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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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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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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味道

“爸,老家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味道?”下了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久违的田野,华子突然朝我瞥了一眼问道。

“味道?呃……”我想了想,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语。俯身,埋头,使劲闻了闻正在抽穗的稻谷。“咱们这山沟沟里,老家嘛,无非就是庄稼的味道,比如稻谷、苞谷、洋芋,牲口的味道,比如猪牛羊、鸡鸭鹅……更多的时候,应该是山的味道,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

“可以呀,老爸,看不出你还挺文艺的。”

“哦,不,还有林子,野果子和大脚菇……”

“大脚菇就算了吧,我们那时候爽爽朗朗吃过一顿大脚菇吗?”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的老家在砚山镇石朝村。由于弟兄姊妹多,田土少,结婚后不久父母就让我和老二家离开寨子,搬到5里之外的山沟沟里,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去守山林。在被山林包围的一块平地上,一架四列三间几乎还是空架子的木房子,就算是两个崭新的家。我和老二家各住一头,堂屋共用。100斤苞谷,10斤大米,就是我所分得的全部粮食。还好,住在大山里,只要有力气,总有开不完的荒地。稻谷,苞谷,大豆,洋芋,红薯,花生,高粱,小麦,荞麦……只要能填肚子,什么都往地里种。猪牛羊,鸡鸭鹅,只要能卖钱,什么都往山里赶。勒紧裤带,披星戴月,脑壳都钻进地里三尺深了,日子也还是过得歪歪咧咧,皱皱巴巴。没办法,只好一有空就带着孩子往山林里跑。打金银花、五倍子,挖天门冬、天麻,掰笋子,捡菌子……只要能卖钱,恨不得把整座大山都搬回堂屋来。最能卖钱又最不费力气的就数捡大脚菇了,漫山的树林就是野生菌的天堂,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有,最肯生的要数夏秋两季,每逢下雨过后二三天,各种各样的野生菌就从树叶堆和草丛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像铺在地上的洋芋蛋。不,他们比洋芋蛋珍贵和可爱多了,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像精灵一样从神秘的地方如约而来。可惜那时候有钱人只认大脚菇,其他被统称为杂菌的菌子,几乎无人问津。每逢赶集天,就把前一天晚上或者一大早刚刚捡来的新鲜大脚菇穿成串儿,一路走一路卖。其他时间采集的、不太新鲜的,就只能把菌脚上的泥沙刮净后,切片晒干或者在灶上烘干再拿到集镇上去卖。千万不要小看这大脚菇,他们可比种庄稼养牲口划算多了。记得最开始一斤干大脚菇好像是3元,后来慢慢涨到5元、10元、20元……到现在已经是大大几百元了,就连生的一斤最低也要七八十元。那时候,一斤大米也就值一元左右,苞谷子就更低了,有时候一斤五毛都没人要。就是辛辛苦苦喂养了二个月的仔猪,一只往往也只能卖个一二十元。最肯生的年头,我家差不多要卖四五十斤干大脚菇,加上新鲜的,一年下来三个孩子的学费就绰绰有余了,结余还可以换点油盐补贴日常家用。只是,一年四季,只捡不吃,可馋了孩子们。记得有一次,华子硬缠着要煮大脚菇来吃,被我吼了几句,就悄悄拿了一朵黄大脚躲在屋角哭。他妈妈发现了,走过去安慰他说:“你傻啊,不是不煮给你吃,是大脚菇根本不好吃。比大脚菇更好吃的菌子多的是,来,我烧奶浆菌给你吃。”

“那时候好吃的想吃的,现在都不觉得好吃,也不想吃。那时候酸的苦的涩的不愿吃的,现在吃起来倒是甜得很,都争着吃。”华子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说实话,我常常做梦在老家捡大脚菇,但从没梦见过吃,一次也没有。”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常常做这样的梦。昨晚听华子说要回老家捡大脚菇,害得我大半晚上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又开始不停地做迷迷糊糊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在林子里收稻谷,一会在河里种苞谷,一会儿树上放牛,一会儿在山里摸鱼。错乱的记忆将夜晚割得稀碎,老家被拼凑得七零八落。

翻过一座小山堡,终于到了老家。可是,眼前除了漫山遍野的山林,什么也看不见了,厚厚的乱七八糟的绿色,完全遮掩了熟悉的屋脊和回家的路。幸好我带了一把刀,沿着记忆在荆棘丛中硬生生砍出一条路来,好不容易才摸到家门口。高大亮堂的木房子已经差不多瘫软成一团可怜巴巴的软泥,没落在横七竖八的绿色中。院坝前那棵茂盛的桔子树,早已被荒草围城了枯藤。忍住眼泪,转身继续前行,跟着华子慢慢摸进山林。这哪是之前那片山林啊,丛生的荆棘早已将林间重重封锁,地面上除了一大簇一大簇的扁竹兰和荒草丛,几乎连一片老树叶都找不到,更不要说什么大脚菇了。

爬上山顶,山崖上那棵老酸枣孤独地悬在空中,像最后一个老人驻守在山口,又仿若一朵无根的云,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散。那时候,这里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尤其是酸枣成熟的季节,每次干活路过,大人们也总要在这里停下来休憩一会儿,捡拾几颗酸枣吃了再走。酸不啦叽的味道,无论怎么嚼都是甜的。树下是一片相对空旷的青杠林,在这里我们终于发现了几朵奶浆菌,可还是没有大脚菇的身影。

“老爸,你还记得吗?就是这片青杠林,有一次我发现满坡都是黑大脚菇。我爬在地上,双手只顾掰,只要把大脚菇放倒就行,生怕别人来抢……”

“是啊,你撅着屁股爬在地上弄了整整一个早上,最后我们装了整整两背篓,回家后才发现你那光脚板被穿了好几颗刺。”

“老爸,你说,为什么人一走,大脚菇就不来了呢?”

“唉……”我叹了一口气,抬头凝望着老态龙钟的老酸枣,正准备感慨,丛林间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人都走了,还来干什么?大脚菇是最有灵气的,他们也喜欢烟火味。”

循声望去,丛林间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近一看,竟是老二,领着小孙孙花花。半篮子杂菌里,混杂着几朵歪瓜裂枣的大脚菇。

“花花……”

“华子……”

“幺爷,你们早来了?难怪我们连大脚菇的影子都没看到。”

老二是老牌的高中生,是我们兄弟姊妹中最有文化的了。懂点诗书,不过在大家眼里大多都是不中用的酸腐味。

“大哥……难得回来,就到家里坐一下,吃了饭再走。”老二有些别扭地看了看我,指着手腕上的竹篮子说,“走,吃杂菌,和起煮,绝对还是那时候的味道,安逸得很。”

酒过三巡,老二渐渐有了些酒意,情不自禁打开了话匣子:“知道你们要来,你弟妹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饭菜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嘿,不是华子昨晚打电话说的吗?”老二也不管华子诡异的眼神,只顾滔滔不绝地说道,“十年。一晃,你们都搬走十年了。那次我们拌嘴之后,你赌气搬走了,我被孩子们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不久我们也就搬回寨子里来了,你知道,政府不可能为我们单独修一条公路进去。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们还为个边边角角分分厘厘争吵个哪样?你看现在,我们都老了,土地,林子,房子,统统都荒了。唉,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到最后还不是什么都带不走。”

“哪里哪里,你们哪里老了,还年轻着呢。”华子在一旁插话说,“其实老爸老妈早就想回来了,只是因为要帮忙带小孩,他们走不开。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我都清楚。毕竟,这个地方才是你们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是你们的家。”

“什么家啊,你看现在都烂成什么样子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也开始兴奋起来,“华子,有人才有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只要人情在,哪里都是家。”

“嗯,有道理,有道理。”

不知什么时候,大爷、二爷、三娘、二狗、老三、昆仑、国康……寨子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围了过来,一边吃菌一边谈笑。我感觉有些醉了,大米饭、大脚菇、白萝卜、包谷烧、叶子烟……所有的味道搅和在一起,都成了浓浓的酒,不断冲撞着我的舌尖和肠胃。土地、山林、河流、庄稼、牲畜、野果子、大脚菇、老二、花花……一张张亲切的脸在酒杯里次第盛开,山里特有的气息和味道像海浪一样,翻滚着洁白的浪花,不断朝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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