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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衣的头像

予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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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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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痣

1

一辆越野车沿着闪电劈出的缝隙,顶着暴风雨在厚厚的夜色和迷雾里穿行。他打开音乐,第一首竟然是DJ版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他从小喜欢王杰,喜欢他明亮而沧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一种滚热的呐喊,又像如歌如泣的诉说。车厢里立刻沸腾起来,他感觉体内也交织着一场暴风雨,仿佛有万千条河流在奔涌、冲撞和交汇,或者万千团火焰在不停翻滚。“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他噙着泪水哼唱,身体也情不自禁跟着节奏扭动起来,他感觉自己才是王杰,正在灯光簇拥的舞台上倾情演出,台下的荧光棒不停挥动,整个夜晚都融化在他动情的歌声里。他一边唱,一边拍打着节奏……突然,车身猛地摇晃了一下,他来不及握紧方向盘,天空便快速旋转起来,黑夜裹着车厢翻滚,车窗碎裂,血红的灯光像潮水一样,从神秘的朱砂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啊……”惨烈的梦境再一次撕裂夜色,他一屁股坐起来,使劲摇了摇头。出院后,他的睡眠越来越少。不是他不想睡,他巴不得多睡一会儿,这样就会少一些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知道一直这样熬下去不是个事,一次次试着强迫自己入睡,不过发现完全没用,床单都蹬烂了还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做梦,乱七八糟的梦将山村宁静的夜色撕得七零八落。他只好颠倒黑白,当村民枕着长溪河匀净的鼾声进入梦乡时,他的白天才刚刚开始,打开心灯,与键盘重温对话,不断往夜色里添加灯光和文字合成的柴火;当晨风和鸟鸣推开黎明,村民们吆喝着牛羊上山时,他才在接二连三的哈欠中合上电脑,关闭手机,强迫自己进入短暂的修整。醒来后,再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把过剩的光阴牵引到长溪河畔,躺在那块刻有他名字的大石头上静静听河水诉说,仿佛只有这块带有余温的大石头才能让他获得些许的安宁。时光跟着溪水平静下来,柔软的平面像一个巨大的魔法容器,将他内心的波涛和沙石吞下去又吐出来,吐出来又吞下去,不知道是要把他彻底掏空,还是重新装满。长溪河更像一面立体的魔镜,每一滴波光都是一面能说话的镜子,一滴波光就是一片鳞甲,一片鳞甲就是一个故事。他感觉长溪河正在以倒序的方式组装另一个自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长溪河的存在,才能感觉到自己依然是一尾活着的鲫鱼,随着河水不自觉地游动。不知道向前,还是向后,也不用知道将要游向何方,这种混沌的自由的状态仿佛才是属于他的世界,才是他的开始,或者结束。

“姣姣,你长大后嫁给我吧?”

“去,鬼才嫁给你。这么小一个,怎么保护人家?”

“哼,谁说我小了?打水漂谁能比我打得远?”

“打水漂算什么本事?要娶我你就得飞到对岸去,飞出轿子山!”

……

余华说,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那么,活着本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梦想?价值?快乐?幸福?还是……落魄的时候,梦也只是个空壳。除了翻来覆去渲染和改编车祸那晚的场景,更多的时候,梦境里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极速狂奔。但每次在他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的时候,银白的月光里总会有一颗耀眼的朱砂痣将他从遥远的夜空拉回来……

不,不。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如梦方醒般猛地拍一下脑门,站起来,斜了斜有些僵硬的身子,将一块随手从脚下捡起的鹅卵石贴着河面扔了出去。

小时候,他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也常常这样站在河边,把薄薄的石片贴着河面扔出去,石片在起伏波涛上跳跃着飞行,每跳一下就击打起一朵小小的调皮的水花。飞行随着力度的减弱而减慢,水花的高度也随之越来越矮,最后连同石片一起消失在微波粼粼的河心。他们把这个简单的比赛叫“打水漂”,谁的力量最大、技术最好,能让石片在河面漂得更远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就能优先享受大家悄悄带出来的礼物,获得王一般的簇拥。别看他个子不高,那时候却是村子里不可战胜的王,常常随手一扔,就能让一块小小的石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乘着波涛一路前行,“漂洋过河”,消失在遥不可及的对岸,惊得小伙伴们目瞪口呆。那时候,在他眼里,对岸不是岸,而是山的那一边,是无边无际的海洋和天空。

终究有一天,我也会像鸟一样飞过去。那时候,他常常抚摸着手里的石片对自己说。


2

他叫予衣,从小跟着幺叔在丹砂镇长大。

丹砂镇不是镇,只是长溪河岸一个小小的村庄,隶属于贵州省嘉宁县江滨镇。到县城读高中以前,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长溪河,镇上也没去过,就连赶场也只赶天坑村。因为有嘉宁汞矿的缘故,那时候的天坑村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听说比嘉宁县城还热闹。小时候,除了可以买到各种好吃的糖果,他对天坑村的向往是因为那里可以看录像。他最喜欢看武功片,《少年寺》《神雕侠侣》《黄飞鸿》《笑傲江湖》……百看不厌,至今如数家珍,记忆犹新。在嘉宁汞矿子弟学校读初中时,他常常带着小野和姣姣逃课,混进录像厅,一看就是一整天。一场录像有时3毛,有时5毛,虽然兜里经常一毛不拔,但他有的是办法把小野和姣姣带进去。看门检票的疤三是天坑村人,予衣花了几个周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与他套近乎的理由和关系:原来他是姣姣表哥的小学同学,姣姣的表哥在天坑村委会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官儿,但天坑村也就巴掌大这么一块地儿,何况疤三脸上有一道二指宽的刀疤,本地人没有谁不认识。

小野真名叫田野,姣姣真名叫吴姣,与予衣同村,三人从小一起放牛割草,一起上学放学。从一年级开始便同班,在汞矿子弟学校读初中时,本来姣姣是被分到另一个班的,不过还没等正式上课,予衣便以姣姣身体多病,常常突发性昏厥需要特别照顾为由,让在学校教书的幺叔把她调整了过来。在县城读高中时虽然都分开了,但他们都选择在外环路同一家住宿,住同一层楼。除了上课和睡觉,整整三年他们三人基本都在一起。姣姣长得不算十分漂亮,但端庄文静,举止优雅,眉心一颗朱砂痣犹如月下红梅,静默靓美,暗香盈袖,让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种东方古典美女的神韵。修长而圆润的身材显得有些早熟,在予衣眼里绝对算得上嘉宁一流。这一点,别人不一定知晓,但予衣心里再清楚不过。高二那年暑假的一天,他们三人约起一起去长溪河捞鱼,中午过后的天气可以闷熟一个土豆,予衣和小野习惯性地脱掉衣服就往河里钻,游了半天才发现少了一人,回头一看,姣姣还孤零零站在河边那块大石头上发呆,一向愣头愣脑的小野有些不解,但姣姣突兀的身材让予衣立刻明白了缘由。他便安排小野去下游河滩上烤鱼,自己站在大石头处放哨,姣姣这才背对着予衣脱掉T恤和牛仔裤,大大方方下了河。名义是放哨,但站在大石头上一动不动的予衣,目光跟随着姣姣的身影游动,从未离开。姣姣从河水里冒出来的时候没有刻意躲避,还有意无意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悄悄瞟了瞟予衣。那一刻,予衣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恨不得扑过去把她一把抱在怀里。正当予衣想入非非时,姣姣突然“哎呀”一声,身子一下子歪倒在河水里,溅起一大片洁白的水花。予衣来不及多想,一步跃入河里将姣姣抱了起来。隔着清凉的河水,予衣仍然能够感受到姣姣胸部饱满而酥软的体温。理智告诉他应把手掌挪开,但姣姣胸部就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住他的手掌,纵然他使劲浑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你弄痛我了……”

姣姣一边咳嗽一边说,眉心的朱砂痣不断泛着粉嫩嫩的红晕。予衣这才赶紧松开两手,不待姣姣站稳,便赶忙蹲下身,让胀鼓鼓的裤裆没入河里,低下头,双手不停地捧起河水,把涨得通红的脸洗了又洗。


3

“衣哥,你准备报考什么学校?”

一次,三人在一起吃过饭后聊起了未来,坐在予衣对面的姣姣用双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问,眼睛明亮得像星星,眉心的丹砂痣红得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还没想好……你呢?”

“不管,反正你报什么我就报什么!”

……

“好啊,我也跟。”小野紧握的右手在桌面有力拍了一下,然后高高举起来,“谁都不许掉队啊!”

谁怕谁啊。论成绩,要掉也不会是我。予衣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一边去,都跟我干嘛啊?”他的内心是矛盾的,他当然希望他们三人能一直在一起,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情感告诉他,不愿意,他这辈子只想跟姣姣在一起。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旦被打破就可能是另外一种结局,他不想看到小野受伤的样子,至少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等高考过后,姣姣就只能跟我在一起。

高考结束后当天,姣姣邀约他和小野一起去酒吧庆祝庆祝,他们玩得正兴奋的时候,姣姣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该死的“蛇头纹身”。他妈的,居然敢对姣姣动手动脚。三啤酒瓶算轻的了,要是现在,我肯定会一口气砸个三五十个,直到把他的“蛇头”砸成肉泥。“蛇头”也太不经砸了,三啤酒瓶,他二下,小野一下,“蛇头”就瘫了下去……予衣一个人把责任扛了下来,被判了二年半。从监狱出来后,从幺叔那里要了2000元车费,就直奔武汉。之前幺叔告诉过他,当年他们三人同时考上了武汉传媒大学。不过,临走前他再三叮嘱幺叔,今后关于他的信息,不要告诉任何人。

凭着扎实的文字功底,予衣很快就在一家小有名气的杂志社安顿下来,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虽然只是临时工。他一直喜欢文学,高中时他和小野、姣姣就经常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在嘉宁文坛素有“青年三杰”的称誉。安顿下来后,很多次他都想到应该给小野和姣姣写封信,或者直接去传媒大学看望看望他们,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住了。有一次他下班后打车直奔武汉传媒大学,不过到达终点时却没有下车,透过车窗看了看耀眼的校门,叹了口气,又让的士车原路返回。他觉得,虽然同在一座城,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不止一条河。

不过,每次返回之后,他又不断为自己的懦弱懊恼。懊恼之余,再重新一点点积淀勇气,等到周末又打车去武汉传媒大学门口,躲在车里犹疑,观望。有一次,他正要离开时,发现一个熟悉身影突然从校门口飘出来,圆润妩媚的脸像一枚月亮贴在玻璃窗上。他激动满怀,又惊慌失措,犹疑再三,正准备推开车门下车,却发现月亮后面还跟着一个熟悉的黑影。玻璃窗立刻暗了下来,他猛地缩回手。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武汉传媒大学门口。只是每到一个学期开始,他都会利用周末跑到外地,将积攒下来的钱从邮政给姣姣汇过去,直到姣姣研究生毕业。

在武汉的第四年,一个暗恋他多年的读者——乔羽,从西安奔过来找到了他。见面的第一眼,他就觉得乔羽和姣姣身上有着某些说不出的相似之处,这让他完全无法拒绝。他仿佛觉得自己恋爱了,如果就此可以促成另一份解脱也好。没想到事与愿违,没多久他便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泥潭。一边是不敢拒绝,一边是不敢面对,他将自己卡在夹缝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到活着。

还好,姣姣今年应该毕业了,毕业了是不是就会离开武汉呢?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得看了看日历,7月10日,星期五。应该还没走吧?他不禁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打车直奔武汉传媒大学。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突然飘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渲染着秋天一样的离愁别绪。武汉传媒大学门口一改往日的热闹和缤纷,显得出奇的冷清。正在暗自失落之际,躲在门口拐角的予衣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叫。

“衣哥……”

是乔羽!

“你……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打听过了,她已经走了。”

“她?你……怎么知道?”予衣低下头,不敢面对乔羽的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你梦里全是她。”

“对不起……”

“没事,其实一开始我就想到可能会是这种结局……”

“……”

“她走了,你还走吗?”

“我……”

沉默像无声的浪潮蔓延,吞没云霞星光,空气沉闷而黯淡。一年后,予衣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于是狠下决心从杂志社辞职。乔羽倒是显得很平静,只是淡淡地问了问,你爱过我吗?爱?如果说出这个字,他都会恶心自己,除了文学,连乔羽有什么特长和喜好他似乎都不知道。至少到现在,她一次也没有在自己的梦里出现过,他的梦里只有那个朱砂痣的女孩。马克·吐温说,每个人都是月亮,总有一个阴暗面,从来不让人看见。他不知道乔羽是否看清过他内心的阴暗面,但他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懂……但……”乔羽欲言又止。

“但?”

“分手之前,你得带我回丹城看看。”乔羽咬了咬嘴唇,盯着予衣幽幽地说,“你答应过我的……”

丹城?予衣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写过一篇丹砂镇的散文,乔羽就是看了这篇散文才从西安千里迢迢奔到武汉来的,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可以带我一起去丹城看看吗?”

她一直把丹砂镇叫做丹城。


4

丹砂镇不是城,也不是镇,只是长溪河岸一个小小的村庄。丹砂镇也没有丹砂,被誉为“丹砂古县”的嘉宁县,丹砂矿都集中在与丹砂镇背靠背的天坑村。丹砂镇因丹砂得名,主要应归功于长溪河。长溪河从天坑村后面的五谷山钻出来,绕着天坑村缓缓行走,抵达丹砂镇后索性停下来,摊开柔软的胸怀与天空比阔,收集炊烟、鸟鸣和云彩,直到日头偏西,才收紧身姿,顺着从轿子山斜射过来的几缕阳光的指引,从下村口摇摇摆摆漂出去。从天坑村大山深处走出来的丹砂,沿着蜿蜒匍匐的山路踉踉跄跄抵达河岸,在丹砂镇小憩片刻,就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大摇大摆登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顺河而下,奔赴遥远而神秘的远方。

虽然极力隐藏,但乔羽眼里的清澈明显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看得出她很喜欢这样的山村,但那种表皮上的欢愉怎么看都感觉有些怪。幺叔很喜欢乔羽,一有空就主动给乔羽爆料予衣小时候的糗事,吃饭时总是不停向乔羽碗里夹菜,皱皱巴巴的脸上总是堆满了难得的笑容。

离开丹砂镇的那天,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乔羽没有哭,只是一直把脸藏在阴沉沉的云雾里。在送她到县城车站返回丹砂镇的路上,予衣突然发现副驾位置上留有一封信,乔羽娟秀的字迹分明还流淌着浓浓的墨香:

“衣哥,我走了。虽有万千不舍,但终归还是要放弃;虽然一开始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可是心中仍有万千不舍。不过,我也很开心,感谢上天眷顾,让我陪你走过这一段浪漫而迷茫的低谷。”

“原谅我,其实我很早就与姣姣姐取得了联系……好了,现在总算完璧归赵,快去嘉宁汞矿找她吧……”

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像一座无形的山,从后背压下来,路开始颠簸,手中的方向盘不停地摇晃……


5

“姣姣,你在刻什么?”

“你管我!”姣姣抬起头,羞涩地瞟了他一眼,眉心那颗朱砂痣绚丽夺目,让人有些眩晕。“一边去!”姣姣重新埋下头,握着丹砂石一笔一划刻着。

“你以为刻上你的名字他就会记住你啊?呆头呆脑的,他才懒得理你。”

“你才呆头呆脑的,不仅呆,而且傻,傻得要命,大傻瓜……”姣姣颦眉蹙頞,朱砂痣红得像一团火……

三个月后,予衣拄着拐棍出院了,还没来得及去感谢感谢那棵用身体死死拦住车身的大柏树,幺叔却病倒了。这段时间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跑来跑去,心力交瘁,枯瘦的身体像一片悬空的树叶,在风雨中无序飘荡几下,就坠落在茫茫的夜色中。

幺叔走的那天,天空没下雨,长溪河却涨水了。村里人都说,那是予衣的眼泪。人们常常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轿子山脚下的一块墓碑前,将日头从东跪到西。

幺爷临走前告诉他,高考那年他出事后,姣姣和小野每年都会回来找他,每次都会留下一封胀鼓鼓的信,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过。

“衣哥,今天我要告诉你两个重大消息,一个是我研究生毕业了,总算替你圆了一个梦想;另一个是我回家了,回到了魂牵梦绕的长溪河畔。放心,这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的决定,落魄的嘉宁汞矿里一定藏着我们共同的梦想。”

“对了,小野现在在一家大型矿厂工作,这一次与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他的老板。把文旅植入矿产开发,你一定会喜欢。”

“快回来吧,衣哥,我们在长溪河畔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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