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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志超阿润高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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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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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气满林香》

  北疆的春总是最迟的,老家蒙东与冀北交界地区却和时节紧密相连。每每春天,林、草、花便花赶趟似的报幕起春天的香气。

   初春刚刚报晓,晨雾尚未褪作山岚,露珠早早就已缀满紫丁香的睫。我赤脚踩过林间苔径,脚下绵软如踏云絮。姥爷的烟袋锅在雾中明明灭灭,烟圈儿撞碎在油松枝头,惊起一串串晶亮的啼鸣。蒙东地区的春天总是这样莽撞,不等残雪化尽便卷着千军万马的绿,把京冀交界的褶皱山峦染作碧玉屏风。

   山樱最是性急。昨夜还蜷着绛紫的苞,今晨已挣破一道道鳞片,将薄如蝉翼的花瓣晾展在风里和蓝天之下。那些绽放的浅粉的漩涡中栖着光的碎屑,风过时便簌簌抖落一地明亮亮的星子。我攀住老树虬枝,看花影在掌心游移,恍惚间竟觉自己也生了根,指尖要抽出鹅黄的嫩芽。远处护林人的铜铃叮当,惊散这幻梦,却见漫天花雨中浮着银丝——原是蜘蛛趁夜织就的经纬,此刻正兜着朝霞酿着蜜。

   正午的日光在林梢流淌成河。桦树皮皴裂的纹路里,琥珀色的松脂渐次融化,裹挟着去岁的松香徐徐垂落。我常以草茎蘸取这金黄的泪滴,看它悬在叶尖凝成永恒的刹那,再用这金黄粘住阳光的炽烈和月光的清冷。林场新栽的云杉列队沙沙作响,针叶筛下的光斑跃动如银龙鱼——忽而聚作晃眼的湖泊,忽而散作细碎的珍珠。躺在厚厚的松针褥上,能听见地脉深处传来绵长的叹息和哼鸣,那是冬眠初醒的草根在舒展腰肢。

    最喜看山桃与野李争春。这边厢刚爆出珊瑚骨朵,那边厢已绽开雪瓣银蕊。蜜蜂在花间醉舞,金粉簌簌落满我的蓝布小衫。老护林人教我嚼酸模叶解渴,那沁凉的汁液裹着春寒,激得喉头微微发紧,发紧后却是难以言说的清冽的甘甜。忽见石隙中探出簇鹅黄——竟是株崖柏新苗,根须还沾着去冬的冰碴,树冠已倔强的挺立拔节,沐着今春的暖阳。这坚韧的绿意令我怔忡,恍惚看见时光在林隙中折叠,千百年不过弹指,唯有草木的呼吸亘古绵长。

  暮色浸透林海时,千万叶片开始絮语。槲树的青铜铠甲泛着幽悠的光,柞树新叶如婴儿掌心般蜷曲着。我循着腐殖土的腥甜找到丛羊肚菌,它们戴着蜂窝纹小帽,在倒木阴影里悄然恣意生长。晚风裹来河北地界的炊烟,混着京郊工地的水泥味儿,却都被林涛滤作清冽。姥爷说这林子是活的结界,能把喧嚣揉碎成月光——此刻鸦青的天幕上,确有一弯银钩,正钓起松涛阵阵、星辰闪闪。

   夜巡的火把惊破春林梦。跳动的焰舌舔舐着树影,将我们的影子拓在古柏的躯干上,忽长忽短似皮影戏。守林犬的吠声撞上山壁,荡回时已沾了露水的清润。暗处忽现流萤点点,碧绿的萤火掠过新栽的元宝枫,恍若浩瀚星河坠入人间。我偷偷接住一枚萤光,摊开掌心却见露水映着月光,原是春夜与我开的玩笑。

   清明雨落得缠绵。系在古树上的红绸褪作浅绛,在雨丝中飘摇如离魂。我以柳枝作笔,蘸着积雨在青石上画符,水痕转瞬即逝,却留下草木汁液的清甜。林场西坡的连翘开疯了,明黄瀑布从崖顶倾泻而下,连雨幕都染上蜜色。躲在岩凹处听雨打新叶,沙沙声里竟辨得出层次:油松针是沉郁的磬,白桦叶是清越的铃,而满地二月兰正用紫瓣承接天籁,一声声,一更更,婉转低语到天明。

   谷雨前的暴脾气雷雨最是痛快。闪电劈开昏暝时,整片山林都成了苍绿的琉璃,转瞬又堕入幽暗。我蜷在瞭望塔里数着山林和春风的心跳,看雨箭射穿山杨新叶,看蜗牛在窗棂蜿蜒画痕。忽有暖意从脚底漫上来——原是地灶上的茉莉花茶滚了。姥爷定是研墨挥毫间哼着梆子戏调往茶壶添枣,水汽氤氲间,但见漫山草木在劲风中狂舞,恍若十万春神击筑而歌。

   如今方知这林子是部无字经卷。老树皴裂的皮是经文,苔藓的绒毯是蒲团,连石缝里的地钱都在宣讲轮回。当蒙东和京冀周边高楼的棱角刺破地平线,我们的山林正以年轮为盾,用根系作弦,将春气谱成无休的乐章。那些新栽的树苗夜里悄悄拔节,我枕着松涛入眠时,总能听见它们与星辰絮语,商量着要把碧浪再推远三十里或七十里。

   最后一缕槐香散尽那夜,我梦见自己化作高歌的山雀。掠过退耕还林的梯田时,看见紫云英织就的锦缎铺到天边;盘旋在生态廊道上空,望见刺槐与白蜡的绿臂相挽相拥。月光为每片叶子镀上银色的光环时,整座山林都在轻轻摇晃,像母亲哄睡怀中的洁白婴孩。晨光中醒来,唇齿间犹存草木清芬,方知所谓乡愁,原是春林馈赠的、刻在骨血里的甜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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