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得过绝症的人,我的体内现在依旧活着一块肿瘤。不过,在经历了一场场壮烈持久的殊死搏斗之后,我们彼此都温顺了许多,相处也渐渐默契起来。我们试着收起刀锋,从分区开始探讨如何和平共处。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们终于达成了一种相对安全的默契,我不用再成天想着怎么赶走他,他也不再反复谋划如何吞噬我。冰冷灰暗的玻璃窗渐渐温润明亮起来,千疮百孔的蛛网摇晃着久别重逢的阳光,仿佛又闻到了几丝春天的气息。
从曼陀罗医院出来后,掐指一算,我在里面呆了整整二年。二年,24个月,731天,每一天我都处于昏死的状态,但每一秒,我又都闭着眼睛醒着。每一秒都有一把插入胸口的刀尖围绕地球旋转,每一秒都有一颗星辰从茫茫的夜空滑落。可是,在里面怎么配合治疗的,吃了些什么药,动了什么手术,我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就连曼陀罗医院是什么样,在什么地方,我也一无所知,仿佛我从来就没有去过那个地方。甚至连之前的记忆,也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常常混淆颠倒,似是而非。曼陀罗医院就像一个世纪性谜团,将我整日整夜困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
曼陀罗医院是非洲A国唯一一所神秘的军事化特别医院,据说专门从事特殊传染病治疗及其研究,一旦发现疑似患者立即隔离甄别,追踪溯源,斩草除根,不计后果,当地民间谣传其主要药物就是曼陀罗。被强制收留的患者具体得了什么病,有些什么症状,怎么治疗,没人知道,也无处可问。人们只知道进了曼陀罗医院,起底二年,最多五年,五年过后没有出来就永远出不来了,尸体和姓名也从此在人间消失。至今也没有几个出来的,出来的也不是瞎就是聋,不是残就是瘫,不是痴就是疯。所以当地民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谣语:曼陀罗,曼陀罗,有去无来,神也没落,鬼也奈何。
出院前院长告诉我,如果我不是友好的中国人,肯定出不去的,我的脑内至今仍有一个肿囊,他们把无法清除的病毒都封锁在了里面。他反复告诫我:不要试图打听与曼陀罗医院有关的一切信息,更不要去妄想解开病毒之谜。这种可怕的病毒会跟随你的意念活动,你越纠结它就越兴奋,最终导致病毒冲破肿囊,全身扩散。什么都不要想,忘记过去,才能新生。
曼陀罗医院从不出病历。看着一脸茫然的我,院长摊开双手,无奈地耸了耸肩:“这里的一切都是绝密。不过,作为国际友人,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当然,这仍然需要保密,你懂的。”
“和你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人,林——光——雅。”
林光雅?
……
2
林光雅是我的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班。与我同乡,也是捷达市人。大学四年,我们没机会碰撞出什么火花,因为听说她几乎每年都要换一个男朋友。说换,对她可能有点不太公平。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听说凡是和她好上的男朋友,都没什么好下场。第一个为她打了一架,背了个处分不说,脸上还被划了一道口子;第二个刚好上没几天就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休学一年;第三个更惨,在斑马线上被一辆轿车直接撞飞了,幸好只断了几根肋骨,但她却一根头发也没碰掉。所以,那时候我们当面叫她小雅,背地里都叫她曼陀罗。不过,我只关注她,从不关心她的男朋友,那几个听来的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小雅标志性的装扮有两个,一是一身紫黑色的连衣裙,将她的高贵冷漠衬托得浑然天成,无与伦比;二是一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异常显眼,与她的气质格格不入。虽然人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浑身上下总是透射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仿若一朵神秘鬼魅的曼陀罗。尤其是那前凸后翘的身材,越看越有味道,让我不止一次在梦中流过好几淌口水。那时候她家在城里,父母都在机关工作,家庭条件比较好。而我家在捷达市东林县最边远的大坡镇,大坡镇最边远的石头村,石头村最小的村民组——麦子坝,单家独户,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更要命的是,一辈子与泥巴和土豆打交道的父母生下了一个土豆模样的我,拥有土豆的完美身材和泥土的健美皮肤。老实说,我暗恋过她,也不止一次地萌动过,但每次都是还没来得及克服土豆和泥土的自卑,她就已经有了一个比土豆和泥土更靠谱的男朋友。
毕业后小雅没有回捷达,据说去了国外,从此杳无音讯。没想到十五年之后,也就是八年前,她仿佛从天而降突然从捷达冒出来。那时我在捷达市红城国投任总经理。一家刚刚成立的国有企业,当时就我一个人,公司职员由我自己去物色,办公场地也让我自己去找。领导给我的只有一句话,除了钱,什么都好商量。这也理所应当,成立红城国投,目的就是盘活县内国有资产,千方百计给政府找钱。那时正值捷达市提出全面攻坚弯道超车的年代,基础设施需要钱,产业发展需要钱,一个习惯了等靠要的财政,哪有那么多钱啊,不够就只有自己光着屁股想办法。
那天我正在公司组织召开第一次职工会。公司人不多,多数岗位还在公开招聘阶段。临时从县里和机关借调来了4人,加上组织配调的二个副总、一个监事会主席,一共8人。八大金刚凑在一起,雄心勃勃,在几张条桌拼凑起来的会议桌上铺开绚丽的蓝图。我刚作完鸡血似的动员,正准备有条不紊地端出详尽周密的安排,一串突兀的敲门声切断了时光的电源,万籁俱静,一朵紫黑色的曼陀罗斜着曼妙的身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请问,你们是不是在招人啊?”
3
去国外后,小雅跟着她那更靠谱的男友去了一家金融公司,没干几年便辞职开始自主创业,经过七八年的鏖战总算站稳脚跟,日子渐渐丰盈起来。结婚后,小雅就顺从丈夫的旨意辞职当起了全职太太,没想到就在她怀孕后不久,丈夫就和公司出纳给她上演了一出激情澎湃的狗血剧。为了家庭和孩子,小雅选择了隐忍和原谅,可是孩子出生刚满月,金发碧眼的出纳就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了。小雅忍无可忍,只好选择了退出。在国外,一个孤苦没落的女人拖着个孩子打拼实在有些具体,孩子刚满三岁,就给她母亲送回来了。无意之中看到了我们公司的招聘广告,就找上门来。想到万一有戏就留下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
“你们那个财务总监,招,招好了没有?”
小雅擦干眼泪,平息了好一阵,才抬头盯着问我。十五年了,她那曾经令我萌动的身材依然丰润饱满,但是白里透红的脂粉显然已经隐不住岁月留在脸上的痕迹,曾经高傲生冷的眼神黯淡了许多,交织着一缕缕忧郁、迷茫和期许……
“财务总监?”我迟疑了一下,这才想起小雅之前学的是设计专业,后来补修了财务管理,毕业后又为他那个靠谱的老公打理过多年财务,加上自身气质,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算个比较理想的人选。“不好意思,小雅,这……这个岗位比较特殊,已经有领导打过招呼了。”
“哦……”茶吧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小雅转过头,盯着窗外在雨雾中闪烁的霓虹和奔忙的车流,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角分明残留着浑浊的泪滴,令人心疼。
“没事,我也就是顺路过来问问。那,那我明天就走了。”她咬着嘴唇,抬起头,往身后退了退,仿佛是在与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作别。
“呃,那,那你准备去哪里?
“还,还没想好……”
“……你真想留下来?”
小雅倏地抬起头,凄楚迷茫的眼里划过一道光。
“我们公司刚刚组建,接下来会不断接收国有资产,应该会有一些评估拍卖方面的业务。”我故意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仿佛要从这张脸上挖出所有的故事,把内心这十几年的空白填满。“做这种中介服务不需要投什么钱,也没有太多技术含量,找个现成的公司挂靠,几个人就可以开干。”
4
我是2016年来A国学习的。那年刚换完届,书记市长都从省城空降下来。说来也日怪,书记叫常诚华,市长叫唐华城,过于接近的名字常常搞得人混淆不清,晕头转向。更日怪的是,他俩竟与小雅大学时传说中的两个男友的名字一模一样。真是撞到鬼了。我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嘀咕。那时我已调捷达市最大的国有企业江东投资集团任董事长,年初组织本是准备安排我去北京挂职锻炼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没过多久就又派我到A国来了。按照以往的习惯推断,估计是要提拔的节奏。虽然觉得这次学习距离太远,时间太长,内心有一些不情愿,但我知道这是组织的决定,个人没理由推脱,何况回来后还很有提拔的可能,也算是一件好事,就当出去磨练磨炼吧。
没想到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个周,启程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当我从宿舍附近的波尔登湖散步回来,将一束采回来的曼陀罗插在花瓶后,突然感觉心跳明显加快,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旋转的灯影越来越迷离,玻璃窗上的月亮像一朵突然盛开的花,又像一个人的脸,抱着我翻滚,旋转。那种无力抵抗的柔软,仿若浩大的婚床,更像无底的深渊……
“走,到哪里我都陪你一起。”总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像一条纤细而柔韧的绳索,将摇摇欲坠的我紧紧吊在半空。
醒来后我躺在一张黑色的病床上,屋子里灯光昏暗,只有几双奇奇怪怪的大眼睛像诡异的嘴巴挂在天花板。
“恭喜你,用二年的时间捡回了半条命。”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曼陀罗医院。”一副黑色的口罩凑过来,一边说一边将一条黑色的绸带从我头顶套下来,将我的双眼遮得严严实实。“记住,出去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生活,忘记过去,才能新生。”
曼陀罗医院有个规定,患者出院后必须留在当地继续观察一年,医院会派专人全程追踪,定期到点检查。出院后我没能立即回国,害得妻子把孩子扔给乡下的父母就急急忙忙飞了过来。其实每次检查他们都只是例行公事,无论身体情况如何,既不输液打针,又不开药,也不把我重新带回曼陀罗医院。我很想从他们那被黑色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口里“偷”来一些关于曼陀罗医院的蛛丝马迹,但几次才刚刚蠕动嘴唇,他们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将宽大厚实的口罩使劲往鼻梁上提了提,仿佛要把眼睛缝儿也全部遮住。然后怪怪地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立秋后的夏夜,依旧十分沉闷。我百无聊赖,任凭轮椅拖着我在阳台上转来转去。我已越来越习惯于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来来回回,仿佛是在丈量心情,更像是在丈量自己与窗外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的距离。我讨厌这小小的屋子,有时候像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装满了陌生恐怖的未知。有时候像一张贪婪的大口,整日整夜剥夺着我残余的体温。更多的时候,它越来越像一间时光的坟墓,静静地守护着一具废弃的空壳。我也越来越讨厌出门,外面的光太白,太刺眼,照在身上钻心地疼。一开始偶尔还有几个同胞邀约我出去散散心,席间反复打听我治疗的经历。每次我都只是缄默不语,或者赶紧绕开话题,不是不愿提及,而是我真的无法启齿,也真的一无所知。鬼才信呢!虽然他们偶尔也点点头,附和着嗯嗯之类的单音节,但言辞和眼神都裹满了怀疑和蔑视,仿佛一堵厚厚的冰冷的墙。
妻子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我心里有个特殊的结,除了时间,就只能自己慢慢摸索着解。后来又去了一家当地最知名的记忆障碍医院,结论是我脑内有一个特殊的肿囊,锁住了某一段记忆。如果做手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恢复,但是肿囊一旦打开或者切除,无论记忆恢不恢复,病毒都会百分之一万地迅速扩散。
“如果肿囊里面真是那种病毒,那手术无疑就是自寻死路。赌不赌?”医生眼皮也不抬一下,似问非问地说。
后来我就干脆躲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什么也不想,成天百无聊赖地懒在床上,或者闭着眼睛,在窗前的轮椅上靠成一尊佛。
“起来。”有一天妻子实在忍无可忍,像一头咆哮的狮子闯进来,一把拽着我就往外拉。“照这样下去,你没被病魔吞掉,却会在屋子里闷死。”
“死了好,死了好……”
“啪!”妻子抡起柔弱的手臂狠狠给了我一掌。“死哪个不会?眼睛一闭倒是轻松,但是你死了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
见我一动不动愣在轮椅上。妻子顿了顿,蹲下来抱着我动情地说:“你能从那个鬼地方活着出来,就是我的英雄。”我抬起头,她的眼眶里分明翻腾着浪花。“地狱都见过了,你还怕什么?走,出去走走,到哪里我都陪你一起。”
5
半年后,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渐渐有了些起色,不久便能丢开轮椅一瘸一拐地行走了。虽然姿态有些僵硬呆板,走到街上不时会引来异样的目光,但和轮椅上的形象相比,已经感觉是换了一个人。“春天要来了。”妻子依偎在我怀里,指着亮闪闪的玻璃窗说。一束阳光透过云层斜射进来,将妻子嘴角沧桑而欣慰的笑容点亮。
“我们去湖边走走吧。”窗外,波尔登湖波光粼粼,像妻子堆满笑容的脸。
“我们去湖边走走吧。”另一个缥缈的声音从屋角飘来,我寻声张望,除了妻子一脸的疑惑,空空的房间只剩下堆叠如山的空气。
“我们去湖边走走吧。”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在耳边不断萦绕。
小雅!是小雅的声音!小雅,怎么会是小雅呢?小雅什么时候也来过波尔登?难道她也知道我得绝症了?她在哪儿?
我的胸口突然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头部也开始眩晕,我紧紧拽着妻子的胳膊坐下来,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好几天了,一旦我试着去猜想在曼陀罗医院的情景,或者联想到与病毒有关的事物,我的胸口就开始剧烈疼痛,伴随着熟悉的眩晕。意念一动就发作,不动立刻就会停止,仿佛有一把系有铃铛的暗锁锁着脑门,或者一把旋转的刀锋守在胸口。
我靠在沙发上平息了一会儿,试着避开敏感词汇,围绕波尔登湖继续一点点搜寻关于小雅的记忆,却怎么也绕不开那该死的曼陀罗。
“我们去湖边走走吧。”穿着一身紫黑色连衣裙的小雅披着一束阳光突然落在阳台上,仿若一朵高贵冷艳的曼陀罗。
“这……”
“这什么这?这么远的鬼地方,谁会认识我?”小雅做了一个鬼脸,拉开裙摆转了起来。“再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小雅的披肩发已变成了两条似曾相识的麻花辫。不待我缓过神来,一朵紫黑色的曼陀罗便飞过来拉住我的手,牵着我飞出屋子,踩着金色的月光沿着波尔登湖的环形步道缓缓前行。时光无声无息,仿若停滞的湖面,步道有多长,未来就有多长……
“衣,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不知飞了多久,小雅才从湖光中钻出来,指着湖边一大片开得正艳的花朵问我。
衣?老同学变成衣哥,衣哥变成衣,称谓越来越精炼了。
朦胧的月光下,一片形态独特色彩绚丽的花朵倒挂在空中飘荡,仿若一群群戴着面纱的异域女子轻盈起舞,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曼陀罗啊。”我不止一次在湖边散步,赏花,但从未留意过月光下的曼陀罗。今晚,她们胜过所有过往的月光。
“你喜欢吗?”
“美的我都喜欢。”我跟随小雅靠近花海,蹲下来,听花瓣轻轻颤动,绚丽的色彩传递着独特的芬芳和神秘的传说。
“你就不怕中毒?”小雅把头歪过来,故意瞪着眼睛问我。
“嘿嘿,有时候,适当中一点也好。”
“怎么?你这个胆小鬼什么时候也长了点胆儿?”
“怎么长也还是个小土豆……你呢,你怕吗?”
“我怕?你们不都叫我曼陀罗吗?”
“嘿嘿……”
“我小时候是在老家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的菜园周围就种满了曼陀罗。一到夏天,奶奶常常会摘几朵花瓣在我身上涂抹,说是可以防蚊,防身。”
“啊?原来你还真是一朵曼陀罗啊?”
“我不喜欢。”一缕云霞遮住月光,小雅的脸暗了下来,眼神里晃动着淡淡的忧郁。“听说它是被邪魔诅咒过的花朵。”
“你还信那些?曼陀罗是爱情的象征,是天使的号角。在很多地方,人们愿意以昏迷的方式抵押理智,成为感觉的俘虏。”
“你愿意吗?”
“我喜欢紫黑色。”我站起来,故意避开她炽热鬼魅的眼神。
“今晚,送你一朵吧!”小雅站起来扭动着蛇一般的身子,仿若一朵紫黑色的曼陀罗。“每一朵紫黑色的曼陀罗里都住着一个精灵,可以帮你实现心中的愿望!”
曼妙的月光透过云层,自由自在地吟唱、描绘、旋转,将天空装点成一座浩大的宫殿,成片的曼陀罗化作万千精灵,在波尔登湖面铺开一张柔软滚烫的大床……
“来吧,胆小鬼,到哪里我都陪你一起……”
小雅……
“小雅?谁是小雅?”妻子从湖边的花丛里钻出来,盯着愣在椅子上的我问,“你又想起什么了?”
“啊……”
“怎么了?”妻子赶紧扶住摇摇晃晃的我,一边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说,“别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好不好?深呼吸,深呼吸……”
6
那年,小雅果然留了下来,她挂靠的公司也很快进入了红城国投的中介服务库,陆陆续续中标了一些项目。生活自然有了保障,小雅白戚戚的脸蛋又渐渐红润起来。
很快就到了第四季度,我们向农发行申请的第一笔贷款却迟迟批不下来。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如果这笔贷款搞不定,不仅自身工作打不开局面,还会让政府因为资金周转困难限于十分被动的局面。卡壳的原因是一个需要省国土资源厅“背书”的文件盖不了章,市长书记都出面了就是摆不平。厅长说没问题,去找分管副厅长;分管副厅长说没问题,去找土地利用管理处;到了处长那里,无论怎么都不行,原因只有一个,领导们不懂。没办法,市里领导都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吧,再想想其他项目。
其他项目?哪有那么简单。那些复杂呆板的程序,那些堆叠如山的资料,随便一个项目没个三五个月怎么也弄不成。没想到一张薄薄的文件,一个小小的印张,竟然将一个十二亿的项目卡在呼之欲出的最后一关。那段时间,捷达市满街都堆叠着厚厚的云层,我常常把自己整天整天扔在办公室,望着窗外黯淡的街景发呆。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面壁思过”,突兀的敲门声又门响了,没等我回应小雅已裹着一阵春风闪了进来。
“衣哥,走,请你吃饭去。”
我有些诧异。平时私底下,小雅对我都是以老同学相称,今天怎么这么亲热称兄道弟起来了?
“有好事?”我翻了一下眼皮盯了她一眼,故意不动声色地问。
“好事也要先吃饭啊?早就想感谢你了,恰好,今天财务上给我结了点账。”
“哦,好事,好事。不过,没心情。”
“咋了?请迟了?”
“与你没关系啊,有事愁着呢。”
“怎么了?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算了吧,咸吃萝卜淡操心。”
“看不起我啊大哥?大事帮不了,小事还搞不定?当局者迷,有时候有些小事,恰恰就要我们这种局外人才合适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何况她说的也似乎有点道理,于是我便据实向她说明了原委。听完后她向我咨询了些贷款方面的政策条件,再翻了翻办公桌上的贷款资料,若有所思的沉浸了片刻,然后刷地站起来,拍了拍厚墩墩的胸脯: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走,先吃饭去。”见我有些迟疑,又走过来拽着我的衣袖放低语调说,“我又不是第一次修磨,不就是个章粑粑吗,放心吧,分分钟搞定。”
第二天,小雅果然将一张盖有省国土资源厅鲜红印章的文件送到了我办公室。二十天后,贷款就批了下来。在当时,那可是捷达市有史以来数额最大的一笔贷款。
第二年,一纸文件就把我调到了江东投资集团。不久,我就接到了外出学习的指令。命运就是这样,常常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赏你一个惊喜,又在眨眼之间给你一个措手不及,仿若做梦。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随波奔涌的砂石,不知道明天会被抛向何方。
7
A国像一个梦,而曼陀罗就像一个无厘头的谜。
回国后,一纸处分代替了预想中的提拔。身体每况愈下,我越来越害怕,害怕突然失去身体里这熟悉的眩晕和疼痛,就像害怕突然失去至亲的人。几年来,它们已活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像一对活拐杖,支撑着我日益麻木的躯体继续前行。不,更准确地说,是我已渐渐活成它们的一部分,仿若一粒变异的病毒,在发酵的时光里无序繁衍。每天靠在阳台上对着玻璃窗发呆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形式,记忆总是套路似的重复,关键的时候不是卡壳就是短路,始终无法形成完整的闭环。显然,关于曼陀罗医院和病毒,我永远一无所知,无法自圆其说的经历,想起来让我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小雅依旧杳无音讯,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只有一些关于她过去的零零碎碎的谣传,填补人们茶余饭后的空白,以及我记忆中被掐掉的那一部分:
当年,在我去A国学习的第二天,小雅就跟着飞了过去。最后死在了曼陀罗医院。
小雅在大学根本没有谈过恋爱,有关她的传言全是追她那几个争风吃醋的男友自导自演的哑剧。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关于A国曼陀罗医院,有人说是一家精神病院,有人说是一家艾滋病专科医院,有人说是一座监狱。最骇人听闻的说法,说那是一家专门从事特殊药剂研究的实验医院,主要从曼陀罗里提取生物活性成分研制一种极其特殊的致幻剂,能让人在特殊的环境里把没有发生的事认领为事实,却又快速忘掉这段记忆。也有人说它根本就不存在,从头至尾不过是有人刻意编造的谎言。
……
奇怪的是,我是怎么从曼陀罗医院出来的,似乎从来没人提起过,仿佛是一个早已毫无悬念人尽皆知的谜底。不过,我依旧抱着内心的世纪性谜团,每天躲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活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惊动了潜伏在暗处的肿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