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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志超于燃阿润高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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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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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的情书

七夕午后三时,雨落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不是倾盆之势,而是斜织着的,细密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土地深藏的温柔。此时天地间便只剩两种声音——雨丝触及草叶的碎响,以及无边寂静的底噪。我驾车行于这绿野之中,仿佛航行在凝固的绿色海洋。此行的终点,是一个被经纬度精确锁定的传说——北纬52度1314,那个被赋予“全球唯一爱情坐标点”盛名之处。窗外的绿,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深邃,无边无际地蔓延,直至与灰蒙蒙的天际线交融。心中并无朝圣者惯有的炽热与激动,反倒是一片宁静的澄澈,像是去赴一个久远的、近乎遗忘的约定。

“北纬52度1314”——它被印在宣传册页上,刻在木质的路牌上,更镌刻在无数慕名而来的心灵之中。细细想来,惟觉这数字本身已是一首现代性的偈语。52度,是地球冷静自转的客观刻度,是地理学家用仪器丈量的理性;1314,则是人类心灵最炽热的主观投射,“一生一世”的谐音,怕是一场温热呼吸凝成的永久渴盼,是这情感珠贝凝结成的永恒彩虹罢。一组坐标,自然的与人文的祈愿在此耦合,将一片广袤、沉默、自古如此的草原,点化成了爱情的应许之地;也如此奇妙地融合了宇宙的漠然与情爱的灼热,将数学的绝对性与文学的隐喻性铆合在一起。它质问每一个到来者——爱情究竟是自然的一部分,如草木生长、星体运行?还是人类对抗宇宙巨大虚无时,自行点起的微弱却顽固的篝火?亦究竟是现代人精明的罗曼蒂克设计,还是天地间早有伏笔,待这串数字来揭晓?我思忖着,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公路,像碾过一道模糊的界限,驶向一个被重新定义的时空。

车窗外的风景,为这问题提供了第一重答案。一片无垠的、沉默的、近乎永恒的绿意中,不觉间已蓦然浮现出一缕粉红。

起初只是视野边缘的一丝涟漪,随即漫溢成一片温柔的浪潮。它并非艳俗的刺眼,而是在苍茫草原的宏大背景下,一种倔强而温柔的宣告。浩渺的绿野之上,一道长长的粉红色栈道蜿蜒延伸——似突然地刺入,如同大地血脉中突然奔涌出的一腔温热,又像大地上一道新鲜而炽热的伤口,亦或是它羞于启齿却最终按捺不住的脉动蓄意曲折通往心之所向。更令人称奇的是,驱车前往时经过的视线所及的谢尔塔拉镇,那些本应质朴无华的农村房屋,竟也都披上了这浪漫的粉色外墙。它们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草原腹地,像上帝撒下的一把糖粒,甜蜜地融化在雨雾里,竟愈发显得天真而壮丽。这绝非自然生长出的色彩,这是人类意志对旷野最深情也最倔强的告白。是以整个聚落的规模,书写一封致爱情的情书——这近乎超现实的景象,冲散了旅途的寂寥,令人莞尔——这该是何等的一种决心,将整个家园染成爱情的底色,仿佛如此,生活其中便能永驻爱河。

我弃车步入雨中,撑伞走下栈道。雨水敲打着头顶的伞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四周阒寂无人。粉红色的木板在雨水浸润下,褪去了浮世的喧闹,显出一种沉静的瑰丽。步声橐橐,成为天地间唯一的节拍。在这极致的空旷里,人反而向内坍缩,所有关于爱的哲思,如遇雨的种子般蓬勃生发。

这栈道,遂成了一条思辨的通道。

在这般辽阔中,独自漫步,反而更能听清内心的潮声。我忽然想起阿兰·德波顿所言,“旅程是孤独者的良药”,而此行,我服的或是一剂关于爱情的、剂量庞大的缓释药丸。它不催生激狂的相思,却引人对爱情这亘古的母题,做一番漫无边际的遐思。

这粉色的栈道,犹如一条时光通道,连接起东西方无数为爱吟唱的灵魂。

西方的爱情观里常带有一种致命的垂直性。但丁于翡冷翠老桥桥头邂逅贝雅特丽齐,那惊鸿一瞥,其力量足以支撑他穿越地狱、炼狱,直抵天堂,完成一场以神圣之爱为终点的灵魂攀升;罗密欧爬上朱丽叶的阳台,那高度不仅是空间的,更是情感与危险的陡峭维度。他们的爱情坐标,是向上的、超越的,渴望与神性比肩;更有那巨石嶙峋的希腊梅黛奥拉修道院。修士们为抵达信仰的至高纯净,将修道院筑于万仞孤峰之巅,需以绳索绞车方能抵达。其中多少隐秘的虔诚,或许也掺杂着对神性之爱最为极致的仰望与孤独的守候吧;而在英格兰北部荒原上,《呼啸山庄》的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的爱情,则与暴风、石楠、荒野纠缠共生。他们的爱情坐标没有精确的数字,只有一片精神的荒原,爱在其中如厉风呼啸,摧毁一切又重塑一切。那是灵魂认准彼此后,一种横冲直撞、无所依凭的绝对坐标。

我们东方的爱,则多在水平线上蜿蜒流转,往往与山水相栖,多了一份含蓄与绵长。《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坐标是那条无法泅渡的秋水,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怅惘凝望。爱而不见,求而不得,其坐标在心之彼岸。那坐标是延宕的、求索的,伊人永远在水之湄、水之中央,可望而不可即,爱之本质在于那永恒的间隔与追寻;梁祝的十八相送,路径迂回,情意缠绵,其坐标是蜿蜒的、含蓄的、最终化蝶方能逾越的生死界线;牛郎织女,则被一条浩瀚银河相隔,每年七夕,静待鹊桥。他们的坐标是宇宙尺度的,是王母银簪划出的无情天道与人情至深渴望的对峙。那“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坐标点,灿烂胜过人间无数。

一些电影中的爱情坐标更为具象。《卡萨布兰卡》里,里克咖啡馆是乱世中爱情与道义的十字路口,“全世界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那坐标是命运投掷骰子的一次偶然,却成了永志不忘的必然;《廊桥遗梦》中,麦迪逊郡的那座廊桥,是家庭责任与短暂炽热激情的分界岭,它静静地伫立于田野,坐标的意义在于告别与永藏。

还有传说中丹麦海边的小美人鱼,以疼痛的步伐将爱情坐标刻在王子宫殿外的海岸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亦像踩在人类对爱最悲怆的想象极限;而西湖断桥,则是白素贞与许仙相遇又诀别之地,雨伞借还间,情愫暗生,人妖殊途的坐标,注定水漫金山,雷峰塔倒。

这些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意象,在呼伦贝尔的雨中,与脚下这粉红色的“52°13’14””相互映照、碰撞、融合。东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与西方的“灵魂唯一的至高伙伴”在此处交响;“两情若是久长时”的豁达与“爱你直至生命尽头”的烈性在此处和解。它们共同诉说着——人类从未停止用地点、用故事、用整个文明的力量,去锚定那虚无缥缈却又重于生命的爱情。这粉红色的栈道,何尝不是又一个当代的、勇敢的尝试?它试图在这天高地阔之处,为飘荡的现代心灵,提供一个可触摸、可抵达、可坚信的凭据。这北纬52度1314,是横亘于旷野的一道绝对直线,它不指引向上,也不刻意迂回,它只是存在。它仿佛在言说——爱情既非通往天国的阶梯,亦非设障的迷宫,它或许就是人类携着爱立于苍茫宇宙间此刻、此地、此在的坚定印证。

就在这思绪万千之际,栈道前方,一个身影闯入这幅湿漉漉的画卷。

雨幕中,一个身影闯入视野。那是位清癯老者,背脊挺直如白杨。在八月草原深处,他穿着熨帖的立领呢子西装,头戴深色礼帽,手执樟子松木的拐杖从容行走。雨水在他周围织就珠帘,仿佛不忍打扰这份风度。回来后忍不住同当地文化馆的友人谈起,始知老爷子原来是归国华侨,他曾在纽约华尔街书写传奇,却最终回到这片土地守护长眠于此的蒙古族爱人。眼前不由回想到擦肩时最引人注目的是拐杖黄铜柄上刻着的蒙文印记——那是半个世纪前草原上最炽烈的情话。老人眼眸盛着贝加尔湖般的深邃,皱纹里埋着跨越大洋的思念。每一步履都是穿越时空的朝圣,每道目光都盛着跨越生死的凝视。他无需言语,其存在本身即是一部爱情史诗的终章——爱已融入骨血,化作日常风度后的从容与恒久。他像一位从旧时光里走出的绅士,逡巡走在去探望一生挚爱的路上,那份历经岁月淬炼的深情——他行走,爱便行走。他本身,就成了一个活着的、移动的爱情坐标。

我与他擦肩而过,未有交谈,却仿佛听见一段沉默的爱的史诗。

从爱情坐标点离去时,雨渐稀薄。草原被洗刷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澄澈,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我向停车的地方走去,却见不远处的隐匿的草场深处,有一位妇人正弯着腰,低头寻觅着什么。

我走近些。她约莫五十岁上下,头上围着素色的围巾,手上戴着棉布手套,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里面已然装了不少新鲜采撷的蘑菇。她神情专注,不时用手拨开草稞,动作熟练而轻快。

她抬头看见我,脸上绽开一个淳朴而热情的笑容,朗声问道:“老妹儿啊,今年雨水好,蘑菇可多了,你是来捡蘑菇的吗?”

她的声音带着草原特有的开阔与爽利,穿透微凉的空气。

我一怔,随即也笑了开来,望向她袋中那些沾着水珠、 earthy 芳香的收获,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答道:

“不是。我是来捡拾爱情的。”

妇人朗声大笑,那笑声里藏着整个草原的豁达:“这浩大的草原,啥都能捡得着呐!”

我顿悟。这坐标并非爱情的终极答案,而是一个伟大的提问。它问每一位到来者——你相信吗?你愿意在此刻、此生,于无垠时空的一点,为你的爱划下坐标吗?

爱情并非被寻获的实体,而是这冒雨前来的朝圣本身,是这粉红色于万绿中的孤勇,是那老者风雨无阻的从容步履,亦是这妇人于雨后大地俯身拾取的、具体而微的生之欢欣。它是在认识到宇宙终归虚无之后,依然亲手为彼此建造一座粉红色的、不容置疑的圣殿。

返程时,雨已停。后视镜里,那一点粉红渐渐溶于草原的苍翠地平线。

而我知道,我已将爱情捡拾于心。它并非一个地理坐标,而是一种存在的姿态——是于茫茫人海中,敢于为你划下一个坐标,并说“我于此爱你”的全部勇气——亦如这辽阔深沉的呼伦贝尔草原宽厚有力的托举与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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