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胎里的时光河
呼伦贝尔草原开始刮起风,风过后莫日格勒河、达赉湖便次第开封,再之后就可以尽情期盼草原上落雨。雨后的黄昏总带着几分古意。我总会将檀香炉移至琴案旁,看青烟一缕缕一丝丝一段段的漫过断纹琴身,恍惚间觉得那具唐琴“松风”正在呼吸。指尖触上冰弦的刹那,天地间便凝成了澄明的琥珀——这床琴的琴腹深处藏着大唐乐工的指纹、南宋琴师的漆灰、明清文人的题款,此刻都在我掌心跳动成温热的心跳。
初遇古琴是在长安城南的旧书市。暗红琴穗从泛黄的线装书堆里斜逸出来,闪着隐忍的光泽,却又格外吸人眼球,更像是某位古人未写完的诗句。彼时,琴身是积着薄灰的,可当我的指腹擦过龙龈处的“来凰”二字时,分明听见千年之前的梧桐正在沉静的伸展腰肢发着芽。拭去薄灰,隐隐有游离的断纹,后来才知晓,这具南宋仲尼式琴的断纹并非裂纹,而是岁月在木胎上绣出的冰梅花——琴人称之为“蛇腹断”与“梅花断”,需三百年之余光阴方能织就。那日暮色将晚,书市琴馆已闭门,老馆长燃起一盏孤灯,教我辨认琴底“玉振”铭文下的落霞式轮廓,说此琴曾在扬州盐商宅邸见证过康乾盛世的明月,又在抗战烽火里被裹在棉被中跋涉过三千里河山,山川岁月和春秋真真切切地凝聚在冰弦之上。
(二)弦上春秋
想幼时,外公总让我临摹小篆,亦不间断地监督我抚琴。枯燥时,竟趴在案头呼呼睡去。请来的琴学先生授艺时总说“琴道即心道”。后来长大,初学《良宵引》那月,我常在夜深人静时被自己的“浊气”一再惊扰。丝弦在指下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钝刀划过粗陶。直到北疆的某个雪夜,琴室炭火将熄,我无意间瞥见阁楼窗棂上凝结的冰花竟与琴面断纹暗合,忽觉气息流转,七根丝弦倏地化作七道清溪,泠泠然漫过嶙峋山石,那一夜之后,神色清明、心思彻底干净下来,琴音愈发与意念两两相融,再无艰涩。原来琴声不在指尖,而在松沉之间。先生曾说琴有九德,谓之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此刻方知“润”字竟是弦上春水漫过苔痕的密切触感。待到能奏《平沙落雁》时,雁柱十三徽竟真成了候鸟栖息的沙洲,左手吟猱间似有羽翼掠过暮云、眉间和心头。
(三)斫琴散记
去岁深秋,赴扬州寻访斫琴世家。作坊里堆着百年杉木,老匠人抚着板材说:“听,这是雷击木的心跳。”月光般的刨花中,我目睹琴胚渐成天地:琴额应天圆,琴底法地方,十三徽位暗合十二月加闰。老匠人调音时闭目如参禅,他轻声细语、不疾不徐,气定神闲的说良琴需三病俱无,“韵短似痨,声焦似火,响滞似哑,皆因斫琴人心中有块垒。”我立在南方的温润的秋风中,看他将鹿角霜与生漆调和成琴胎,忽然想起《斫琴诀》中“漆欲其润,灰欲其轻”的古训。过了几日又去现场观摩,见他在琴腹内壁以朱砂写下“甲辰年霜降前二日沐手敬制”,恍然惊觉这方寸之地原是匠人与天地立约的密室,与万物链接,与时空结拜,再无失约这红尘万丈。
(四)山水清音
最难忘却在黄山云雾中抚《流水》。那是趁着休假的时间,原本想赴长江头,但偶然因素致使路线临时变化,遂随着几位旧友赶赴至黄山。立于峰上,手指仅仅刚刚搭上冰弦,七十二滚拂尚未起,却已先觉掌心涌泉。琴声攀着松涛向云海深处震去时,忽觉伯牙当年摔琴,未必只为子期。那些在丝弦上滚动的不是音符,是千山万壑魂魄的守候与回响。将近日落时分,归雁掠过徽位投下的影子,竟比钟磬余音更令人怅惘。
曾在某个初冬在寒山寺听一位老僧弹《普庵咒》,木鱼声里忽见琴面大漆开裂处透出金丝楠木的纹理,原来百年琴器亦会衰老,只是那裂纹里渗出的松香,竟比完整时更添几分禅意。
(五)无弦之境
慢慢地,我亦渐渐明了为何古人称古琴为“禁”——不是禁声,而是禁心。当《幽兰》的泛音在晨光里次第绽放,忽然懂得陶渊明无弦琴的深意——真正的清响原在有无之间,如同月光落在透彻的空潭,雪覆满未开的绿梅。某次雅集见一前辈奏《广陵散》,琴声激越处忽有断弦。满座寂然中,老先生从容抚过五弦笑道:“昔年嵇康刑场奏此曲,弦断音绝时,可有凤凰栖于残琴?”弦外之音竟比弦上之声更令人心颤。
(六)琴铭深处
每每暮色渐浓时,我常常对着琴背的铭文出神:“惟桐作琴,虚中而理疏”。这具穿越时光经纬、经过战火与繁华的乐器,始终保持着树木最本真的姿态。抚过琴颈处“沧海龙吟”的篆刻,指腹竟触到明代某位闺秀、某位公子、某位将相、某位君主泪痕般的漆泪——现在想来,原来每具古琴都是一部活着的历史,斫琴者的刀痕,弹琴者的指纹,藏琴者的体温,都在木纹深处结成可触摸的实物形态。
(七)太古遗音
初春整理琴谱,在明代《西麓堂琴统》泛黄纸页间,忽见前人朱批:“乙未年上巳日,与客泛舟西湖,烟雨中奏《潇湘水云》,忽有白鸥栖于琴尾。”墨迹旁竟然粘着片干枯的荷瓣,想来那日的琴声必是染着藕花香的。而今我窗前的琴案上,新插的白玉兰斜倚着唐琴的凤沼,忽然懂得琴器为何要有龙池、凤沼——原来天地之灵气,本就该在此间吐纳轮回。
(八)指上河山
学《梅花三弄》那年,恰逢人生寒冬。冰弦冷硬如铁,吟猱时手指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琴轸。直到某夜大雪封门,琴室水仙忽然绽放,幽香浮动时,七弦竟化作七条梅枝在月色中舒展。原来琴道中的“轻、微、淡、远”,不是消弭生命的力度,而是将山河岁月都凝在“吟”的微波、“猱”的震颤里。如今奏至“三弄”段,左手名指按弦的旧伤仍会隐隐作痛,但那疼痛里早已开出三千万梅花,心里胜美。
(九)琴人琴事
记得有一年暑假入川,在成都琴台路遇一摆摊修琴的老者,他的工具箱里藏着民国时期的丝弦、清代的琴穗、抗战时的松烟墨。听他讲六十年代为护一具宋琴,将其藏于寺庙大钟内的往事,忽然明白琴人的骨血里都带着漆的韧性和坚守。某次展览,有幸得见出土的战国十弦琴,残缺的岳山上犹有朱砂痕迹,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那种直击灵魂的苍古。琴器终究比人长寿,可若无历代琴人的气息体温供养,再老的琴也不过是死去的木头,深以为然。
(十)大音希声
工作节奏紧仄时,半月未能抚琴。某夜忽然难眠,月光亦忽然落满琴案。伴着月华挣扎起身,虚按丝弦,竟觉指下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温润。此刻方知《溪山琴况》中“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之后,尚有“意与虚空合”的至高境。
晨光初现时,见琴身露水与茶盏热气在空中缱绻交织,恍惚见历代琴魂皆在七弦上显形——蔡邕火中救琴的焦尾,司马相如绿绮琴上的凤求凰,嵇康《琴赋》里说的“物有盛衰,而此无变”,原来都在说同一件事:琴声起时,刹那即是永恒。
大音希声、琴人合一,琴心剑胆、天地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