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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衣的头像

予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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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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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片铺满云雾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座棉花做的岛屿。一团团随风涌动的郁金香仿若紫红色的云霞,将一座水晶做的小房子紧紧簇拥在中央,仿若万千手掌托起一座童话般的宫殿,又像无数星光捧起的月亮船。沿着月光编织的隧道飞过去,在一扇水晶做的七彩门前停下来,门楣上赫然闪烁着几个金光闪闪的篆体字:月光岛。

多年的梦境终于在眼前徐徐打开,多年的追求终于即将变成现实,我欣喜若狂,感慨万千。在门前站立,徘徊;徘徊,站立。终于忍不住伸出右手,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

电话突然响了,刚刚推开的门倏地关闭,眼前一团漆黑。我一屁股坐起来,够着身子拉开窗帘,阳光从金融大厦楼顶射下来,白得有些晃眼。

“喂,你是予衣吗?”

“呃,我是。你是……”我皱了皱眉,试探着问。

“你是通达晚报社的那个予衣吗?”

“啊……”我愣了一下,叼在嘴里的香烟差点掉了下来,我一边伸出手弹了弹衣领和胸前的烟灰一边问,“那,还有哪个予衣?”

“哦,那就好。我是捷达市政府办徐明,想和你聊聊工作上的事。”

我其实没有工作,至少在接到徐明电话时没有。一周之前,我刚刚从通达晚报社辞职。虽然才三十出头,参加工作不到十年,却已换了五六个单位。从广告公司、印刷厂到杂志社、报社,走马灯似的换了一圈儿,打字员、办公室文员、宣传员、编辑、记者,与文字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工作几乎都干过。我文笔不好不坏,但自我感觉悟性较高,干活上手快,交给我的任务从不过夜。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哪个单位待的时间都不长,最短的一个月,领了工资当天就辞了。最长的就是通达晚报社,算起来也还不到三年。

捷达市是万通省第二大城市,与省城通达市相聚200多公里,坐客车从刚刚通车的全省第一条高速公路走,最快也要二个多小时。通达高速,多么心旷神怡的名字。我一脸惬意,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捧几把冷水搓了一下脸,对着镜子顺手抓了抓有点稀疏凌乱的头发,然后从鞋架上拎起背包就出门了。一束久违的阳光正好穿破厚厚的云雾,照在金融大厦楼顶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上。难得的好天气。我站在出租屋楼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从衣袋里找了二元零钱在北方馒头铺买了一瓶矿泉水,就打车直奔客车站。

一个月前,全省招商引资工作紧急调度会,报社临时派我到会报道。我平时最不喜欢做这类会议型的新闻,总觉得都是些千篇一律的假大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关键是也很少有人关注,大家都是孝子打哈哈——哄鬼。拿到会议资料,随意拍了几张照片后,我就在会场最后一排角落处的空位上坐下来,写写画画,构思我的参赛诗。不过,后来捷达市政府的发言打断了我的思绪。

发言的是捷达市市长张万博。

“招商引资工作说白了就跟谈婚论嫁一样,关键是要平等互利,彼此坦诚,携手并肩,共谋发展。花言巧语把客商骗进来就不问不管,甚至关门打狗,那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捷达市的思路是,一门心思放在基础配套建设和服务环节上,一个一个招,准备好一个就招一个,招一个就得一个,得一个就留一个。以商招商,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有效……”

不知道张万博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觉得他这种临场发挥的发言,少了很多套路,多了一些真诚,听起来反而顺耳了许多。作为一个捷达人,我的心里不禁涌起几丝或多或少的自豪感。会后自然没有按照惯例采写会议报道,而是围绕捷达市招商引资工作精心做了一个专题,题目叫《一个就比十个好——解码捷达市招商引资工作秘诀》,从项目前期策划、论证、基础设施建设到项目签约、跟踪、落地,从开工建设到竣工投产,对捷达市招商引资工作进行了全方位的深度报道。专题在晚报刊发后引起了领导们的关注,省委书记、省长先后作出批示,号召全省各级各部门向捷达市学习。

“那时候,我还在对面。”在捷达市政府办主任办公室,主任徐明开门见山提起了那次专题报道,有意无意强调了我对张万博市长的采访,最后抬起茶杯呷了一口,对着半开半闭的玻璃窗指了指对面的财政局办公楼,“我过来,市长交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聊聊。”



2

一周后,我把满腔的喜悦和期待打包搬到了捷达。一个人,一个旅行包,简单,快捷,了无牵挂。不过,当我站在街头等出租车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环视了一圈儿这座我打拼了近十年的城市,再回头看了看那间被金融大厦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出租屋。正东门,次南门,大西门,广北门,每一个方位都似乎隐藏着一间黑黢黢的屋子,每间屋子都像一张无形的大嘴,偷走了我颠沛流离的青春和五彩斑斓的梦。

那天在徐明办公室聊到工作,我主动说之前在报社是企业员工身份,况且现在已经辞职了。徐明听了嘿嘿一笑,说:“老大出马,一个顶俩。小予同志,编制那点小事,在这么大一个政府面前还算什么问题啊?”

第一天报到后,徐明带着我各科室转了一圈儿,算是简单打了个招呼,最后把我带到秘书科交给了一个叫林光雅的姑娘。林光雅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连衣裙,像一朵浑身上下散发着独有幽香的郁金香。眼神冷漠、忧郁而妩媚,让人不敢直视又无法拒绝。我们目光交织的一刹那间,我明显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裹着热浪在我内心碰撞。

“小雅科长文笔极好,虽然还是副的,但重要的文件和讲话都是她把关,在我们圈子内有捷达第一刀的美誉。”徐明一边拍拍我的肩膀一边对我说,“你就跟着小雅老师好好学,不懂就问,我还有事,晚上就不陪你了。”

“档案室就在隔壁,要什么资料你去找何良伟科长。”停了停,林光雅从我身上收回审视的目光,指着斜对面说,“记住,你只有七天时间。七天,我这里通不过你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下午下班后,林光雅召集秘书科几个同事在市政府隔壁的悠悠家常馆给我接风,除了晚上要加班赶材料的,其他都到了。菜上好后,林光雅端起酒杯说:“很高兴,今天我们办公室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受徐明主任委托,我提议,大家一起欢迎予衣一杯。来,干!”

“干!”

“林,林科长,我,我……”

“怎么了?有事喝了这杯再说。”

“我不会喝酒。”

“啊……”大家全愣住了,高举的酒杯纷纷伫立在空中,已经喝了一半在嘴里的,有的忍不住被一下子呛了出来。

“不喝酒你来办公室干嘛?”林光雅一脸严肃,放下酒杯坐了下来,“秘书工作绝可不是整理整理文件,写写公文就了事,接待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学会吃饭喝酒,就是做好接待工作的第一步。”

“我真的从来没喝过……”

“哪个一生下来就会嘛?多喝两次就会了。我们女同志都不怕,你这个七尺男子汉还怕哪样呢?”

“我……”我迟疑着,缓缓伸出去的右手碰了碰酒杯又缩了回来。

“废话少说。我敬你,喝不?”

“是啊,予衣,今天我们科长招待你的级别可不低,你看,用的都是‘土酒’哦!”

“是啊,诗人不都爱喝酒吗?喝二杯回去晚上再整几首。”

“来,兄弟,我们陪你一起。”

那天的饭局是什么时候散的,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事后同事们告诉我,林光雅提议三杯后,第二轮让大家每人依次提议一杯:一是介绍自己,不能超过三句话,二是提议喝酒,理由不能与前面一位重复;第三轮从林光雅开始,每人依次敬我一杯。脸都红到脖子上的我渐渐兴奋起来,嚷嚷着,踉踉跄跄回敬大家,饭局一下子热闹了不少。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突然问了一声:“予衣呢?予衣跑哪儿去了?”大家才四处搜寻,后来发现我坐在卫生间抱着马桶睡着了,马桶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呕吐物,我胸前的衣服、裤腿以及鞋袜上也残留不少。幸亏办公室几个同事年轻,力气大,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我扛到办公室的值班室,没想到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3

在搬回麦子坝以前,很长时间我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梦中的月光岛与麦子坝竟有几分相似。

麦子坝位于东林县大坡镇东北面,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一年四季云雾缭绕,鸟语花香,如诗如画。大大小小的民居依山而建,自由散落在云雾和绿野之间,仿若星辰。我的房子虽然不属于典型的东林民居,但仍然带有浓浓的地域特色,吊脚楼,石朝门,三合院,青瓦白墙,应有尽有。前年我回东林上班时,对老房子进行了改建装修。房前有一片开阔的潭水,一到夏季,接天的莲叶便会捧出映日的荷花,让人赏心悦目。再往前,就是一片更为广阔的田野,温顺的洪河沿着山脚逶迤前行,给田野镶上一条时绿时蓝如梦如幻的花边。记得小时候,田野里的玉米和稻谷收完后,就会种上成片成片的麦子,每逢五月,风吹麦浪的情景颇为壮观。也许,这就是麦子坝名字的由来吧。但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初秋的麦子坝才是最美的,站在山顶上放眼望去,整个麦子坝就像一条扁平的鳊鱼,嵌在蔚蓝的天空里。金灿灿的稻田,青幽幽的苞谷地,婀娜的小河,袅袅的炊烟,配上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俨然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我叫予衣,今年48岁,勉强算得是一个诗人,至少在通达市曾经偶尔有人这样叫我。都说诗人喜欢做梦,在搬回麦子坝以前我的梦想一直有二个:一是有个好单位,钱多钱少不太重要,关键要能规律、轻松、自由地工作;二是有一所好房子,宁静,朴素,优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自由自在睡觉,安安静静写诗。好单位我待过不少,可惜那时候不认为他们有多好。而现在,我就住在麦子坝安静舒适的房子里,无忧无虑躺在门前的摇椅上,可奇怪的是,无论笔尖怎样润色,却再也写不出一句像样的诗来。从头到尾,满脑子都是小雅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4

“林科长呢?”

“不知道,可能在开会吧。”

第八天,我兴奋而又略带不安地在办公室等了一早上,也没等到林光雅。我不好打电话,除了等,还是等。眼看12:00过了,我正准备跟着同事去食堂吃完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徐明急匆匆从他办公室出来。

“徐主任……”

“哦,正好,你马上去综合科帮忙小李收集整理信息资料。”说完,飞一般消失在走廊尽头。

“怎么了?”来到综合科,见李娅刚放下电话,我忍不住问。

“出事了,震旦大桥垮了!”

“震旦大桥,不是还在建吗?”

“是啊,就是那个。”

“有人员伤亡吗?”

“还不知道……”

“像桥梁这种技术性很强的在建项目,主要责任在承建方及其施工单位。当然,现阶段最紧要的工作就是人员搜救。事故怎么认定,最后还要根据情况启动调查程序。”

“你才来好像就清楚得很呢。”

“也不是。按理,凭现在的条件和技术,在建的大桥不应该出现垮塌这种事。”我一边踱步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除非,除非地质灾害,或者材料问题,或者……”

“搞得你像专家一样。”

没过多久,前方信息传来,是桥梁施工拱架垮塌,目前已造成8死5伤,搜救工作还在继续。

“我就说嘛……原来是施工拱架哟。”

“看不出,你还有点甲哦!”李娅的眼里亮起一盏灯,脸上飘荡着迷人的云霞。

“人员伤亡肯定还会增加。这样,李娅,你负责搜集相关信息,除了前方信息和政府搜救工作外,还包括交通部门、安监部门日常的安全巡查以及市政府有关的文件、讲话资料,我负责汇总整理,提前准备,过后领导们肯定有用。”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徐明和林光雅就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综合科。

“马上开会了,啷个还在睡哦,才来就是这个状态?”

“科长,他昨晚一宿没睡,刚刚才趴在桌子上准备眯一哈儿。”我条件反射似的抬头,站起来,揉了揉眼,感觉有些摇晃。恰好李娅提着一盒早餐进来,在一旁替我辩解。

“这样,省里的调查组中午就要到了,时间关系,我们就在这里集中,简单交代一下,分一下工。”徐明仍是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说道,“第一组,由小雅科长牵头,予衣、小李参与,尽快拟汇定报材料,要把事故的具体情况,包括时间、地点,以及目前所掌握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梳理清楚,要体现出我们市委、市政府及时有效的搜救和善后措施……”

“主任,予衣昨晚已加班弄了一个,不知道行不行?”李娅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材料插话道。

“予衣?”林光雅和徐明几乎是异口同声,林光雅抬头看了看我,迷雾里仿佛投射出一缕朦胧的光。

三个月后,我以人才引进的方式正式进入捷达市政府办公室秘书科工作,直接成为张万博市长的跟班秘书,一时成为全市干部职工茶余饭后一个热议的话题。看着几乎不太可能的事在眼前变成实打实的事实,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办完手续后那天,徐明又让办公室为我安排了一个庆贺宴。“你看,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七天,就可以改变一个人不太可能的命运。是吧,予衣?来,祝贺你一杯。”林光雅举起大半杯酒,朝我的酒杯轻轻碰了碰,一饮而尽的声音清脆响亮,胜过画眉在林间的鸣唱。只是等她缓缓放平酒杯时,我不经意间发现她杯子里的酒似乎原封未动。“不过,予衣啊,这是政府办,在领导身边工作,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形象。你看你,这一身,哪像个一秘啊?”

那天晚上,我自然是又醉得一塌糊涂,自然是又被连拖带拽扛到值班室,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



5

四五十岁了还回来,是官当烦了还是把当官的得罪了?

这么多年还一直单身,是不是雀儿不行了哦?

刚回麦子坝那阵,寨子里的人总喜欢这样拿我开玩笑,尤其是那些年纪与我差不多大的妇女,竟然常常当着我的面猜东问西,说三道四,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走错了路。

这种感觉很糟。在捷达市政府办的五年,我也常常这样质问自己。那时候每天除了写材料,就是开会、接待,每一项都让人生厌,却又不得不做。尤其是接待,更令人头疼。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八项规定”,往往中午还在喝酒,就要提前安排下午的饭局,下午刚喝完又接着拉去KTV一边唱一边喝。有时候整高兴了,唱着唱着又拉着歪歪斜斜的客人去宵夜,继续整几杯。有好几次,等我和驾驶员把客人送到宾馆,再把领导送回寝室,天都快亮了。有过丢脸的,有一次接待,领导和客人没醉,我却醉得差不多了,进了KTV就抱着话筒不放,还硬要拉着女主宾对唱《有一点动心》。幸好林光雅机灵,附在我耳旁说了一句动人心魄的悄悄话,才总算把我拉了出去。

还有一次,上面组团来验收我市龙潭县的“黑山羊之乡”,市长陪检,我也跟着去见了一回世面。在龙潭,检查团观看了龙潭县关于黑山羊之乡的宣传片后十分兴奋,团长指着草场上牛羊成群的画面,兴高采烈地说:“第一站,就去这里。”草场在高坪乡,位于一座大山上。到了山脚下,车队突然停下来,团长下车后在路边拉住一位老乡就问:

“大爷,你们这里养羊不?”

“哪样大爷?我是二爷。”

“哦,二爷,二爷。二爷,你们这里羊多不?”

“多!”

“那这一路上怎么好像看不到几只啊?”

“嘿……”大爷盯着团长看了看,皱了皱眉头说,“一看你是上面来的大领导吧,你不晓得,我们山脚下的羊都喜欢往山上跑。” 说完,抬着右手指了指山上。

“为什么?”

“那上面公羊多啊。”

……

当事后我把这个当成重大新闻摆给林光雅听时,一向冷艳的她竟然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水都笑出来了。

“什么大爷二爷啊,那路边的全是提前准备好的‘便衣’。”

啊?我提前准备好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我原以为,山上的高坪乡连同草场上的种羊场其实不在龙潭,而是属于我的老家东林县,就已经算一个伟大的秘密。



6

三年后,张万博顺利提拔为市委书记,徐明也升任副市长。我没有留下来继续做第一秘书,新来的主任说我适合写大材料,让我去了政研室。尽管我对当官没有什么兴趣,内心依然还是有些失落。不过,政研室虽然有写不完的材料,但是不用再每天跟在领导的屁股后面,少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会议和接待,让我偷偷开心了好久。之所以能在政府办那样一个枯燥无趣的单位鏖战那么久,除了感恩,主要是因为小雅。不,准确地说,是林光雅。我是什么时候改口叫小雅的,我竟然好像记不太起来。

在秘书科,小雅其实才是最称职的秘书。每个周末等领导一走,她就会第一时间去打扫办公室和寝室;每次领导回来之前,她又会提前把重要紧急的文件资料和水果点心放到领导的寝室去。她常常提醒我,给领导服好务,不仅仅是做好领导的下级,还要学会做领导的同事、亲人和朋友。她在办公室有很多名言,其中有二句我记得最深: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必然的,看得惯的看不惯的最终都得看惯;不要总是只顾埋头拉车,这样你就永远只会拉车。

有一次,徐明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小雅也在。还来不及等我开口,靠在办公椅上的徐明一脸阴沉,眼睛一瞪,举着一份文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让你们平时要注意注意再注意,细心细心再细心,你们怎么做的?你怎么做的?你是市长的秘书,是第一秘书,是市长‘钦点’引进来的将才,你就这样带头的?这么久了还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尽管心头不服气,我还是紧闭双唇,把头埋在脖子里,大气也不敢出。

“对不起,主任,这个失误不关予衣的事,是我的问题。”林光雅把我拉在她身边面对徐明站着,脚尖悄悄在我右脚背上踩了踩,“那天他临时有事要下乡,文件转给了我,我看文本没什么问题,就交给办公室印制了,没注意把关。我检讨。”

徐明盯着林光雅愣在那里,眼神依旧深邃而复杂。

小雅升任科长那次,办公室照例也安排了庆贺宴。记得那天徐明也破例参加了,席间一直在不停向小雅敬酒,不过后来有事先离开了。离开之前,他朝小雅看了看,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不要喝得太醉。他那深邃而复杂的眼神仿若海水,一滴就可以把整个房间淹没。后来大家都醉得差不多就散了,小雅似醉非醉,妩媚的脸上泛着两朵红霞,点名要我送她回家,理由是因为我没喝酒,算作惩罚。那天我没喝酒是真的,提前请了假说胃病发了,晚上还要加班给市长赶一个材料。自上次醉酒之后我就发过誓,再也不沾一滴酒。

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妩媚,照在哪里都像小雅的眼睛,但更像无形的波浪,一浪推着我俩不断靠近,又一浪把我们挨着的手轻轻推开。

到了她楼下,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她迟疑了一下,也停下来,转过身,眼神里自带月光。

“要不上去坐一会儿,喝杯茶?”

“不,不了,太晚了……”

月亮突然躲进云层,她的眼神忽的暗了下来。她犹疑了一下,转过身慢慢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今晚,你应该喝点酒的。”说完,像一阵紫红色的风,消失在透明清凉的月光里。



7

搬回来一个多月,除了在挂有“月光岛301”门牌的卧室里发呆以外,每天我都要去田野里转转,或者穿过松树林,登上山顶看云卷云舒,日出日落。可是现在,这幅画明显有些褪色和走样了。山矮了许多,村庄空了不少,布局有些凌乱而空洞。房屋新的太新,旧的太旧,色彩对比过于突兀。田野里丛生的荒草围剿着零星的庄稼地,远远看去像一个老人长满皮癣的脸,孤独而忧郁。路比以前少了,唯有那条从荷花潭边缘横穿两山的公路亮了许多,像一把剑,从鳊鱼的背鳍穿过,将田野和村庄活生生切成两段。这样的感觉或许多少带有一些主观色彩,但实际也许更糟,无论我怎么翻寻,都像是在品一瓶漏气多年的老酒。

好在现在终于有了大把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有时间躲在角落写诗,有时间抱着月光遐想。不过,当时间真正在房间里停下来的时候,我却发现每一秒都是多余的。即使逼迫自己在电脑前坐下来,苦思冥想,熬到半夜也还是逼不出一句诗来。我甚至开始尝试另一种文体以求突破,试图用诗歌的气质去呈现小说的另一种状态,力图把小说写得梦幻唯美而富有张力。写了两段,既不像诗歌,也不像小说,怪头怪脑的,连我自己也读不懂。

之前捷达市政府办,我也曾尝试着重新提起笔继续写诗,尤其想给小雅写一首。尤其是在政研室那段时间,忙完乱七八糟的工作我就躲在出租屋,试着找回曾经的才气和灵感。可是,一个人的世界,影子也冷得发白。空空的廉租房里,月光和空气也是别人的。没有诗的日子,我也尝试着努力让自己沉下来,好好工作,在平凡的一日三餐里寻找美好的诗意。可是我发现自己似乎被无形的绳索捆绑,怎么使劲也跑不起来,梦想离我渐行渐远。

第五年,小雅去团市委报到后,第二天我就到办公室辞了职。辞职后我没有返回省城,继续待在捷达流浪,继续寻找我想要的生活。先去了一家报社,干回我记者的老本行,没多久又去了一家酒厂,做文创策划。再后来,我又陆续在几家企业打过工,但每家都待得不久。有一次,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东林福源茶业的董事长郑华,无意中聊到了张万博,从郑华口中我才得知,张万博后来去了省农业厅,还给了福源茶业很多政策上的关照。现在已调到川西省当副省长去了。不久我就回到了东林,在福源茶业任部门经理,主要负责企业文化建设。平时吃住在公司,周末回捷达。郑华为人爽直,待人宽和,与他相处还算愉快。

一天下午,郑华让我陪他一起参加公司一个接待。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但是感恩于他的接纳和宽容,我没怎么犹疑就答应了。没想到的是,在东林丹砂宾馆888包房,我遇见了小雅。当她披着一身紫红色的光环,被众人簇拥着出现在包房门口时,我一下就呆住了。直愣愣盯着她袅袅婷婷地从我身旁飘过,在主人位置落座,直到公司办公室主任在一旁悄悄使劲拉了拉我的衣袖,才恍然坐下。

小雅也看到了我,但她的神情没有丝毫诧异,似乎完全不认识。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她不是小雅,而是东林县委书记——林光雅。那晚的接待怎么结束的,我压根儿就记不起来。只记得当我端着茶杯向她敬酒时,她好像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你应该喝点酒的。”



8

麦子坝的时光是慵懒的,走得比老马车慢。记忆在这里常常陷入棉花铺设的迷局,褪去色彩,抹去痕迹,渐渐成为棉花的一部分。唯有江滨大酒店那扇门、那把钥匙连同那束紫红色的光,始终像一个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

那天,我在嘉州花园搞定了一套二手房,8.8万元,首付差不多2万,这是我能拿得出来的全部家底,其余的全是公积金贷款。五年了,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天。五年前在通达晚报社上班的时候,我曾经爱过一个小雅一样的女孩,我们在一起一年多,无话不说,形影不离。可是,当我在她生日那天抱着一束玫瑰花向她求婚时,她却用一句冷冰冰的话将玫瑰花连同我一起推倒在地上,然后一转身就走了:

“先把房子买好,拿着钥匙再来找我吧。”

拿到钥匙,我迫不及待拨通了小雅的电话。没想到还没开口,小雅就没头没脑扔给我一句就挂掉了电话:

“晚上八点,来江滨大酒店,正好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从办公室到江滨大酒店大约2公里的路程,我算好时间提前半小时出发,步行,抵达酒店时竟然才7:45分。到了三楼,我在长长的走廊里徘徊,每一秒都仿佛一个世纪。不知磨蹭了多久,才从怀中掏出一束紫红色的玫瑰,鼓足勇气敲开了301的门。玫瑰中央夹着一个爱心状的信封,里面装着一把新配的钥匙。



9

林光雅书记出现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做着同一个梦,不止一次地梦到阳光岛,梦到小雅。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天在ktv我抱着话筒不放时她附在我耳边说的这句话,竟成了每一次梦境的开场。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和小雅手牵着手,追着月光飞起来,越飞越高,最后降落在一片云雾之上。云雾中有一座隆起的花团,仿若一座棉花做的岛屿。我们在一扇七彩门前停下来,那是一扇水晶做的门,门楣上挂着一块紫红色的门牌,赫然闪烁着几个金光闪闪的篆体字:月光岛301。我们四目相对,脚下的云层便开始升温。小雅一把将我抱住,紫红色的花瓣轻轻落在我的嘴唇上,月光便燃了起来。门缓缓打开,偌大的大厅里铺设着一张粉红色的大床,像桃花,像云霞,像海浪,更像扑闪的火焰。我们抱得更紧,在火焰中不断翻滚。一条蓝色的蛇从我胸口爬出来,吐出鬼魅的舌头,轻轻舔开她胸前的第二颗纽扣,顺着起伏的山谷幽灵一样滑了进去……

许多年后,我仍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梦境还是记忆的再现。那晚,江滨大酒店留给我的回忆,只有一扇门,一把钥匙,一串数字,一片火焰一样的紫红色的月光。

奇怪的是,当我搬回麦子坝后,无论我怎样遐想和期待,这样的梦境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道下一站,它会不会回来。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会在卧室门前伫立许久,盯着“阳光岛301”门牌和悬挂着的那把钥匙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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