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辆越野车沿着闪电劈出的缝隙,顶着暴风雨在厚厚的夜色和迷雾里穿行。他打开音乐,第一首竟然是DJ版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他从小喜欢王杰,喜欢他明亮而沧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一种滚热的呐喊,又像如歌如泣的诉说。车厢里立刻沸腾起来,他感觉体内也交织着一场暴风雨,仿佛有万千条河流在奔涌、冲撞和交汇,或者万千团火焰在不停翻滚。“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他噙着泪水哼唱,身体也情不自禁跟着节奏扭动起来,他感觉自己才是王杰,正在灯光簇拥的舞台上倾情演出,台下的荧光棒不停挥动,整个夜晚都融化在他动情的歌声里。他一边唱,一边拍打着节奏……突然,车身猛地摇晃了一下,他来不及握紧方向盘,天空便快速旋转起来,黑夜裹着车厢翻滚,车窗碎裂,血红的灯光像潮水一样,从神秘的朱砂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啊……”惨烈的梦境再一次撕裂夜色,他一屁股坐起来,使劲摇了摇头。出院后,他的睡眠越来越少。不是他不想睡,他巴不得多睡一会儿,这样就会少一些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知道一直这样熬下去不是个事,一次次试着强迫自己入睡,不过发现完全没用,床单都蹬烂了还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做梦,乱七八糟的梦将山村宁静的夜色撕得七零八落。他只好颠倒黑白,当村民枕着长溪河匀净的鼾声进入梦乡时,他的白天才刚刚开始,打开心灯,与键盘重温对话,不断往夜色里添加灯光和文字合成的柴火;当晨风和鸟鸣推开黎明,村民们吆喝着牛羊上山时,他才在接二连三的哈欠中合上电脑,关闭手机,强迫自己进入短暂的修整。醒来后,再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把过剩的光阴牵引到长溪河畔,躺在那块刻有他名字的大石头上静静听河水诉说,仿佛只有这块带有余温的大石头才能让他获得些许的安宁。时光跟着溪水平静下来,柔软的平面像一个巨大的魔法容器,将他内心的波涛和沙石吞下去又吐出来,吐出来又吞下去,不知道是要把他彻底掏空,还是重新装满。长溪河更像一面立体的魔镜,每一滴波光都是一面能说话的镜子,一滴波光就是一片鳞甲,一片鳞甲就是一个故事。他感觉长溪河正在以倒序的方式组装另一个自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长溪河的存在,才能感觉到自己依然是一尾活着的鲫鱼,随着河水不自觉地游动。不知道向前,还是向后,也不用知道将要游向何方,这种混沌的自由的状态仿佛才是属于他的世界,才是他的开始,或者结束。
“姣姣,你长大后嫁给我吧?”
“去,鬼才嫁给你。这么小一个,怎么保护人家?”
“哼,谁说我小了?打水漂谁能比我打得远?”
“打水漂算什么本事?要娶我你就得飞到对岸去,飞出轿子山!”
……
不,不。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如梦方醒般猛地拍一下脑门,站起来,斜了斜有些僵硬的身子,将一块随手从脚下捡起的鹅卵石贴着河面扔了出去。
小时候,他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也常常这样站在河边,把薄薄的石片贴着河面扔出去,石片在起伏波涛上跳跃着飞行,每跳一下就击打起一朵小小的调皮的水花。飞行随着力度的减弱而减慢,水花的高度也随之越来越矮,最后连同石片一起消失在微波粼粼的河心。他们把这个简单的比赛叫“打水漂”,谁的力量最大、技术最好,能让石片在河面漂得更远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就能优先享受大家悄悄带出来的礼物,获得王一般的簇拥。别看他个子不高,那时候却是村子里不可战胜的王,常常随手一扔,就能让一块小小的石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乘着波涛一路前行,“漂洋过河”,消失在遥不可及的对岸,惊得小伙伴们目瞪口呆。那时候,在他眼里,对岸不是岸,而是山的那一边,是无边无际的海洋和天空。
终究有一天,我也会像鸟一样飞过去。那时候,他常常抚摸着手里的石片对自己说。
2
他叫予衣,从小跟着幺叔在丹砂镇长大。
丹砂镇不是镇,只是长溪河岸一个小小的村庄,隶属于贵州省嘉宁县江滨镇。丹砂镇也没有丹砂,被誉为“丹砂古县”的嘉宁县,丹砂矿都集中在与丹砂镇背靠背的天坑村。丹砂镇因丹砂得名,主要应归功于长溪河。长溪河从天坑村后面的五谷山钻出来,绕着天坑村缓缓行走,抵达丹砂镇后索性停下来,摊开柔软的胸怀与天空比阔,收集炊烟、鸟鸣和云彩,直到日头偏西,才收紧身姿,顺着从轿子山斜射过来的几缕阳光的指引,从下村口摇摇摆摆漂出去。从天坑村大山深处走出来的丹砂,沿着蜿蜒匍匐的山路踉踉跄跄抵达河岸,在丹砂镇小憩片刻,就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大摇大摆登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顺河而下,奔赴遥远而神秘的远方。
到县城读高中以前,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长溪河,镇上也没去过,就连赶场也只赶天坑村。因为有嘉宁汞矿的缘故,那时候的天坑村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听说比嘉宁县城还热闹。小时候,除了可以买到各种好吃的糖果,他对天坑村的向往是因为那里可以看录像。他最喜欢看武功片,《少年寺》《神雕侠侣》《黄飞鸿》《笑傲江湖》……百看不厌,至今如数家珍,记忆犹新。在嘉宁汞矿子弟学校读初中时,他常常带着小野和姣姣逃课,混进录像厅,一看就是一整天。一场录像有时3毛,有时5毛,虽然兜里经常一毛不拔,但他有的是办法把小野和姣姣带进去。看门检票的疤三是天坑村人,予衣花了几个周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与他套近乎的理由和关系:原来他是姣姣表哥的小学同学,姣姣的表哥在天坑村委会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官儿,但天坑村也就巴掌大这么一块地儿,何况疤三脸上有一道二指宽的刀疤,本地人没有谁不认识。
小野真名叫田野,姣姣真名叫吴姣,与予衣同村,三人从小一起放牛割草,一起上学放学。从一年级开始便同班,在汞矿子弟学校读初中时,本来姣姣是被分到另一个班的,不过还没等正式上课,予衣便以姣姣身体多病,常常突发性昏厥需要特别照顾为由,让在学校教书的幺叔把她调整了过来。在县城读高中时虽然都分开了,但他们都选择在外环路同一家住宿,住同一层楼。除了上课和睡觉,整整三年他们三人基本都在一起。姣姣长得不算十分漂亮,但端庄文静,举止优雅,眉心一颗朱砂痣犹如月下红梅,静默靓美,暗香盈袖,让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种东方古典美女的神韵。修长而圆润的身材显得有些早熟,在予衣眼里绝对算得上嘉宁一流。这一点,别人不一定知晓,但予衣心里再清楚不过。高二那年暑假的一天,他们三人约起一起去长溪河捞鱼,中午过后的天气可以闷熟一个土豆,予衣和小野习惯性地脱掉衣服就往河里钻,游了半天才发现少了一人,回头一看,姣姣还孤零零站在河边那块大石头上发呆,一向愣头愣脑的小野有些不解,但姣姣突兀的身材让予衣立刻明白了缘由。他便安排小野去下游河滩上烤鱼,自己站在大石头处放哨,姣姣这才背对着予衣脱掉T恤和牛仔裤,大大方方下了河。名义是放哨,但站在大石头上一动不动的予衣,目光跟随着姣姣的身影游动,从未离开。姣姣从河水里冒出来的时候没有刻意躲避,还有意无意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悄悄瞟了瞟予衣。那一刻,予衣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恨不得扑过去把她一把抱在怀里。正当予衣想入非非时,姣姣突然“哎呀”一声,身子一下子歪倒在河水里,溅起一大片洁白的水花。予衣来不及多想,一步跃入河里将姣姣抱了起来。隔着清凉的河水,予衣仍然能够感受到姣姣胸部饱满而酥软的体温。理智告诉他应把手掌挪开,但姣姣胸部就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住他的手掌,纵然他使劲浑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你弄痛我了……”
姣姣一边咳嗽一边说,眉心的朱砂痣不断泛着粉嫩嫩的红晕。予衣这才赶紧松开两手,不待姣姣站稳,便赶忙蹲下身,让胀鼓鼓的裤裆没入河里,低下头,双手不停地捧起河水,把涨得通红的脸洗了又洗。
3
“衣哥,你准备报考什么学校?”
一次,三人在一起吃过饭后聊起了未来,坐在予衣对面的姣姣用双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问,眼睛明亮得像星星,眉心的丹砂痣红得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还没想好……你呢?”
“不管,反正你报什么我就报什么!”
……
“好啊,我也跟。”小野紧握的右手在桌面有力拍了一下,然后高高举起来,“谁都不许掉队啊!”
谁怕谁啊。论成绩,要掉也不会是我。予衣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一边去,都跟我干嘛啊?”他的内心是矛盾的,他当然希望他们三人能一直在一起,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情感告诉他,不愿意,他这辈子只想跟姣姣在一起。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旦被打破就可能是另外一种结局,他不想看到小野受伤的样子,至少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等高考过后,姣姣就只能跟我在一起。
高考结束后当天,姣姣邀约他和小野一起去酒吧庆祝庆祝,他们玩得正兴奋的时候,姣姣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该死的“蛇头纹身”。他妈的,居然敢对姣姣动手动脚。三啤酒瓶算轻的了,要是现在,我肯定会一口气砸个三五十个,直到把他的“蛇头”砸成肉泥。“蛇头”也太不经砸了,三啤酒瓶,他二下,小野一下,“蛇头”就瘫了下去……予衣一个人把责任扛了下来,被判了二年半。从监狱出来后,从幺叔那里要了2000元车费,就直奔武汉。之前幺叔告诉过他,当年他们三人同时考上了武汉传媒大学。不过,临走前他再三叮嘱幺叔,今后关于他的信息,不要告诉任何人。
凭着扎实的文字功底,予衣很快就在一家小有名气的杂志社安顿下来,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虽然只是临时工。他一直喜欢文学,高中时他和小野、姣姣就经常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在嘉宁文坛素有“青年三杰”的称誉。安顿下来后,很多次他都想到应该给小野和姣姣写封信,或者直接去传媒大学看望看望他们,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住了。有一次他下班后打车直奔武汉传媒大学,不过到达终点时却没有下车,透过车窗看了看耀眼的校门,叹了口气,又让的士车原路返回。他觉得,虽然同在一座城,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不止一条河。
在杂志社工作的第四年,予衣正式告别临时工身份,成为一名名正言顺的编辑。三年后,他与一个暗恋他多年的读者——乔羽走进了婚姻殿堂。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幺叔,只回乔羽的老家苏州请最实在的亲戚朋友吃了顿饭。乔羽怀孕后没人照顾,他便把她送回了苏州老家。孩子三岁那年,为了能尽快买套房子,把孩子接回武汉读书,他狠下决心从杂志社辞职,与几个朋友成立了一家农业技术发展公司和一家电商公司,没想到发展比想象中要好得多,第三年他们便融资一千多万元扩展了一万多亩基地,战线一直拉到了乔羽的老家。
结局不用想都知道了……
创业失败后,予衣一下子背上了五六百万的贷款。对于普通家庭而言,这绝对算得上一笔天文数字,是一座背不动的大山。为了不让家人跟着受累,他以自己出轨为由与乔羽离了婚。乔羽显得倒是很平静,只是淡淡地问了问,是那个……姣姣吗?予衣愣住了,她怎么知道姣姣?不过并没有反驳,沉默是最好的回答。离了也好,至少不用每天晚上再听你在梦中反复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除了沉甸甸的债务和那辆二手宝马越野车,他什么也没要。失败倒是无所谓,他只是觉得对不起乔羽。其实直到离婚他也没怎么弄明白,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和乔羽结婚。是的,乔羽很爱他,但是他爱乔羽吗?连乔羽有什么特长和喜好他似乎都不知道。至少到现在,她一次也没有在自己的梦里出现过,他的梦里只有那个朱砂痣的女孩。马克·吐温说,每个人都是月亮,总有一个阴暗面,从来不让人看见。他不知道乔羽是否看清过他内心的阴暗面。他本来是想回老家静一静,捋一捋未来的生活。没想到汽车刚驶入五谷山峡谷就出了意外,在瓢泼大雨中行进的汽车不小心撞飞了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再撞飞护栏,从十多米高的堡坎翻了下去,滚了四五圈后被两棵大柏树一把拦住,大柏树断了一棵,汽车也基本报废。他在医院昏睡了五天五夜之后,竟然活了过来,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不过,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局。留下来的为什么不是老人而是他自己?赎罪吗?我还能用什么去赎罪?
更让他夜不能寐的是,被撞飞的老人竟然是姣姣年过七旬的父亲。
不过,这是幺叔临走前才告诉他的。
予衣出院后不久,幺叔也撑不下去了。这段时间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跑来跑去,既要照顾予衣,又要忙着料理姣姣父亲的后事。枯瘦的身体像一片悬空的树叶,在风雨中无序飘荡几下,就坠落在茫茫的夜色中。
幺叔走的那天,天空没下雨,长溪河却涨水了。村里人都说,那是予衣的眼泪。人们常常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轿子山脚下的一块墓碑前,将日头从东跪到西。
幺叔临走前还告诉他,姣姣和小野每年都会回来找他,每次都会留下一封信,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过。因为疫情管控,她父亲下葬的时候,她却没能从省外赶回来。
4
余华说,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那么,活着本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梦想?价值?快乐?幸福?还是……去他妈的,我的字典里早已没有了这些名不副实的字眼,他们是属于别人的光华,或者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除了无尽的白和无尽的黑,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就像我此时的内心。他这样想着。既然已经被彻底打败了,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还活着,我究竟还在期待什么呢?落魄的时候,梦也只是个空壳。除了翻来覆去渲染和改编车祸那晚的场景,更多的时候,梦境里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极速狂奔。但每次在他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的时候,银白的月光里总会有一颗耀眼的朱砂痣将他从遥远的夜空拉回来……
“姣姣,你在刻什么?”
“你管我!”姣姣抬起头,羞涩地瞟了他一眼,眉心那颗朱砂痣绚丽夺目,让人有些眩晕。“一边去!”姣姣重新埋下头,握着丹砂石一笔一划刻着。
“你以为刻上你的名字他就会记住你啊?呆头呆脑的,他才懒得理你。”
“你才呆头呆脑的,不仅呆,而且傻,傻得要命,大傻瓜……”姣姣颦眉蹙頞,朱砂痣红得像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