发小像一个明星?贺三转头看我,嗯是有点像,琅琊榜里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发小说,王凯。贺三说,对对,就他。我说,你们别拿我开涮好嘛。心里却感激发小的解围。不料发小又说,贺老板,这里也没外人,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说说你的经历?这几年,你到底是咋过来的?贺三长叹一声说,六月冻死老绵羊,说来话长。我这半生,说背时也背时,说幸运也幸运。这大概就是命数。

然后他讲起了他的故事——

贺三是七年前被公司裁掉,顶替他的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据说是公司老板的远房亲戚。他倒无所谓。现在到哪做事不牵扯点关系呢。好在他有会计证,年纪也不算太大,没准还能找份好工作。但老天似乎打定主意要让他吃点苦头。就在他外出找工作的日子里,他感觉自己的胃口忽然变差了,精神也不好。他以为是找工作着急了,便在家休息了两天。没想这一休竟焊在了家里,一连几天都不想动。爱人催他去医院看看。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医院,刚说完自己的情况,医生便要他去做个肝功能检查。他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天塌了的那种。果然,结果出来,他确诊为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拿着诊断书,他在医院走廊里坐了很久。回家后他不敢告诉爱人,只说是普通感冒,又说还有严重的胃病,需要分碗筷用餐。却将医生开的药装包里偷偷摸摸吃着,还不动神色地改变了某些习惯,比如一回家就抱儿子的习惯,还有每周两次和爱人亲热的习惯。他甚至都不敢要他们也去检查一下。

爱人终究还是发现了。一天收拾房间,发现了他来不及清理的空药盒。她和他大吵了一架后,带五岁的儿子去医院检查,所幸母子均未感染。但爱人不再信任他,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带着儿子回娘家了,包括家里所有的钱。这一去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乡下的父母也知道了,他们连夜赶来,说要好好照顾他,却从不和他同桌吃饭,言语间也颇有微词。他对这些感到心烦,却又无能为力。他每天依旧出去找工作,会计、配送员、超市保安、促销员都应聘过,但只要用人单位要他提供体检报告时,他就蔫了。也不是没找到,有一家工地招聘杂工,他应聘上了,每月工资四千,但没做多久,就被工地老板赶苍蝇一样赶了出来,连半个月的工资都没结。他去讨要,老板说你有肝病的事瞒了这么久,这点钱还不够弟兄们的检查费,我没找你麻烦就很客气了。他自觉理亏,便不再讨要。

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要他给医生买条烟,弄个假体检报告出来。贺三说,这样行吗?那人说,怎么不行。上次我妹夫想去九寨沟玩,请不动假,便给医院某医生塞了条黄王,那医生大笔一挥,就给弄了一张病假条。这年头只要有钱,还有办不成的事?

于是贺三找母亲要钱,说去看病。母亲从房里拿出一个银行卡,抹着眼睛说,家里就这点钱了,水电费要交了,米坛子也快见了底,还有你兄弟媳妇要来,都等着钱用呢。但你的病也要治,不然说我这个当娘的偏心。母亲唉声叹气,语气里却是无奈和失望。贺三听得出。他闷着头半天,说,那算了。

贺三又出去找工作,只要看到招聘启事就进去问,但人家一看他黄皮寡瘦的样子,就拒绝了。父母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见一直在外租住的弟弟也搬过来了,不由怔住。父亲说,别怪他们偏心,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指望他又指望不上,今后只能靠小儿子给他们养老了。但小儿子还没结婚,谈了三年的对象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今年若再不买房子,她就拜拜了。没办法,他们只得用这房子解小儿子燃眉之急。这房子原本是他们当年买给他结婚用的,说以后他自己买了房子,他们就过来养老。但这些年他工作不稳定,房价又高,儿子马上上小学了,他每月吃药还要钱,手掌一伸都是罅隙,哪有余钱买房。

母亲抹着眼泪说,儿啊,怎么说这也还是你的家,只要你回来,总有一口热饭等着你......

去你妈的!贺三大吼一声,转身跑下了楼。

说到这,贺三点了根烟,深吸一口,但很快又咳嗽起来。我伸手轻轻拍他的背,说,不能吸就别吸了。他摆手,无事。平息片刻后,掐灭烟头,接着往下说。

被父母赶出来后,他想一死了之,津城旁边那条河每年都会收留几条绝望的灵魂,只要他往里面一跳,一切就都结束了。但他又不甘心,他还年轻,生命如日中天,儿子也还那么小,不能没有爸爸。所以他还不能死。不能死,那就想办法活下去。

虽然已是冬天,但季节的惯性让一切还像是秋天。树叶黄了一地,野菊花像一个个小太阳落在路边,黄的有些刺目。那天他胡子拉碴地在湖边转悠了很久,几个跳广场舞的女人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对他发出嚯嚯的驱赶声。他横了她们一眼,找到个石凳子坐下来。这是城中的观景湖,每天有很多人来这里进行各种休闲活动。刚坐下,就听有人喊,擦鞋,擦鞋啊!声音很大,差点吓他一跳。抬眼一看,一个女人正从他身边走过。女人手里提着篮子,胸前挂一块方方正正的硬纸壳,纸壳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字:擦鞋,两元一双。她走几步就喊一声,擦鞋,擦鞋啊!声音铿锵有力。他看着女人的背影良久,心中忽然一动。

经过一番观察后,他去超市买了一个塑料篮子,三把鞋刷,黑色、棕色和无色三支鞋油,三块擦布,一个小马扎。当他提着这些东西走出超市时,胸口像吹进了一阵风,鼓胀鼓胀的。但他很快又有些气馁,干这种营生不是上了年岁的女人,就是失去劳动力的残疾男女。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又不缺胳膊少腿,也干这个行当,别人怎么看?但这念头只闪了一下就熄灭了。在活下去这个最大现实面前,这根本不算个事。

第二天一早他就提着篮子出门了。出了门却不知去哪里?好像去哪里都不适合。最后经过一番考虑,他决定先去大浪口试试手气。大浪口地处津城和澧城交界处,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零担市场,有很多货物交易,是这座城市最活跃的神经末梢。他有点不好意思,选了一条老街走过去。老街两边铺着五金商店、竹器店、香蜡纸店、理发店、蛋糕店,虽藏生意机锋,却是衰老的样子,连那些物品也溢出一股老旧气味。这样的老街在津城还有好几条,它们就像水草,跟着时代的水流摇摆着,到底生了根,枝枝蔓蔓缠绕着,连魂儿都坚固了似的。他吸着鼻子,低着头,小心翼翼穿过店铺投下的暗影,感觉像在经历一场梦境。

大浪口不到七点人就满满荡荡了,各种蔬菜、肉类及农副产品挨挨挤挤堆放在划定的区域,里面夹杂着几个卖早餐的流动摊点,一些人水一样在里面荡来荡去。他刚从一个卖土鸡的摊位旁边挤进去,就被一群人裹到了另一个地方,鞋子也差点被人踩掉,有几次还差点撞上别人的菜摊。但他并不生气,甚至冲每个人讪笑着,笑得卑微又可怜,甚至有些猥琐。他故意将篮子提到胸前,展示自己的职业身份。他期盼有人能主动询问,或者主动伸出自己的脚。但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卑微的人和职业是不会被人主动看见的。货物的交易声将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也包括他的期盼和懦弱。他想开口喊出什么,但嘴巴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人群中。这人穿一件黑呢绒大衣,戴一副银边眼镜,腋下夹一个黑色公文包,正朝他这边走来。他慌忙低头往后退去。此人是他的高中同学周小军。周小军当年穷得叮当响,贺三和同学们没少嘲笑过他。但他人穷志不穷,高中没毕业就跟人跑运输,一个子儿也不要,孙子一样给别人当下手,不到一年就考了A2驾照。两年后做了最年轻的货车司机,每天往返广州、深圳等地,慢慢积累原始资金。两年后又买了辆二手货车自己单干。没干几年又办起了工厂,专门加工牛肉。办厂那年,他请贺三过去帮他,被贺三一口回绝了。那时候,贺三还在那家公司上班,拿着一份不错的薪水,周小军那小工厂他根本瞧不上。想不到才几年,那瞧不上眼的工厂就发展成全市知名企业了,周小军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在一些社交媒体上……

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贺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但没有地缝,只有一个肉案,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正叼着烟给一女人秤排骨。贺三这一退,刚好撞到他的秤杆上,那秤杆顿时往下一压,差不多两斤重的秤坨顺着秤杆往下滑,正好滑在男子的脚背上。男子呀的一声蹲了下去。贺三一看闯了祸,转身就跑,不料被那女人死死攥住了衣角。女人得意地说,早发现你不对劲,原来还真是个小偷啊!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大声喊道,喂,110吗?我抓了个小偷。哎,在大浪口刘记肉案。哎,哎好嘞。女人挂了电话,鄙夷地看着贺三手里的蓝子说,我说你一男人长得周周正正的,干啥不好,偏要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呢。再说你偷点什么不好,你瞧瞧你,就这东西也偷我都替你害臊!

贺三辩解,我不是小偷!

不是小偷你鬼鬼祟祟干嘛?女人啐道。

有人开始围过来对着贺三指指点点。

贺三面红耳赤百口莫辩,我真不是…….

他看见周小军似有意无意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钻进一辆黑色小车绝尘而去。尘烟弥散,贺三紧绷的神经也随即一松。

女人说,是不是你和警察说去。

几分钟后警车到了,贺三被拎上了车。但半小时后,贺三又蔫蔫地出现在了大浪口,手里还多了两根油条。

警察没等听他陈述就将他放了。原来不久前,贺三在一条小巷子里闲逛,被人当小偷揍了一顿,半边脸给揍肿了。警察带他到医院检查时,才知道他是个慢性乙肝患者,而且已经到了重度传染程度。事后,警察将对方赔偿的五张百元大钞放在离他丈把远的地方后就急忙溜了,生怕传染了病毒。这次一看是贺三,脑袋都大了。他们带上白手套,拎刺猬一样将贺三拎上了车。开到半路,狠狠教育了他几句就把他赶下了车。下车后,他们对贺三坐过的位置又是擦洗,又是消毒,恨不得连那层皮也擦掉。

贺三忽然有些心酸,因为肝病,他几乎被所有人抛弃了。

他想起那天从家里跑出来后,他蹲在地上呕吐了好一会,吐得全身发麻,手指头得得直跳了好久。他没有再回去,他不想再看到那些人的嘴脸。但他身上没什么钱,吃住成了一个问题。不过也难不到他,以前他每年都出去露营一两次,什么地方没睡过。吃的也好解决,只要填饱肚子就行。那些日子,他像流浪狗一样在大街小巷游荡,饿了,随便吃点什么,困了,不拘哪里一趟。那些天他睡得最多的地方是津城大桥引桥下面的停车位,铺几张捡来的报纸,把头一蒙就什么都不管了。但晚上寒气重,还时不时有流浪狗过来和他打招呼。有天半夜冻醒后,看到一只流浪狗正在嗅他的脸,一只腿还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里传递着可怕的东西。他一吓,霎时各种情绪纷涌而至,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

做母亲的到底还是找到了他,说给他重新找了个地方。买了油米,家里的药也带过来了,里里外外都整理得干干净净,房租也交了。但贺三没理她,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她有些怕,也有些理亏,将五百块钱和一把钥匙塞到贺三手里后,抹着眼泪走了。贺三捏着钱和钥匙,上面有母亲的温热,他想捉紧它,但它很快又被风吹散了。天气越来越冷,桥下面冷风嗖嗖,地面冷硬得像一块冰。流浪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块公益广告牌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还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呜咽声。他想,我终于沦落成一个父母嫌弃,连流浪狗也不如的人了。可恶的肝病,它比魔鬼还可怕啊!他向来自律,爱干净,没有不洁的男女关系,家族也没有这个病史,怎么就得了这个病?他悲哀地想,大概是魔鬼撒下病毒时,误打误撞落进了他循规蹈矩的生命里。

再次来到大浪口的贺三,心里头五味杂陈,什么味儿都有。此刻的大浪口,像是被擀面棍擀了一遍,人渐渐稀薄了起来。贺三提着篮子站在市场中心,像一根飘荡的芦苇,有一种韧性的孤绝。那个被秤砣砸了脚背的矮个子已收了摊,肉案上只剩下一块剔光了肉的骨头。人们似乎早忘了不久前被警车带走的贺三,连看也没朝他这边看一眼。于是,贺三的胆子大了起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当有人走过时,他不费一点力气就张开了嘴:师傅擦皮鞋不?

不擦。

又来一个。他又问,师傅擦皮鞋不?

饭都没得吃,哪有钱擦鞋!一个大爷白了他一眼,手一挥,像赶一只苍蝇。

……

一连问了好几个,答复都是大同小异。贺三有些迷茫起来,不知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他站起来,想找个同行请教一下。一抬眼,却看到不远有个女的正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杀人犯。那女的坐在一把矮凳上,一条腿空荡荡地垂下来,软软地落在和他一摸一样的篮子旁边。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火辣辣的,转过头不再看她,却仍感到汹涌而来的恶意。

那两根油条早已消耗成了脚力,此刻肚子饿得咕咕叫。贺三将皮带紧了紧,又将松垮的棉衣抿了抿,然后两眼悲哀地看着这个城市。不远有个玩弹珠的男孩,看上去约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很秀气,像个女孩。男孩一边玩一边朝贺三这边看。看了会儿,他忽然跑过来,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饼干放在贺三的脚边。男孩问,叔叔,你是流浪人吗?贺三摇头。男孩又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呢?这里很冷了。贺三喉咙一紧,赶紧垂下头,用手揉了揉潮湿的眼睛。家?他早已没有家了,他的病已经让他没有家了。男孩见他不做声,又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饼干放在他面前,走了。

这是儿子喜欢吃的徐福记饼干。以前每个周末,他都要去超市给儿子买一点,儿子喜欢拿饼干黏在他身上吃,吃完还将小手往他身上蹭,饼干沫和口水蹭他一身。他作势要打他,他却猴子一样溜走了。想到儿子,贺三心里顿时有了一股暖意。这个男孩比儿子大不了多少,也跟儿子一样漂亮,也跟儿子一样喜欢玩弹珠。

他将饼干捡起来放在衣兜里,准备找个背风的地方。一个老妈子走过来,用脚踢了踢他的篮子说,喂,你是老李这边的吗?

不是。贺三茫然地摇头。

那你晓不晓得这里是老李的地盘?老妈子提高了声音。

不晓得。

不晓得?不晓得你跑这里来?还不快走!

这里是公家的地盘,怎么就成老李的了?贺三嗫嚅着。他不想走,但也不想和一个老妈子就这个问题争吵起来。一个大男人成什么样子。

不走也行。但每天得给老李交地头钱。老妈子伸出一双皱巴巴的手。

地头钱?多、多少?十块。贺三跳了起来,我还没赚到一分钱,到哪去弄十块钱给你?

没有就滚蛋!老妈子鄙夷地说,一个大男人也跟一群娘儿们争饭吃,也不怕臊死!

我……贺三恨不得将脸埋到裤裆里去。身体的虚弱与讨生活的艰难,已一点一点地消磨了他的斗志。自生病以来,他就像一滴水,从高处落到低处,又从低处落到绝处,每一次的下落都让他饱受身心碎裂的痛苦。现在,冷酷的现实又要剥夺他最后的生存权。罢了罢了,听天由命吧。

走出大浪口时,贺三看见那个男孩正在街上捡树叶,小小的身体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将一些树叶和风吹落的树枝捡起来堆放在一起。他这是要生火吗?天是真的冷啊。贺三想。

雪说来就来了。先是一夜老北风,刮得树枝全都脱光了叶子,接着就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子,打得外面噼里啪啦的乱响。贺三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薄薄的身板像一块晒干的劈柴。

从大浪口回来后,他就再没有出去过。他知道那老妈子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现在是法治社会,哪还有什么底盘之争。但他不想再争辩。他累了。他一直在努力活下去,他推过所有的门,但所有的门都朝他关得紧紧的,连一丝缝隙都不给他。大概,这就是命吧。既然是命,那就认了吧。雪子将窗户装得叮当响,风也卷着落叶从门槛的缝隙处往屋里灌,有一片落叶惊魂似的,在屋子里飘来飘去。贺三闭着眼,感觉自己也像一片落叶,慢慢往一个虚无的地方飘去。

外面有小孩在追逐打闹,清亮的童声被风卷了进来,珠子一样在贺三的心上弹跳着。他猛地睁开眼,喃喃喊道,儿子!儿子!

他已经很久没见着儿子了。最后一次还是被工地老板辞退后,他心灰意冷,便去学校看了儿子。他站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一直等到儿子放学。儿子被前妻牵着手出来的时候,他差点哭了。那时他和前妻已经扯了离婚证。前妻说很累,不想过这种不见天的日子,他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那天天气还不算太冷,儿子穿着薄薄的棉衣,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前妻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有个踩三轮车卖棉花糖的,正拿着棉花糖冲儿子谄笑,儿子挣脱前妻的手,跑过去将棉花糖抢了。贺三就笑,儿子还是那样调皮啊。忽然,儿子朝他这边看了过来,嘴边糊满了棉花糖丝。他一激动,喊道,儿子。儿子站住了,前妻跑过来拉他他也不走。父子两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地老天荒一样地看着。前妻冲他破口大骂,骂他不该这个时候来看他,这样会害了儿子。他忽然一阵无措,犯了罪似的,转身慢慢走了。刚走两步,就听到儿子叫他,爸爸!爸爸!他猛地转身,却见前妻将儿子塞进了公交车。儿子像只张牙舞爪的蝎子,对着前妻又咬又踢。

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去看过儿子。

外面的风是不小了些?贺三想。他好些天没吃药了,蛰伏的病毒似乎又在卷土重来。他感觉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了。风吹翻地上的篮子,里面的鞋刷和鞋油掉了出来,发出吧嗒的响声。他以为是儿子,想伸手去抱,却感觉不到手的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接着贺三的四肢被东西钳住了,身子也架了空。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母亲的哭声。还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怎么病成这样?怎么病成这样?贺三将这声音在脑袋里吃力地转了转,终于分辨出这是知名企业家周小军的声音。他怎么来了?他有些无地自容,沙哑着声音喊,不要!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从那些“钳子”中挣扎出去。但他的挣扎注定徒劳,他被强行抬上了车。

来人正是他的老同学周小军。那段时间,周小军忙得焦头烂额,连饭都吃得零零碎碎。等终于忙完,才猛然想起他这个老同学。他知道贺三以前瞧不起他,但贺三这个人的工作能力他是知道的,人品也不坏,不然那次也不会去找他。贺三被公司裁掉的事他很久之后才听说。但那时他自己的公司正在转型期,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等终于从忙碌中抬起头来,发现好久都没有贺三的消息了。于是,他决定再去找找他。这一找,才知道贺三早已不是原来的贺三了。

说到这,贺三停了下来。发小的爱人过来给我们续茶,又端来花生给我们填嘴。天已擦黑,外面的路灯被风吹得清亮,几棵反季的红檵木花在灯光下更加艳丽。不知谁在唱露天KTV,一个沙哑的男声吼道:你莫走/我不走/赌过咒/拉过勾/你莫走/我不走......发小忽然起身咕噜了一句,鬼打长喊。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肚子鼓鼓的,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他喝得有点多。我也有些微醺,眼睛黏糊糊的。贺三却精神得很。他喝着茶,不时跟着外面的歌声哼几句。不知是灯光的问题,还是饭后血液循环好,他的脸似乎饱满了许多,嘴唇也有了血色,眼睛周边一圈微红。我忽然心一动,说,贺老板,你会越来越好的。

心里却感叹人生的际遇各有不同。想起公司裁员那天,平时关系较好的人事主管忽然像不认识我一样,板着脸将高层的意思转达后就大手一挥,像挥走一粒灰尘。业务主管倒是安慰我说,这是高层的决定,他也无能为力。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以后多联系。我当时一肚子怨气,朝他吼道,联系个屁。吼完摔门而去。后来有些后悔,又巴巴给他打电话,问公司的情况怎样?潜意识里希望他能让我回去。他似乎害牙病,说话嘶嘶的,蛇吐信子一般说,公司很久没接到新的订单了,都快断炊了,可能还会裁掉一部分人。他现在焦虑得头发都快掉光了。怎么会这样?几十年的老牌公司啊。我心里哀叹一声,彻底死心,心里的怨气却在一刹那烟消云散。后疫情时代,各行各业都在艰难过渡,相比之下,个人的难处似乎也不足为道了。

我开始客观地审视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发现它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些东西吞进去,又将一些东西吐出来,我们都是它吞吐的一部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街上转悠,凭借多年跑业务的洞察力,寻找小城商机。发小已将门面转租,全身心投入到送外卖的大部队中。他又黑又胖的脸隔着手机屏幕看着我说,你看我,虽然累,却长了一身肉。我有些心酸,说,要不我俩开个快递公司吧。疫情过后,网购似乎越来越多,连喜欢逛实体店的爱人也每天乐此不疲地从淘宝逛到唯品会,然后隔三差五收回来一堆零碎物品。还跟我说要跟上时代潮流。那段时间我特意看了几个快递公司,发现快递业虽不算一个风口,但市场还大有潜力可挖,比如即时配送这一块,津城目前似乎还没有完全打开。算是当下风险性较小的行业了。但发小拒绝了,说开了十多年店子,开伤了,不想再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但他举双手支持我。他说,虽然我恨电商抢走了我的电脑生意,但这个世界终归是转动的,这里转死了,那里就转活了。不过,还是要多方面考虑,确保万无一失。

创业哪有万无一失的?不过赌个输赢罢了。我知道发小并不看好,但有些事你不赌又怎么知道输赢呢。好在爱人无条件支持我创业,她将我们这些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又找银行贷了一点款,接下来就是找场地,核公司名,办理营业执照、买设备等,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主要是政府在这方面加大了扶持力度。几个月后,一个中型的绿色快递公司就办起来了。开业当天,我们推出了免费包装、首单免费等优惠活动,吸引了不少人。发小特意请假过来帮忙,他站在门口用小蜜蜂宣传公司的优惠活动,又放起了摇滚音乐,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我和贺三再没有交集,听说他又结婚了,爱人还是一个未婚姑娘。有一次路过他的店子,我特意进去看了下。他的洗鞋店在一条较为繁华的街上。二十来平米的门面被隔成两间,里间为操作间,外间正上方放一个棕色服务台,服务台上摆着电脑、笔、本子等物,右边靠墙放一个中式木架,木架被分割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都花式摆放着各种洗干净的鞋子。我进去的时候,里面有顾客在取鞋,一个年轻女子将洗好的鞋子装进印有Logo的白色塑料袋子里,双手递给顾客说,欢迎下次光临。我喊贺老板,女子抬头笑问,贺老板不在。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我撒谎说,一点小事。他不在那我改天再来。女子一听,执意要我喝了茶再走。我问,请问你是?她很快说,我是他爱人。我了然地哦了一声,边喝茶边用余光打量她,三十来岁,不算漂亮,但有一种女性的柔美。看着很舒服。心想,贺三也算是苦尽甘来,在他陷入绝境时,遇到了贵人周小军,在他事业好转时,又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就像发小说的那样,这个世界终归是转动的,这里转死了,那里就转活了。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我的公司已逐渐步入正轨,有了一定的固定客户,日揽件平均能到五六百左右,“618”、“双十一”这些网购节每天能达千余件。不能说赌赢了,至少没有输 ,算是打了个平手,因为投入的资金还没有回笼。这一年多里,我和妻子每天都忙到两头不见天,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说出去和朋友们一聚了。算起来,我和发小也有小半年没聚了。这次答应贺三,除了想放松一下自己,也想见见贺三的贵人周小军,这个传说中的风云人物,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夜里的九码头美食街美得像一条七彩河流,人在里面像一堆堆冒泡的鱼。第一次来这里还有些震撼。据说这里几乎复刻了上世纪津城所有的传统美食,望江楼的面点,西河街的牛肉粉,还有流动在大街小巷的油糍粑、娃儿糕、油炸坨、红薯面儿、白糖酥、冰镇杨梅等,连早已绝迹的蒸蒸糕也在这里复活了。大多门店采用复古建筑元素,青砖灰瓦、仿古窗花,檐角飞挑,是热闹里流淌的静静古意。有些门店客满了,就将桌子摆在外面的走廊上。我将车停好,正要给贺三打电话,却见他站在一个叫企鹅酒楼的门口朝这边张望。有时间不见,他胖了一些,人也年轻精神了不少。看到我,立马朝我招手,很开心的样子。

企鹅酒楼当年是百年老字号,据说里面的卤猪蹄、红烧肉、肉丝米面为津城一绝。但在城市更迭中,它和其他老字号一样,逐渐被分解掉了,有的甚至销声匿迹。我跟贺三进去,发现这个企鹅酒楼除了小一点,但从内部陈设到装修,几乎完全复制了当年的样子。据说大厨便是当年企鹅酒楼最后一位掌厨的孙子,那掌厨曾是某军阀的私人厨子,解放后,企鹅酒楼的老板见他厨艺精湛,便将他邀入酒楼做了掌厨。贺三引我到桌边入座,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和我握手。这人戴一副银边眼镜,穿一套米色休闲装,平头,嘴角微微上挑,整个人看着又干练又温润。不用贺三介绍,我知道他就是周小军。忙双手迎上去说,周总,久仰大名。周小军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忙招呼我坐下,又吩咐服务员沏茶,上酒菜。

寒暄间,才知道这个酒楼是周小军投资开的,还有这里另两个百年老字号复制楼八角楼酒楼、福来酒楼也是他开的,基本为半公益性。大环境对他的公司影响不大,他公司如今依然是津城最大的纳税龙头。但他似乎厌倦了商场上的你争我斗,不再执着于业务版图拓展,而是将更多精力放在公益上。他说小时侯想吃一碗企鹅酒楼的肉丝米面,但因为没钱,只能看着那个比爷爷还老的建筑发呆。后来他有钱了,企鹅酒楼却不见了。这成了他心头最大的遗憾。他相信也是大多老津城人的遗憾。所以他发誓要重开企鹅酒楼,还要尽最大能力打捞那些消失的东西。他说接下来还会建一座城市博物馆,专用来收藏那些老旧物件,还要开发一条传统手工街,让传统手工艺相互激发,逐步形成完整的城市文化体系。他谈起这些完全没有大企业家那种故作高态的压迫感。而去从他的言语中,我能感受到他内心大海般的开阔和善意,还有历经大风大浪之后的沉稳。我想,像他这种人,不要说是老同学贺三,就是不相识的人,只要有需要,他也会伸出援手的。

听说贺三被他救治后,因为不能从事食品加工工作,他又主动借了十万块钱给贺三开洗鞋店,说啥时候有了就啥时候还,不要一分利息。在贺三心里,周小军就是菩萨般的存在,他说他这辈子遇到周小军,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菜陆续上桌了,酱汁牛肉、油炸泥鳅、煎酢肉,清炒藕片,还有一钵炖三鲜,都是企鹅酒楼的特色菜。周小军说他对煎酢肉情有独钟。以前他家没冰箱,他妈怕买回来的肉坏掉,便将肉煮到七八成熟,捞出切片,裹上磨好的米粉和碎辣椒,在坛子里腌制十天半月后,捞起来用小火煎熟,让肉里的油充分析出,这样不仅保存了肉质,吃起来还又酥又香。他说这也是文化的一部分,美食文化。可惜企鹅酒楼的肉丝米面失传了,不然这酒楼重开更有意义。说着夹起一块酢肉放进嘴里。贺三依然从包里拿出他的碗筷和茶杯放在桌上。周小军似习以为常,并不和他客气,只问他身体怎样了。贺三说基本没感觉了。他现在每天早上都到河堤上跑十公里,身体特别棒。说着他站起来捏了捏膀子,看,都长肌肉了。说得周小军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贺三给我和周小军倒了酒,他自己从吧台拿了瓶牛奶,我们碰杯,祝福彼此。周小军又问贺三生意怎样。贺三说还行,但受大环境影响,新顾客上门不多。周小军说,你不要做死生意,要灵活应变,现在抖音、小红书这些网络平台这么火,你要学会利用嘛。他说他有个亲戚的生意快做不下去时,立马转战抖音和小红书,每天跟打了鸡血似的搞直播,愣是将快要死去的生意给救活了。做生意嘛,一是坚持,二是创新,三是忍。他又说起他创业初期,由于市场不信任,他的业务拓展十分困难,差不多一年都在负债度日。好几次他想放弃,但想到投进去的资金就此打水漂,就又咬牙坚持了下来。那一年,他印了几百张名片,骑行了上万里路,送出去几百斤加工样品,甚至每天晚上去给一个大老板的瘫痪父亲按摩,那老人一身肥肉,脾气还很不好,动不动就训斥他,他都忍了下来。他说,忍着忍着,事情就会有转机。我的第一单生意就是那老板签下的,五十万呢,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老板的父亲早不在了,但我现在每年春节都去他家里坐坐。所以,周小军端起就被抿了一口说,不要急,只要你足够信赖的时候,就是你成功的时候。

这话说过贺三听,也说给我听。我站起敬周小军,谢谢周总,受教了。

周小军又谈起当前的形势及实体店的发展趋势。他说实体店不会没落,今后及未来仍有它的一席之地。不过若干年后就说不定了。每个事物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就像那些老字号,老物件一样,最终都会被时间埋掉。但它们的根始终在那里,它们会不断复活。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再生土壤,所有的东西都会生生不息循环下去。但我们不会永久拥有它。他越说越远,甚至说到文化起源,说到万物关系。最后又说到学生时代,他说那时候最大的愿望是当一名大学老师。但他父亲走得早,母亲到处打零工养活他和弟弟,日子捉襟见肘,上完高二,他再也没好意思念下去了。说到这,他眼圈微微发红。我说,周总,你现在挺好的。他点头,人到中年,许多想法不一样了。我现在有能力就多做一点,尽量不留遗憾。

贺三说他今晚也喊了发小,但他忙,脱不开身。有点小遗憾。我赶紧解释发小的儿子马上读高一了,他正在紧着攒学费,每天两眼一睁就开干,恨不得一个时间掰成两个时间用。我都已经有小半年没和他喝酒了。大家一时沉默起来。钵子里的鲜味从沉默中挤出来,在屋子里漂浮着。灯光似乎暗了一些。我说,喝酒,喝酒。外面不知什么地方在卸货,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偶尔夹杂着飞驰的摩托车声,似乎在回应我们此刻的话题。

片刻后,周小军说,跑外卖挺好的,就是太辛苦。中年人养家不容易啊。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烫金名片递给我说,如果哪天他不想干了,可以要他去我公司找我。他有业务经验,公司也缺这方面的人才。又说,可惜你现在自己创业,不然怎么也得请你加入我们公司。我忙说,周总高抬了。接过名片,替发小道了谢。想找他拉点业务的话在嘴边闪了闪又咽回去了。我知道,就算我不说,有了这个饭局,到时候他也会联系我的。

眼看一斤酒见了底,周小军又喊来两瓶啤酒。他熟练地用筷子撬开瓶盖,给我和他各倒了一杯。要倒给贺三,贺三举起牛奶说,我还是习惯喝这个。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似乎是我回津城后第一次喝得这样尽兴,感觉所有的自信和勇气都回来了,胸腔里鼓鼓胀胀的。贺三看着心情也很好,一连唱了好几首歌,说为我们助兴,什么《朋友》《光辉岁月》《海阔天空》......没想到他歌还唱的挺好听。

人渐渐散去,沸腾的夜市安静起来。有店铺在关门,卷闸门拉得轰响,还有木门发出的咯吱声,像是两种乐器在撞击,不知它们将来又会撞出怎样的乐章。哪里的宠物狗在叫,脆脆的,像没长开的童声,少卿又安静下来。一晚上的热闹就这样过去了,月光水一样铺在地上,将路上的石子和墙角的杂草照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到远处山的轮廓。我端着酒杯来到外面,对着那轮明月干了一杯。我发现这似乎是我见过的最大月亮,以前也许也见过,但都没有今夜这样亮、这样美。

我想,明天肯定又是一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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