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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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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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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岁再见

编者按:在漫长的时光里,191岁的约定终成空响。当科技以逼真的姿态延续着“相见”,却也无情地揭开了生命的真相——S君早已离去,留下的是按程序赴约的机器人管家。钱蕾的科幻小说照见长寿背后的孤独与苍凉,当科技试图填补情感的空缺,却更显人性对真实连接的渴望。延长生命不等于延续存在,唯有真实的情感碰撞才能定义活着的意义。

作者简介:

钱蕾,女,密云作家协会会员。大学开始在多种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乐评、书评等作品百余篇。工作后在《光明日报》《摄影世界》《北京日报》《支部生活》等媒体刊发新闻稿件和图片新闻多篇。

191岁再见

钱蕾

昨天过完190岁生日,又该履行与S君见面的约定了。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有了这个约定,日子实在久远,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搜寻不到。

机器人管家前一天已经郑重提醒我到了“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一大清早,模拟光把窗子照亮,这样也好,不管阴天雨天,总会被阳光唤醒,有阳光的日子就能少些抑郁。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崭新服装,收拾妥当,我从城市这一端出发了。

S君在城市另一端,我们约好的地点在城市正中心——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一个公园,后来变成了高档住宅区,再后来变成了商业中心,十多年前又被夷为平地,重新建起了一座公园。

因为不喜欢城市里的人声浮躁,我们都喜欢住在城市边缘,可是当年我们选择了不同方向的边角地,随着城市体量的持续扩大,我们一次次外迁,不知不觉住得越来越远。

见到S君,她正在公园的绿草地上,一袭绛红色长裙,仿佛音符跳跃在冥想的旋律里。公园里没什么人,我还没靠近,S君就看见了我。

“喂,好久不见。”我冲她说道。

S看看我:“也没有那么久嘛,才一年而已。”她笑起来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动人,明媚而不失庄重。

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回想着100多年前的往事,奇怪的是有些久远的片段还历历在目,而越接近现在的记忆越模糊不清。甚至我都快忘了我的妻子是何时离开,更遑论过去一年与前一年相比究竟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活到这个年纪,好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称得上“新鲜事”,尽管这个世界其实分分秒秒都在发生着变化与更替,而我们不知从哪一天停滞了下来。

但是,跟S君一起在这座公园里放风筝的场景好像就在昨天,伸出手去拉一拉,轻而易举就能拽到今天的画面里。那时的阳光那时的风,那时的树叶那时的花香,都是大自然真实的馈赠。

“喂,前面有一家书店呢。”S君说道。

“那我们去看一看,也许是城里最后一家书店了吧。”

“啊,是古董店,只不过卖的都是书。”

“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产物了,也称得上古董吧。”

花梨木书柜散发着上一个时代的气息,“书籍”这种东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从电子阅读器诞生以来,纸张书籍就被划入了古董行列。

2051年,世界上最后一份报纸停印,而书籍在此之前早已不再印刷,“电子”代替了所有纸张,如同纸张代替了帛书。从甲骨刻字到竹木简牍,有时我想,当我们认为电子书比纸质书更加方便,纸质书曾经也被认为比摩崖石刻“高明”很多,毕竟小小的一块材质就能承载大量内容。可反过来再多想一步,假如到了文明绝迹之时,电子阅读器可以毁灭于一次摔碰,一次火烤,根本经不住什么物理伤害,可是刻在山上的字,也许在地震海啸中还有幸存的希望,还有传递文明的可能。这样比较下来,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更是“狠活”。

S君翻看着书籍印刷品,反复摩挲:“真怀念呀。以前我也紧跟时代,把家里一整柜的纸质书籍处理掉了,就为节省出空间安装了整套智能管家系统。如今还真想再读一读纸张书。”

我笑了笑:“那还不简单,你想看哪本书,让机器人管家给你读出来不就好了。”

“也是,我已经老眼昏花了,看也看不清。”她伤感地说。

老眼昏花,可能是从70岁开始的。有些死亡,本来也该从70岁开始。那些年夺走人民生命的疾病有心肌梗死、脑梗、脑出血、癌症、艾滋病……后来这个世界上的医学专家们逐一攻破难题,甚至破解了器官自然衰竭的规律,可以加倍延缓衰竭的速度。然后我们会定期服用药物,用以控制细胞内部的损伤,以及减缓衰老,延长寿命。于是有的人发现自己顺利活到了100岁,又突破了120岁,又进军到150岁……我妻子就是在150岁那年,主动放弃了生命。她的生命器官逐一衰竭,心脏、肺、肝、肾,都在宣告着她即将走到生命尽头。而其实,如果她愿意的话,把那些东西换一换,仍是有机会继续活下去的。但是她拒绝了家庭医生的善意,选择结束自己150年的生命历程。她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下去”,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主动选择死亡的人数远远超过了生病而不得不死的人。

S君的丈夫是另外一种情况,他是在驾驶迷你飞行器上班的途中,与人发生碰撞而意外离世的,医疗的速度虽然跑过了疾病,却还没有跑过死神,他离开的时候仅仅138岁。

噢,大约就是那一年,我和S君开始了每年见一次面的约定,我们活在世界上,终究还是希望被另外一个人关心惦记,而不仅仅是被一堆机器围绕在身边。

S君在书店里逛累了,我们坐下喝茶。我向自动售卖机器人晃了晃植入手掌里的芯片,完成此次交易。

S君小口啜饮,缓缓说道:“我记得小时候,喝茶有很多讲究,陶瓷茶杯清洗干净,用热水烫过,保留温度,然后开水冲泡,第一杯倒掉,第二杯才开始喝。每杯只有一小口,水沸腾着,茶叶舒展。看看现在,这样一个大塑料杯,里面放几片不知道是什么的叶子。”

“将就一下吧。毕竟一百多年了,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有时候我也恨不得学你夫人,死掉算了,好像没有必须活着的理由。可是我又没有勇气,因为也没有必须要死的理由。”

“要知道,我上一次萌生想死的念头,还是22岁的时候。”我轻轻提到。

S君脸颊微红,似乎这样的话会令她尴尬,可我还是要说下去:“那时候你爸妈不肯接受我,嫌我家里穷,逼我离开你,我差一点去卧轨,也差一点上吊,还差一点割腕。那时我想了很多死法,却发现即便强迫自己,也没法真的对自己施以狠手,于是我明白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只好这么活下去了。”

S君笑了,原本已经有些发红的脸恢复了普通的红润:“你看你,多没出息,还好我没有以死相胁,非你不嫁。”

“你要是嫁给我,现在就是大书法家夫人了。你不知道吧?我练习毛笔字已经50年了。你想想王羲之才活了多少岁?58岁啊,他练了多少年?最多也就50多年嘛。我敢说,现在如果还有书法家这个行当的话,我必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S君摊摊手:“可惜现在没有谁会在乎是不是书法家了啊。”

现在没有人当书法家,也没有画家、篆刻家、武术家,所有需要花身体上的功夫去练习的行当都渐渐消失了。人人都争着当生物学家、医学家、太空探索家,全都是脑力劳动者。

S君说:“我要是140岁那年开始学画画,到现在也画50年了呢。当时总觉得会追随他而去,没想到又活了这么多年。”

“那就现在开始学呀,别等过了50年你又后悔。据说很快,我们的身体里将要植入纳米机器人,负责在各条血管里巡视,一旦发生病变即刻开始治疗,不知道寿命又会延长多久。”

一边喝茶,一边絮絮低语,间或我看着S君,S君看着远处的古董书架。我们坚守在中国传统水墨画的两端,中间隔着沉默却意味深长的留白。

是不是该说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吧。

约会的一天很快接近尾声,我们在城市观景台一起看太阳西沉,黄昏是最暧昧的时刻。夕阳向下坠落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很多很多,橘色光芒把大地染得温柔至极,我不禁拉起S君的手,那手的纹理粗糙,却终究是一双女人的手,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女人。S君轻轻靠向我的肩头,银白发丝扎进我的颈窝,像柳叶伸向春风,像雨丝落入江潭。

在旁人看来,我们大概是一对已经相爱了100多年的老夫妻。

黑夜真的降临了,星星爬上天空,又到了告别的时刻。

S君要回到城市另一端,她冲我弯腰,浅浅地鞠了一躬:“191岁再见。”

此次分离,相约下次相见的时间,这是沿袭了几十年的习惯。

可是就在她即将转身的一刹那,我不知哪来的冲动,一把抱住了她:“不要说再见了,以后我们不要再一年见一次面了,每天都见面好不好?”

S君愣住了。

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到许多顾虑,但此时此刻那些顾虑在我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迫切愿望之前毫无价值。

诚然我们停留在老年的身体里,一起生活已经无关欲望,甚至年轻人,因为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也陷入了低欲望当中,世界上每每自然诞生一个婴儿都会被媒体大肆报道。

可是我们年轻时候真真正正地恋爱过啊,不是跟机器人管家排练过许多次,也不是按照设定照演一遍程序。

“S,我是认真的,恳请你跟我一起生活!”

S君静默了片刻,回答道:“可是我,已经191岁了呀。”

“191岁又怎样呢?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活到292岁?到那时我们也是跨世纪夫妻了呢。”

我热切地看着她:“只要现在开始,一切都不晚。”

她眼角涌出眼泪,平静地说:“晚了呀。”

只见S君缓缓扯开绛红色连衣裙的领口,里面是一颗裸露的心脏,周围缠绕着色彩斑斓的导线。

“S君半年前已经去世,我是她的机器人管家。在她离开之前把心脏和大脑留给了我,修改了我的外貌,设定好了程序。如果没有您的无理要求,未来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将以这个样子来与您见面,直到您失约为止。”

那张脸还是S君的脸,声音还是S君的声音,但她已经不是S君。

“S君,她……她是怎么死的?”

机器人管家毫无情绪地回答:“抱歉先生,这是程序禁止的问题。”

我愣愣地看着她,心里涌起千百个疑问,又冒出千百个回答,好像每一个回答都合理解释了她为何死去,又好像没有一个回答能消除我的疑问。于是我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夜幕微蓝,城市切换成了一副灯光璀璨的面孔,白天吸收和储存的太阳光芒缓缓释放,偌大的城市观景台寂静得像另外一个世界。

也许另外一个世界更热闹,似乎只有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活着。


 创作谈:

梦向未来

钱蕾

回顾自己写过的故事,很大一部分灵感来源于梦境,梦中的离奇情节和真实情感体验,为原本庸常的生活加上了一层色彩浓重的滤镜。这篇《191岁再见》更是如此,几乎就是梦境的白描。2019年初的冬天,梦到与一位朋友相约191岁见面,经历了如此一天,最后发现对方早已不是人类,心中失落的感觉异常真实,醒来后仍然久久无法释怀。没错,这个故事不仅情节丝毫未变,甚至连数字都从梦里直接拿取。

醒来后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人真的会活到那么大年龄吗?当时正流行尤瓦尔·诺亚·赫拉利的《未来简史》,我便想要看一看,在“哲学预言家”的笔下,未来世界是不是与我梦中情景有什么相似之处。翻开书页不久,他就写到了人类寿命,当“饥荒、瘟疫、战争”这三大终结人类生命的灾难不再出现,超越100岁几乎是必然趋势。研究生命科学的专家也基本形成共识:人类正常寿命本应120岁,随着基因技术的快速发展,150岁、180岁都将逐渐成为现实。

这听上去多少有些科幻,但近些年这样的论调实际上越来越多。中医徐文兵讲《皇帝内经》,60岁为“一寿”,凡不到60岁的均为“夭折”,“二寿”120岁才应是普遍的寿命。罗振宇也说过,只要你能从60岁坚持活到80岁,就有可能超越100岁,因为如今世界生命科学技术发展得实在过于迅猛。多活一年,就意味着有机会多活十年。

然而,人的生命并不是“活着”这么简单啊。《未来简史》里写到未来的人类危机,技术的快速发展也许将让人沦为“算法”的奴隶,传统的价值观、伦理观可能土崩瓦解。所以活在新旧技术交替的现在,我们作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将影响未来世界走向何方。

带着这样的思考,我又重新回到那段梦境里,活到190多岁是种什么体验?于是把故事当中的细节重新补充完整,用文字针脚补缀梦境碎片。

我们时常有种时间流速越来越快的感觉,需要提醒才惊觉2005年不是十年前而是二十年前了。年幼的日子每天都在绘制新图,而随后的每天都是复印从前。所以活到190多岁,可能记忆片段里清晰的仍然是20多岁、30多岁经历的事物,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里能有什么记忆点呢?也许一年只被压缩为“去约会”的这一天。在191岁的这一天当中,两个人谈论的仍然是年少时的怦然心动与乍见之欢,而关于平淡人生中的变故,哪怕生离死别,也只有轻描淡写。

在这个故事里,我让“我”成为书法家,花费几十年时间坚持一项练习、一项修为,哪怕这项技能已经全无用处,更无法带来功利名声。就像为退休的人找一样正当爱好才能好好打发时间,否则面对跟不上的时代、无人交流的境况,该是多么可怕的孤独。我让“S”只叫“S”,英文代号似乎更具科幻想象,同时也想表达在未来世界,也许人人都被数字化、智能化,人们连名字都变得不在乎,懒于费心雕琢,仅以代号冠之。而整篇当中没有对其他人物的描写,故事场景仿佛摄影棚只为主角搭建,这在文中做了简单交代——出生人口逐年减少,每个国家诞生新生儿都值得大肆报道,导致世间就是这样没有吵嚷喧哗、人声鼎沸,只剩机器的电流声维持着生活运转。

这一切,无外乎都是现实世界的投射。

梦境究竟是什么?这不仅是一个生命科学问题,更是一个哲学问题。它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日常汇总,也许是通往平行时空的脑机接口,也有可能是上天给予的命运暗示,更为实用的便是创作的灵感。李白遨游太虚挥就《梦游天姥吟留别》,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是经久不衰的童话,电影《暮光之城》的导演也说“来自梦中的浪漫与危险驱动了整个故事”。

梦里有过去有未来。关于过去,总有无数念想将之具化,而关于未来,我们怀着憧憬与恐惧,正在慢慢走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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