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你犟个那样?你再不同意搬,你儿子找不到工作不说,你孙子读书都报不到名。”
在与儿子吵了八架之后,毛子大爷终于用一脸铁青的沉默勉强答应搬迁到县城集中安置点。
这是林家村最后一家搬迁户。同意搬迁的前一天,毛子大爷一直坐在高高的村岭上发呆。村岭是村子背后最近的一座小山堡,像村子的头。每次到山里干农活,来回人们总要在村岭坐下来息一程。从村岭看下去,林家村就像一个舒适安稳的窝。可是这一天,无论毛子大爷怎么看,林家村都只是一个扁平的筛子。村民们像漏网之鱼,纷纷从稀稀拉拉的网格里溜走了,只留下一些来不及拆走的偏房和圈舍,像散架的鸟窝,横七竖八搭在凌乱的草丛中。
临行前,毛子大爷变卖了家里所有的牲畜。唯独那只养了八年的老母羊没人要。它实在太老了,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轻轻搭在几根快要散架的骨头上,风一吹整个身子仿佛就会飘起来。没办法,最后毛子大爷只得倒贴几捆蔬菜,才以照看的名义,勉强将它送给了邻村的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同样养了八年、一直与老母羊同住一圈的老灰狗,毛子大爷叫它毛毛,和孙子同名。听儿子说,他们在城里安置点的房子在29楼,毛子大爷听起来都觉得人在晃,更不要说这只老狗了,不可能一天到黑都把它关在房子里吧。关键是,房子里也没有它的窝,连拉屎的地方都没有,它去干吗?没办法,听天由命吧。那天早上,毛子大爷把它哄到房子后面的山林里捕狩野兔,自己悄悄绕回来,背着它才启程的。
毛子大爷不识字,一辈子住在山里,没出过远门。到了县城,除了家里人,一个人也不认识。哪座楼房都一样,哪条街都差不多,根本打不了山势(县城压根儿就没有山,何来山势?)。毛子大爷感觉自己跟瞎子差不多,每一天都黑黢黢的,漫长得要死。好不容易熬了一周后,毛子大爷感觉实在待不下去了,开始天天嚷嚷着要回林家村去。一开始,儿子还是有说有笑,说慢慢的,过几天就习惯了。可过不了几天,两父子又开始吵了起来,天天吵,顿顿吵,一见着就吵。仿佛不吵一架天就不会黑,日子就过不下去。
二周后,突然不吵了。
那天一大早,毛子大爷起床后,准备像往常一样下楼去小区溜达。一开门就愣住了,一只灰狗趴在门口,正骨碌碌转着眼珠盯着他看。
是毛毛!毛毛见了毛子大爷,立即颤颤巍巍爬起来,一边咕噜咕噜叫,一边不停地围着毛子大爷转。
这么高,你是怎么爬上来的?毛子大爷一高兴,没去想这么远的问题。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后,毛子大爷不再纠结,在儿子下班回家前,收拾几件衣服跟着毛毛回林家村了。
让毛子大爷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老母羊也回家了,蜷缩在门口,像一只失魂的猫。见到毛毛和毛子大爷,老母羊颤颤巍巍地试着站起来,不过前脚刚站起来一半,整个身子就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后来听亲戚说,到了他家后就不吃不喝,天天朝着林家村这边叫。那声音听起来实在瘆得慌,亲戚怕它饿死了,只好把它放了,没想到它竟然自己走了回来。
老母羊刚倒下去,刚走到门口的毛毛愣了愣,也挨着老母羊一头倒了下去。一个头朝前,一个头朝后,跟在圈里一样,保持着它们八年来独有的睡姿。
当天,在高高的村岭,毛子大爷把它们葬在了一起,仍旧让它们一前一后,以独有的睡姿守护着林家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