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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志超阿润高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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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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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夏天试图去寻找呼伦贝尔草原的风

整个夏天,我向着呼伦贝尔的旷远草原深处行去,只为寻风。

风在这里,是位天生桀骜不驯的君王。它如牧人般,驱赶着云群在天空游荡,时而啃食着白云,时而将云朵撕扯成碎片,随意抛洒在草原的天幕上。

后来,我寻到一位老牧人。他脸上刻满的纹路像是被风长久侵蚀过的沟壑,在阳光下泛着古铜的光泽。他坐在毡包外,沉默地磨着一副旧马鞍。马鞍上磨出的深深凹痕,透露出多少年月的风霜雪雨的奔波。老人缓缓开口,声音仿佛也带着风沙的摩擦声:“风啊,是这里最老练的贼,它偷走了我的羊群,偷走了我女人的歌,也偷走了我年轻时的力气。”他抬手指向远方,目光越过起伏的草坡,投向天边那虚无缥缈的一线,“你看,连勒勒车的辙印,它都要一点一点抹掉,好像生怕被人记住似的。”风的手,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抹去人与岁月的痕迹,只余下空旷的回忆与无边的寂寞。

风掠过马群,马鬃在风里扬起又伏下,像一匹流动的黑绸缎。风卷过马鬃,仿佛也卷走了马背上流逝的光阴。马儿昂首嘶鸣,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抛洒向腾格里和塔拉的四面八方。

我独自踟蹰于空旷的草原,脚下是柔软而坚韧的草毯,头顶是辽阔得令人隐隐刺痛的瓦蓝瓦蓝的长生天。风似乎无处不在,可当我伸出手,它又杳然无踪。这风,多像一位难以挽留的故人,像那遥远到仅剩名字的旧友——音信杳渺,踪影难寻。

黄昏时分,我伫立于一座小小的敖包前。石块垒起的敖包上,经幡被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如同无声的呼喊。我学着牧人的样子,默默绕行三圈,然后拾起一块石头,轻轻垒上去。石头触碰石头的轻响,立刻被风吞没。我凝视着石头粗糙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都像是风刻下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恒久的磨砺。敖包沉默地矗立着,它被风长久吹拂,又无声地承受着,仿佛正是草原本身那古老而倔强的脊梁。

暮色四合,风势渐缓,草原沉入一片寂静的幽蓝。我躺在草地上,草尖刺着脊背,头顶星河呼啦啦飒爽爽恣意的无声倾泻。风,此刻终于安静地卧在草丛深处,如同倦极归家的野兽。

整个夏天,我执意寻风。风却裹挟着草种、尘土、羊群的碎语、马匹的汗息,甚至还有远方朋友零落的名字,浩荡地穿过我,穿过我的眼眸,穿过我的胸膛,穿过我浩大的寻找和相认,又奔涌向天边。风从不为谁停留,它只是借我的躯壳路过,留下空旷的回响。而我的追逐,不过是风在人间一瞬的映像。

终于懂得,风是那永无归属的过客,将思念与心事也一并卷成碎片,撒向更远更苍茫的未知处——这草原上永恒的奔徙者,它自己便是寻找的答案,又是答案本身的无尽消弥和化解。

风不曾被寻获,风只是经过我们,将我们内部也吹成一片旷野;它卷走所有徒劳的追问,让心事如草籽般在空旷里四散漂泊,最终生根于无言。原来整个夏天,我们不是追风,而是被风追成一片散佚的旷野。

终是悟得,风才是草原最古老的信使,它拂过每一寸草尖,也拂过历史的额头。风在草浪间低语,仿佛正复述着那些早已沉入时间深处的名字与面孔。风拂过之处,历史的轮廓在绿茵之上若隐若现,似乎能听见金戈铁马的铿锵回响,正从地脉深处隐隐传来。

风,这永恒的牧者,曾吹扬起一代天骄的黑色大纛。那猎猎的旗帜,撕裂长空,如同席卷四野的雷霆。我伫立风中,恍惚看见铁骑洪流在风的鼓动下席卷而来,蹄声踏碎大地,裹挟着草屑与烟尘,连地平线都在他们奔涌的威势下颤抖。风扬起他们战袍的衣角,又卷走他们征途上疲惫的叹息,最终将一切宏大的喧嚣、雄浑的誓言,都吹散在无垠的绿海,只留下空旷的回响,在草根之下、在风的褶皱里,寂静地长久地沉淀。

时光流转,风并未停息。近代的烽烟也曾在此处被风点燃。那烽烟之下,草原的儿女们以血肉为长城,以马刀为界碑。风曾舔舐过他们刀锋上未干的血迹,也曾呜咽着卷走他们战马旁倒下的身影。风是见证者,亦如沉默的送葬者,将悲壮的挽歌揉碎在每一片草叶的摇动里。我蹲下身,指尖触到泥土深处一枚锈蚀的弹壳,它冰冷而沉默。风掠过指尖,仿佛传递着那弹壳深处依然滚烫的余温——那是风替英雄们保存的最后心跳,是历史在风沙中未曾湮灭的印记。风将牺牲者的名字吹散成沙砾,却将他们的脊梁吹塑成草原上永不坍塌的山峦。

风又吹到了勒勒车缓慢迁徙的辙痕上。沉重的木轮碾压过千年古道,吱呀作响,应和着风的节奏。风卷着草籽,也卷着牧人的歌谣与一个时代笨拙而坚韧的希望。那歌声在风中显得粗粝而高亢,饱含拓荒的艰辛与对未来的朴素信念。风推着勒勒车,如同推动着草原沉重的年轮,在苍茫大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这印痕,最终又被后来的风耐心地、无情地抹平,如同抹去沙盘上的推演。风,它既书写,又擦拭。

风在草原上翻涌不息,它是时间本身奔流的形态。它吹动过成吉思汗远征的旌旗,吹散了抗日烽烟里的呐喊,也吹拂过牧民们额头的汗水和心头的惆怅。它卷走英雄的传说,也卷走无名者的尘埃。风从不偏爱,它只负责吹拂,吹过王者的金冠,也吹过牧羊人破旧的毡帽;吹动过征服者的野心,也吹散过失败者的不甘。英雄们如劲草般在风中出现,又终被风吹倒,化为滋养新绿的泥土。风永不停歇地翻动着草原这部厚重的史册,每一页都浸透了风的呼啸与草汁的苦涩。英雄的塑像终会倾颓,唯有风塑造的姿态——那在狂风中挺身昂首的剪影,凝固成草原最深的记忆。

当夕阳的熔金再次泼洒在无边的草浪上,我凝望着风在草尖上奔跑,如同凝望无数个世纪的魂魄在奔跑。风依旧在诉说,在低吼,在沉默。它把英雄的骨殖吹成磷火,在暗夜里飘荡;又把牧人的长调吹成种子,散向四面八方,在下一季的风中重新发芽。草原的历史,是风用呼啸写就的碑文,字字句句,都刻在每一根被吹弯又挺起的草茎之上,刻在每一颗被风沙打磨过的心上。

风吹过,英雄站立过的地方,草格外深绿。风吹过,历史的喧嚣归于沉寂,唯有风声不息,如同大地永恒的呼吸,吞吐着浩如烟海的过往、现在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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