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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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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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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幻色花症+陈佳莹

幻色花症

(一)

作为北方人,初来乍到,小雪无法适应岭南地区的湿热气候,脸上相继涌现出了痤疮,以前所未有的态势。痘痘虽说没有连片出现,却每一个都硕大红肿,闷痒着,刺痛着,肆虐侵袭了脸颊两侧,额头和下巴也依稀可见。不过,为了备考两年以来经历过的晨霜和深夜,为了父亲的期许,在这里待三年也还算值得,小雪说服自己。

直到有一天,她骤然发觉,无论喝了多少凉茶、中药,涂了多少祛痘膏,右侧脸颊的痤疮异常固执地坚挺着,从来没有缴械投降过。某天晚上,一株嫩芽从红色的痤疮草坪中破土而出,一夜之后,那嫩芽竟然开放成了一朵鲜花,深深扎根在右半边脸上。镜子映照脸颊的那一刻,她吓坏了,甚至丧失了呼吸的能力。她迅速捂得严严实实,前往学校附近的三甲医院,挂了皮肤科,医生给出的答复却是,痤疮长了这么久,皮肤里有机物堆积多了,滋养出一朵鲜花,再正常不过。医院还拒不安排手术切除,因为诊断书上赫然写着“连接多处面部、颈部动脉,手术风险过高,不予实施”。小雪不信邪,跑遍了市内的各大医院和医美机构,得到的回应竟然没什么区别。最为骇人的,还是医美机构的呓语,“前些天头上簪花不是很火嘛,现在正流行面部鲜花妆,你直接省去了化妆的步骤,两全其美嘛。”

无奈之下,小雪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哭诉良久。父亲耐心抚慰了小雪,并承诺,他绝对不会告诉母亲。挂断电话,小雪擤干鼻涕,气愤和委屈糅杂成滴滴汗液,顺着皮肤流淌,被医院冰凉的铁质座椅暗暗承接。她惊觉过来,自己研究生刚刚入学一个月,便逃了一整天导师的课,影响实在不好。心情再差也不能荒废学业,她只能惶恐着踏上了开往学校的地铁。

十月的北方,冷空气日渐抖擞,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天地的风雪。反观现下,走在校园里,满眼绿色煮成的温泉无时无刻不在沸腾。夏天持续过久,女孩子们始终露着肩膀、蜂腰和长腿,尽力展示自己傲人的身姿,和白天鹅一样骄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凸起的小腹、结实的小腿肌肉,与完美身材相距尚远。恍惚间,脸上的那坨怪东西连通了更多簇痛感神经,刺痛感一阵接一阵传输到心脏,她不由得佝偻了肩背,好像一只湿漉漉的病鸟。

捱到了宿舍,小雪却不敢摘下口罩。过分的反常勾起了舍友们的好奇心,她们还是发现了小雪脸上的花朵。沉默了几秒钟,小雪预料之中的嘲笑并没有出现,宿舍中反而爆发出惊人的喧闹,那声音是一场没有雷电预兆的大雨,降临之前,世界是一个发酵着的面团;瓢泼浇下来,周身每一缕空气都松解开来。

“天呐,你脸上这个花实在是太漂亮了,就是现在最火的潮流啊。你整个人都被衬得发光!”

“有没有发现这朵花把你的痤疮治好了?你皮肤白嫩得跟打了玻尿酸一样,羡慕死了,怎么我从来碰不上这种好事呢?”

“以后你就是我们宿舍的女神了,哈哈。快让我试试这朵花的触感!”

小雪不敢相信,眼前升起几朵迷惑的云团。这些话语,大抵是她们为了安慰自己,临时编造出来的吧?舍友们却很真诚,立马打开短视频软件,搜索引擎里迅疾跳出“鲜花仿妆”四个方块字,手机屏幕随即展示出数不清的视频。还没点击进去,一帧帧画面泥鳅似的钻进了视神经。小雪看到,每个视频动辄几十万点赞,网友们纷纷效仿着“鲜花妆”,红的黄的蓝的紫的花朵,相继绽放在博主们白嫩的脸上。夜色渐浓,空调飘散出的冷气吹凉了舍友们蓬勃的心。平躺在床上,小雪仍旧未被说服。她抚摸着自己脸上的花朵,巨大的问号在脑海中盘旋。那问号旋即幻化成饥饿的秃鹫,它静候着陆地生命的落幕,眼神里透露出诡谲、残忍的气息。到底什么是美丽?美究竟如何定义?带着整日的疲惫与困惑,小雪的思绪走向了空白。

(二)

这些天校内外的生活体验证明,舍友们是正确的,小雪的确成为了最受男性青睐、受女性称赞的那一类女生。可她不清楚,这样的情况究竟会持续多长时间。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觉前,坐在图书馆电脑前键入论文时,她总会不自觉地端详起脸上的花朵——它是如此鲜艳,如此绚丽,只要存在一束光线,它便迸射出钻石火彩般的光芒,在视网膜上翩然起舞。看得时间久了,还会让人眼底发痛,产生眩晕感,不过这也丝毫削减不了它那看似永恒、圣洁的美。这朵花美得小雪如同处在一场童年的梦境中。直到一天深夜,她彻底信服了舍友袁媛享受当下的劝告。是啊,花来得十分蹊跷,也说不准哪个瞬间倏忽消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对酒当歌呢?也许,美丽能帮助她获取未曾拥有的东西。

没出一个月,小雪便接受了一名男同学的追求。他高大帅气,家境殷实,恋爱经验十足,能够巧妙撩拨女生的每一根心弦。这场恋爱是一罐蜂蜜,小雪浸在最中央,享受着甘甜的香气。即便下一秒失去生命,她也希望蜂蜜流淌成树胶,将自己石化成一颗琥珀,纯净无杂质,恰好诠释他们爱情的纯澈。他们整日腻在一起上课、吃饭、写作业、逛街,成为大家艳羡的情侣模范。唯一令小雪感到不足的是,男友虽然出手阔绰,对她宠爱有加,却从不愿意和她探讨任何议题,更从未诚挚谈心。每当小雪的话匣拉开一道微小的缝隙,男友便找借口搪塞过去,要么是父母叫他回家里的公司一趟,要么是导师临时分发了任务。唯一一次深入交流,是一次欢爱过后,小雪依偎在男友宽厚的胸膛里,两人念叨着缠绵的情话,不知不觉间,话题转向了自己脸上的鲜花。

她询问男友,“在你眼里,我脸上这朵花是什么样子的呢?”小雪坐起身,腰后塞进柔软贴肤的抱枕,倚靠在床头板前。

男友回复道,“是一朵玫瑰花。玫瑰花能是什么样子?就是花该有的样子啊。”

“什么颜色的呢?”小雪问道。和男友交流时,小雪会成为一名考古专家,紧攥着一把锤子,轻柔挖开地面上的尘土,生怕损坏泥土下方可能存在的文物。

“什么颜色都有,红的,粉的,有时候是蓝的,呃,白的。”男友惜字如金,绝不多浪费一口氧气

“那,这些颜色分别在什么时候出现呀?”小雪不死心,继续追问。凝滞了几秒钟,不知何处的空气传来了疲软的味道。一串绵长的呼噜声由低到高,缓缓攀升,爬进小雪的耳蜗。抬头查看,男友半张着嘴,睡得正香。她没有不依不饶,而是从他怀里钻出,整顿完好,独自回了学校。

离开的时候,小雪给男友发了条微信,借口说第二天早上有一门专业课的老师安排补课,还严查考勤,只能先回去了。男友看到后,回复了一些甜言蜜语,一如往常,没有过多追问。夜里,小雪悄然发觉,她和男友的恋情纵然甜蜜,放任其中,却有蛀牙的风险。作为牙医,父亲不时叮嘱她保护好牙齿。她回想起童年时期,父亲曾告诉她,有一个名人叫纪德,他曾说过,许多快乐才能买到一点点思想的权利,真正的强者应当是自认为幸福,并且能够进行思考的人。是时候了,她暗中嘀咕,是时候收敛这种最低级的欲望了。作为父亲的骄傲,她理应保持充实。

(三)

谨记着父亲的教诲,小雪从容穿梭在学习、恋爱、生活之间,也学会了自如应对旁人刻意或不经意间投过来的目光。她明白,越是躲闪,他们越步步紧逼,一颗颗眼球凝结成锋利的箭头,狠狠扎过来。一旦她直视回去,凝视者们便畏畏缩缩地收回双眼。

唯一一个没有因为她脸上的变化而透露出惊诧目光的男性,只有导师林教授。从舍友和同学们口中,小雪听说,往届学姐们一致认为,在林教授眼中,女学生们无论素颜或化妆,穿紧身瑜伽服或吊带背心,只不过是幼稚天真的小孩子而已。他从来不会对学生投以冒犯的眼光,长辈对晚辈的关照、治学的严谨与热情装载进他杏圆的双眼中,随着眼球微微突出来。回想一个月以来的接触,林教授着实看起来憨厚可信,还常常提醒大家注意养生。

“现在天气越来越凉,咱们班的同学们呐... ...也得稍微注意一下保暖,不然老了老了,就跟我一样了,想做学问,身体先撑不住了,腰间盘突出,每次疼起来啊,三天下不了床,那可真叫折磨啊... ...同学们年纪还小,要注意休养生息啊,多出门晒晒太阳。吃的方面呢,黑芝麻就是个很好的东西,可以多吃点儿。同学们不要以为年轻就可以随便糟蹋身体啊,秋裤、秋衣,该穿得穿,天气忽凉忽热的... ...”他总是语重心长,好似一个老父亲。

小雪还听同门说,林教授对门下的研究生从不为难,甚至有些护短。一七级有个学姐经济拮据,除了领学校的奖助学金,还在校外补习班担任兼职老师,受到了一个学生父亲的骚扰。不过,她为了生计而选择隐忍。后来,那学生的母亲竟闹到学校来,撒泼打滚,哭嚎大喊,诬陷学姐勾引她丈夫,动手打了学姐耳光。当时刚好在林教授的课堂上,了解情况后,他没过问学校意见,自作主张报了警,还通知保安立刻带走闹事的妇女。上级领导得知这桩事情后,反倒斥责林教授越级办事,不符合规章流程。他递交了两份手写检讨书,暗地里依然告诉学生,以他的学术能力,到哪里都能吃饱饭,身正不怕影子斜。谁有困难,第一时间联系他,他都会尽全力提供帮助。

林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文心雕龙》和文体学,负责“《文心雕龙》精读”这门课程。分析起文章来,他就像个武林高手拆解招式,根本顾不上疲倦。他和庖丁一样把论证逻辑拆得明明白白,又从容化身成木匠,咔咔几下便把文章结构搭成稳固的榫卯架子。遇到不同的学术观点,他全力辩驳,头脸通红,唾液横飞,眼中还闪烁着兴奋的露珠。他的课堂还有一个规矩,踩着铃声进教室抑或迟到的同学,必须当场硬着头皮担任二十分钟的 “代课老师”,且不许点学生发言或组织学生讨论。选了这门课的几个同学慢慢生出了怨言,可小雪却认为,林教授踏实治学的方式,总好过那些整天对着PPT念稿子的水课老师。

临近期中,小雪需要做课堂汇报,大概构想是《文心雕龙》中的文体论和西方文体论比较。准备过程中,小雪在一些细节问题上力不从心,于是向林教授反复请教,最终的汇报成果也得到了教授的赞同。在和男友的交往中,小雪总会惆怅难忍,空虚感这片绳网将她越勒越紧,可单纯一个原因也不足以成为她提出分手的理由。而钻研文体学时,知识争先恐后地渗进大脑,一种欢欣的满足感便会汇集成一股清泉,跟随血液的脉络浑身流淌。小雪产生了深耕文体学,跟随林教授继续攻读博士的念头。

十一月的一个黄昏,烈日的气焰彻底萎缩了下来,凉风展开臂膀从南海登陆,顺着窗户刮进了图书馆。很长时间了,自从进入六月,小雪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自然吹来的凉意了。她打开手机,向林教授发送了微信消息,说明了她暂时不考虑就业,而是选择在文体学领域继续耕耘。林教授回复了她,说他很欣慰,能引领学生进入“龙门”,他感到无比荣幸。而且小雪态度很认真,他很欣赏,非常乐意带领小雪。还善意提醒道,即便小雪对此再感兴趣,也不能忽视以后的就业,双管齐下才是长久之计。

小雪浑身颤栗,热泪涌上眼眶,嘴角挤压成一个向上的弧。她转过身去,白嫩的纤手握起手机,举到男友眼前,期望得到他的回应。男友只是微微转头,轻吻了下她的手腕,便重新投入到红绿相间的股市中。

当晚,小雪和舍友们准备入睡时,她的手机屏幕突然闪亮,是林教授发来的消息。

“小雪同学,我最近要出版一本关于中国古代文体论的书,需要几个学生帮忙负责校对工作,你是否愿意呢?”

见到老师赐予了机会,小雪欣然答应了。

“学业固然重要,也要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哈,小雪同学。”林教授又发来一条消息,语气礼貌,显得很有分寸。小雪回复了一句客套话,便熄灭了屏幕。刚要进入梦乡,手机传来的震动声又把小雪拽回了现实。她眯着眼睛打开微信,仍然是林教授。

“你脸上那朵山茶花真的很漂亮,小雪同学。让我想起了我大学时的初恋。”

小雪怔住了,不知道该编辑一段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回复屏幕对面这个备受学生敬仰的教师。

“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干女儿呢?我可以带你发C刊,你是一作哦!”

“明年你还能到台湾、新加坡访问交流呢。升博更不在话下啦,哈哈。”

层层寒意扑面而至。小雪手脚冰凉,她的血液几乎停止了循环,凝滞在血管里,如同冬季杨树枝头下方垂挂着的冰条,看似坚硬,实则摇摇欲坠。小雪不愿以龌龊和卑劣去揣测平日里风骨十足的老师,试探性地提问,

“林老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太清楚。”

“哈哈。你懂的呢。智者无需多言。你那么冰雪聪明,一点即通。”文字后面连缀了一串爱心和笑脸穿插组成的表情。

或许是近来用眼过度,黑暗中的屏幕蓝光团聚成小圆球,环绕在小雪眼前来回跳动。没过多久,这堆球体聚合在了一起,呈现出一匹狼的形状。它腹部干瘪,尖牙缝隙里流淌出一串悬垂的口涎。不由分说,那饿狼猛然突袭过来,一口咬掉小雪脸上的花朵,吱嘎吱嘎地咀嚼起来。鲜血火山爆发般四处喷溅,染红了床褥枕头,墙壁和床板隐约显现出猩红的印子。出于巨痛,小雪两只手紧紧捂住血肉淋漓的脸颊,向右躺卧过去,蜷缩起四肢,膝盖和手肘靠拢着,团成一个僵硬、冰凉的雪球。林教授发来的微信把她这根弹簧狠狠按压到底,且没有分毫回弹空间。小雪惊厥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小雪勉强睁开双眼,视线比以往还要模糊。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她连忙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花朵,依然那么立体,那么坚实,而且脸颊没有一丝疼痛感。她拿起手机查看消息记录,林教授的骚扰信息犹如一把利斧,深深嵌入手机屏幕。一滴泪水从左眼滑出,滴落在右脸鲜花的花蕊上。小雪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拒绝了林教授昨晚发来的请求。可那几条消息紧攥住小雪的心肺,瓣膜和肺叶愈发肿胀,她难以喘息。

山茶花?明明男友说自己脸上的花是一朵玫瑰。她打开前置摄像头,手机屏幕里显然是一朵再平常不过的红色野花。出于好奇,她拍了照,上传至多个AI植物识别软件,却始终显示系统错误。她不死心,又询问舍友们,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么粉嫩娇艳,不是桃花还是什么?你脑袋里的是猪脑花吧。你拿下了那么多金帅气的男生,学业也突飞猛进,这就叫桃花运爆棚,哈哈。”

舍友们嬉闹着出了门,小雪独自坐在床上发呆。这突如其来的美丽让她无所适从,美丽的确是珍宝,可它带来的是什么呢?她想不明白。每当挫败感来袭,她深处的自我由内向外地瓦解、轰塌,她胡乱冲撞着,从某处汲取力量重建自我,再在另一处崩溃、重建,崩溃、重建... ...她和西西弗一样的徒劳且绝望,却远没有西西弗那么伟大。

(四)

为了缓解小雪的烦闷情绪,男友带着她出国旅行。小雪在高级餐厅、海滨派对、邮轮狂欢和一次次与男友的肉体交合中纵享欢乐,脸上长出花朵后的困扰仿佛荡然无存,也忘记了父亲童年时曾告诫她的那句话。确定关系两个月以来,男友第一次劝慰小雪。他告诉她,她不需要跟个老迂腐一样,纠结于书本上的条条框框,而应当对现有的一切知足。无论脸上的鲜花绽放多久,她现在都是美丽的;无论是谁骚扰小雪,只要导师没有出格的举动,没有影响她的学位,她都犯不上忧心忡忡。就这样,小雪按部就班,完成了第一个学期的任务,踏上了回家过年的飞机。

开车来机场接小雪回家的是父亲,小雪早已习惯。从小到大,父亲对她无微不至,精细到连喝水的温度都要严格控制在四十五度。母亲总是冷冰冰的,只注重小雪的成绩排名,对她的衣食起居从不过问,还极度反感她化妆打扮,甚至明令禁止她工作之前谈恋爱。小雪明白,母亲曾生长在一个压抑沉闷的家庭,和父亲结婚后感情生活也并不顺利,甚至曾经遭受过父亲的背叛,险些面临家庭破碎,才会形成这样极端的品性。所以,她尽量避免和母亲的争端。

“你脸上这朵蓝莲花多带劲呐,咋就那么膈应它呢?”父亲开着车,透过后视镜观察了一阵子小雪脸上的鲜花。

“咋好看了?别人都没有,就我这样式儿的,磕碜死了。”小雪忿忿地回答。

“别人都没有,就你有,说明你独特,这叫与众不同。”

“那你告诉我,为啥你们看到我脸上的花都不一样?又是玫瑰花又是山茶花又是桃花雪莲花的,我到底该相信谁?”

“姑娘,别人眼中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最应该信任的是你自己。”

“净说废话。我看你真是念佛念疯了,赶紧出家得了,别搁这祸害我妈我俩。”

父亲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目视正前方,握紧了方向盘。“昨天那大雪连下带刮的,今年头一回。老爸还没换雪地胎呢,可得全神贯注啊,不跟你掰扯了。好好跟你对象唠嗑吧。”

小雪瞪了父亲一眼,目光融进车窗外折射出太阳金光的白色积雪。她不时按动手机锁屏键,却没有一条来自男友的信息。

进门后,小雪跟父亲可以发觉,母亲和往常一样端坐在沙发上,一条宽大的灰色毛衣裙将她笼罩。已经晚上七点了,天空这块幕布上泼洒了一大片墨水,蓝黑色无边无垠,但家里没有开灯。父亲把客厅的灯开到了最亮的一档,是明亮的鹅黄色。母亲似乎苍老了许多,行动缓慢笨拙。她由客厅挪到餐厅,把盛菜的盘子塞进微波炉,待那台机器可怖的嗡嗡声结束后,再一个个挪回餐桌上。不知怎的,小雪眼里的母亲竟然呈现出螳螂的形态,庞大的躯体,纤长的四肢,看不到一丝血肉的存在。

他们围坐成三角形,开始吃饭。父亲的筷子忙着往小雪碗里夹菜,母亲的眼睛直勾勾地停留在小雪脸颊的鲜花上。

“你脸上这玩意,咋回事?”母亲的语气异常平淡,同样也很冰冷。

“能咋回事啊,莫名其妙自个儿长出来的。”小雪对母亲很坦诚。

“不可能。你赶紧处理掉,别天天搁外面花枝招展的,想勾引谁啊。”

小雪嘴里的饭菜瞬间没了味道。她抬起头,刚要反驳,父亲的手便搭在了她的手上。小雪明白,父亲在乞求自己不要惹怒母亲,以免家里鸡犬不宁。

“呵,真是亲爷俩啊,天天一个阵营。赶紧看好你姑娘吧,有其父,必有其女!”

小雪和父亲什么也没说,只顾低头吃饭。记忆里,十岁那年,父亲在外面和一个明媚的阿姨熟络了一段时间以后,家里再也没有响起过欢笑声。

(五)

寒假回家之后,男友平时很少发来消息。小雪发消息询问后,得到的答复不外乎在实习、在忙着照顾弟弟妹妹之类的应付。唯有夜晚十一点之后迫切解决生理欲望时,男友对她的态度才会热切起来。一般情况下,男友会主动打来视频,痴痴地盯着小雪脸上的鲜花,眼里夹杂了男性的情欲和孩童对母亲的爱恋,恨不得腻死在小雪的花蕊里。对此,小雪并没有多说什么,她明白两人之间感情的实质,也逐渐欣然接受。

每次接通视频,母亲都要站在门口,或趴在隔壁卧室的墙壁上偷听。想必,母亲早已暗地里翻过自己的手机无数次了。而最令她错愕的,无非是每到午夜,导师长出獠牙闯入她的梦境后,她惊醒过来,母亲都岿然端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直勾勾盯着她脸上那朵娇艳的鲜花。任凭她呼喊,任凭她挣扎,母亲不为所动。黑暗中,那没有五官的脸显现出诡谲、阴森的色彩。每天清晨起床,她坚持去质问母亲前一晚的所做作为,索回的仅仅是喧闹着的沉默不语。面对母亲,父亲向来不会多说什么。

春节将近,窒息感、压抑感却日益叠加。小雪思虑,新年的到来能否使母亲对自己的态度发生转变?她不清楚,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比信徒还要虔诚。

小年前夜,父亲忙前忙后,为第二天的节日添置了串灯、葫芦灯,让它们彻夜闪烁,绽放出缭乱的光斑。一切准备妥当,父亲便回医院值班。南方的小年比北方早一天,晚上,男友发来消息,宣泄着他在家庭聚餐上被迫喝下大量酒精的不满情绪,还透露出些许放纵和疯癫。为了安抚男友,小雪回了房间,关了灯,锁了门,接通了视频。母亲拖鞋的趿拉声一步步明晰,消失在房间门口,然后是近乎隐秘的呼吸声。小雪不由得发出一阵嗤笑,明明家中的蚂蚁都知道母亲一天到晚在做什么,她却以为没人发现自己。小雪没有计较,反正计较也争取不到公正的对待,索性和男友放声聊天。

男友似乎喝醉了,脸上覆盖了一层绯红色的光晕,还丧失了一部分语言能力。他时不时蹦出几句方言,小雪听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只会回答,很想你,很想抱着你。僵持良久,小雪准备挂掉电话,对面又传来黏腻的声音。

“给我看看你的玫瑰花嘛。”

小雪感到了一阵暗喜,男友依然那么喜欢自己脸上的鲜花。于是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右脸颊。

“再往下点,看看你脖子。”

小雪并不抗拒男友的要求,于是照做。

“往下嘛,继续。让我看看你的胸。”

小雪愣住了。虽然她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问题,可是母亲守在门口,好像一个静候着修女越轨的卫道士。

“怎么啦?咱们俩都那么亲密了,这算什么呀,快点。”

小雪心一软,更出于对母亲的挑衅,便解开睡衣最上面两颗扣子。镜头慢慢挪了下去。

门口响起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小雪连忙挂断了电话。还没来得及扣好扣子,母亲便粗暴地闯了进来,抢过小雪的手机,摔了个粉碎。似乎还不够解气,她又上去踩了几脚,站在手机的废墟上来回跳跃。小雪系好扣子,准备迎接来自母亲的暴风雨。

“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还往脸上种罂粟花,你想勾引谁啊?”

小雪不说话,一味吞咽下母亲的指责。

“你这是堕落,知道吗?哪个正经女孩跟你一样天天跟男的厮混?想跟你爸搁外边的那个骚货一样,插足别人婚姻,给别人当小三?你这样连个小姐都比不上!赶紧把你脸上那玩意儿处理了!”

“处理不了。这是自己长出来的,由不是我种上去的。”

“你唬谁呢?我就要看看到底是你能耐还是我能耐!”

说罢,母亲飞扑到小雪身上,右手按住小雪的身体,左手紧抓那朵鲜花,用尽全力往下揪。小雪不明白,母亲看似消瘦,却如此有力,重量丝毫不逊于身材高大的男友。她和泥鳅一样扭动挣扎,花朵被迫和面部分离带来的剧痛,沿着血管传递到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她的泪水和汗水不由自主地喷涌,汇成河流,迅速渗进床单和床垫,洇出一个丑陋人形。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绷紧了腿部的肌肉,朝母亲的腹部进击。终于,母亲摔到床下,捂着小腹咿呀叫喊,一时难以动弹。小雪爬起身,没有拨通父亲的电话,也没有逃跑,而是抓起父亲安装葫芦彩灯时落在房间的钳子,掰开钳嘴,包裹住脸上的鲜花,一夹到底,再奋力一拽。她听到了皮肉爆裂,血管抻破的声音。随后,她失去了知觉。

(六)

睁开眼,消毒水的气味塞满了鼻腔,父亲正站在病床边,小心调试着吊针塑料管里药水的滴速。转过头,母亲送上一张谄媚的笑脸,说,好啦,小雪,不想摘除就让它好好呆在那儿呗,你爸爸的同事已经帮你缝合好了,用的是最好的技术跟材料,基本不会留疤哦。还拿来镜子,供小雪观赏。镜面中,那朵鲜花依旧那么挺拔、生动,也第一次有了形态,好像一朵蔷薇。小雪累了,坐起身,咽下几口温水,困意忽然席卷而来。还没来得及平躺回去,手机屏幕弹出一连串微信消息。

原来,宿舍群炸开了锅,舍友们纷纷发出了自拍照。照片里的她们看不出什么差别,皮肤同样洁白无瑕,山根直挺挺地耸起,鼻翼曲线如同海鸥展翅一般精致小巧,脸颊上也出现了红的粉的黄的紫的,五彩的花朵。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炫耀“鲜花妆”的完美成果。翻看着她们的照片,小雪在聊天框中编辑了一些附和的文字,又反复删除,不确定究竟该发送什么。她累了,上下眼皮好像两片爆破了的气球皮,中间不知被谁挤上一管强力粘合剂。她越是努力瞪大双眼,越是挣扎着保持清醒,就愈发困倦不堪。最终,她沉沉睡了过去。

真实姓名:陈佳莹

身份证号:152301200206304223

联系地址: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科尔沁区建国新城小区

手机号:18647590852

就读高校:北京师范大学

专业:学科教学(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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