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晨雾初散时,绿浪便沿着地平线向天际奔涌。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千万根草茎上凝结的露珠忽然亮起来,恍若银河坠落人间,在浩瀚的绿绸缎上缀满浩浩荡荡的星子。这便是呼伦贝尔草原的清晨,草叶举着露水,像虔诚的僧侣托起佛前灯盏。
这里的草有倔强的筋骨。西伯利亚的寒风裹挟着雪砂掠过旷野时,牧人裹着厚重的皮袍都瑟瑟发抖,草根却在冻土深处蛰伏。零下四十度的严寒把土地冻出裂纹,牧草仍用须根织成密网,紧紧攥着沙粒与泥土。待到春雷惊破冰层,那些枯黄蜷缩的草茎里,竟能迸出翡翠般的新芽——这是长生天赐予草原的奇迹,是游牧民族世代传唱的《蒙古源流》史诗里,永不熄灭的生命火种。
羊草细长的叶片藏着游牧的智慧,懂得在干旱时卷成筒状锁住水分;针茅穗子上的芒刺是天然的铠甲,在风中发出金属相击的铮鸣;野古草匍匐的茎蔓织就绿色罗网,将流沙困在方寸之间。这些草不像江南垂柳般婀娜,却用粗粝的坚韧滋养着整个草原生态。马群踏过时,它们伏低身子;牛羊啃食时,它们断茎再生;野火烧过时,深埋的草籽正在灰烬里等待重生。
当紫色的马兰、金黄的野菊在七月竞相绽放,总有人惊艳于草原的花海。可那些摇曳的花枝下,是无数草茎默默交叠成的碧玉台。牧草托着芍药如同母亲托起婴孩,让娇嫩的花冠避开马蹄,又在烈日下为花影撑起绿伞。白桦树苗钻出地面时,最先触到的是草叶温柔的抚摸;百灵鸟筑巢时,衔走的草茎里还带着大地的体温。
暮色中的草原是首无字的诗。夕照把草浪染成琥珀色,风过时掀起层层金波,恍若成吉思汗的金帐在暮色中起伏。老牧人盘坐在勒勒车旁,粗糙的手指捻动草茎,草汁的清香混着奶茶的醇厚在风中飘散。他们世代相传的秘方里,狼毒草能治痢疾,冷蒿可驱风寒,连最普通的碱草都能编成经冬不腐的毡靴。这些看似卑微的草,喂养过征战的铁骑,治愈过难产的母羊,最终化作牧人褶皱里的笑意。
我曾见过暴雪后的草原。天地苍茫如混沌初开,积雪下却涌动着草根的脉搏。待到五月熏风解冻,无数嫩芽顶开陈年的枯草,旧岁与新绿在阳光下交织成斑斓的锦缎。这生生不息的轮回里,藏着草原最深邃的哲学:真正的伟大不必仰视苍穹,低伏时亦能听见大地的轰鸣。
月光浸透草原的夜晚,草浪间浮动着银色的雾霭。远处传来马头琴的呜咽,琴弦震颤的频率竟与草叶的簌簌声暗合。此刻方才懂得,为何蒙古长调总带着草木的呼吸,为何牧人的靴底永远沾着草屑——他们的魂魄早已与这片草海融为一体,春荣秋枯,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