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冀交界地带的垄坝上晶莹地藏着一颗野地里的一种果实,乡下人呼之“欧李”,亦或是一声含糊的“nou里”——那音调在齿间滚过,带几分泥土的随意,竟与《诗经》中“六月食郁及薁”的“薁”字暗合。这小小的果实扁圆可喜,亦有作尖桩形状者,红紫晶亮,握在掌中很是扎实、颇有分量,不似如今市面上的莓果类,娇生惯养,稍触即溃。其肉厚实,入口非极甜,亦不甚酸,唯余一股清香气,自舌根袅袅升起,盘旋于童年记忆深处,竟经年不散。
那时的乡下,于我而言是禁地。外祖母与祖母皆出身旧家,虽经世变,却还固执地守着些早已不合时宜的规矩。她们恐我这“大格格”失了身份,在田野上奔跑起来,有了“精致的淘气”,成了野孩子——“女儿家须有静气”,此话不知听过几多回。父母则虑及人身安危,不常许我回乡。于是我的天地,便只得囿于四方庭院,与数卷旧书为伴。那纸页上的草木虫鱼,画得再精细,终究是呆板凝滞的;字里行间的旷野长风,写得再生动,亦吹不到脸上、拂不到发丝间。我羡慕那些在田埂上追逐的孩童,他们能轻巧地叫出每一种野草的名字,能摘到那些我只能在《植物图鉴》中想象的、稀奇古怪的“奇珍异果”。
为得这些宝物,我便以进口的糖果与之交换。那亮晶晶的糖纸,裹着异域的甜香,于他们而言,是远比欧李新奇的存在。于是两下欢喜,各取所需。他们将那沾着泥土的欧李,或是一些形态奇特的草茎、颜色妖娆的野花,小心翼翼放入我手中,而我则递过那精心收藏的糖块。这交易,竟带了些许《镜花缘》中君子国的古风,只是交换的并非道义,而是两个孩子世界里最珍贵的物事。我将换来的欧李在清水下细细洗净,珍重地含入口中,那股独特的清香漫开,便仿佛片刻地拥有了整片浩荡的田野大地。
记得乡下有个名唤小民的男孩,约长我两三岁,皮肤黝黑,眼睛极亮。某年仲夏,他神秘兮兮地从裤袋掏出一把欧李,个个饱满如红玉。“这是我今早特地摘的,露水都没干呢。”他说着,颇显骄傲。我则回赠他一盒巧克力,金纸包裹,上有异国文字。小民接过,却不即食,只反复端详那金纸,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到他眼中,竟似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你知道这果子还有个名儿叫‘钙果’么?”小民忽然问道,“爷爷说,吃了长骨头。”我摇头,心中暗自称奇——这野地里的物事,竟有如此学问。后来翻查资料,方知欧李确为高钙植物,每百克鲜果钙含量可达60毫克,在果树中罕见其匹。想来乡人虽不知科学术语,却凭世代经验,知晓这野果的益处。
后来读书,方知这鄙野之物,竟亦是有来历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郁李一名车下李,一名爵李,即今之欧李也。”又道其“花实俱香”;《尔雅·释木》亦云:“棠棣,郁李也。”郭璞注:“即今之欧李。”;清人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绘其形态甚详,述其生于“陕甘山原间”。原来我幼时在冀蒙边界垄坝上所见所食者,早已在千百年的文字里生长着。
更令人称奇的是,欧李竟还与古代贵族有着不解之缘。《西京杂记》载:“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亦有制为美名以摽奇丽者。”其中有“郁李”一种,或即欧李之先祖。想当年汉武帝的上林苑中,此等野果竟与扶南、林邑所献的珍奇异树并列,何其荣耀。
欧李之花亦值得一书。每年四月,华北原野尚未完全苏醒,欧李便已开出粉白小花,五瓣,状如小梅,密密地缀在枝头。唐人李商隐有诗云“笑倚墙边梅树花”,或许咏的便是此等景致。可惜我少时多在盛夏回乡,竟从未得见欧李花开的美景。直到多年后读《中国植物志》及植物学家陈嵘对欧李的描述,方知欧李之花清雅可人,幽香暗送,丝毫不逊于那些名园珍卉。
它曾入诗,入药,入农人的腹,入孩子的馋吻。一种微末的野果,其生命却远比一个王朝的兴衰更为绵长。只可惜今人已多不识,其名亦湮没不闻,竟需靠几个孩童的交换,才得以传入我这困于闺阁者的手中和而今的记忆深处,思之不免怅然。
那些换我糖果的孩子们,如今早已星散。他们或许去了遥远的城市,谋着不一样的生计。他们可还记得当年那个用洋糖换野果的城里女孩?可还记得欧李的滋味?想必是忘了。人总是如此,急于挣脱泥土的羁绊,向着霓虹闪烁处奔去,将那田野的清香,轻易地抛在身后。而我这个当年被禁止奔跑的人,却成了最顽固的怀想者。真真是“昔日绣衣何足荣,今宵贳酒与君倾”。昔年的华服与规矩,曾带来精神上真正的荣光否?而今竟找不到默契旧识斟一杯酒,与君共饮,祭奠那逝去的野地与童年。
及近年年岁稍长,我终于得以偶尔抽身挣脱种种束缚,独自去寻访那记忆中的野地。然而沧海桑田,昔日的垄坝多已推平,代之以整齐划一的田畴,或竟是厂房与路桥。我问及欧李,年轻的农人皆茫然摇头,唯有须发皆白的老者,眯着眼想了半晌,方道:“哦,那个nou里啊……早没啦。地都没了,它往哪儿长去?”语气平淡,似在说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
我并不死心,又往更深的乡间去寻。几经周折,终于在一条几近废弃的田埂旁,发现了零星的几丛欧李。植株矮小,枝叶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果实稀疏,远不及记忆中的饱满红润。我摘下一颗放入口中,那味道却与记忆中的清香相去甚远,带着些许苦涩,似是土地最后的叹息。
一位老农告诉我,这些年农药用得太多,地力已大不如前。“这些野果子最是敏感,地一不好,它们就先知道了。”他说着,弯腰拔起一株欧李,“你看这根,能扎丈把深呢。地不好了,它们活不了的。”我细看那根系,果然异常发达,色呈深褐,状如龙须。老农又说:“俺们小时候,这东西满地都是。饥饿年头,还靠它充饥呢。现在谁还吃这个?”
闻言不禁悚然。一种曾经救人性命的野果,如今竟至无人识得的境地,岂非现代人之悲哀?我想起《救荒本草》中记载的数百种可食植物,其中多有如欧李般的野果。古人深知“野有饿莩”的苦楚,故详考野蔬野果,以备荒年。而今人远离土地,竟至与自然断绝往来,不知是福是祸。
更令人忧心的是,随着欧李的消失,与之相关的民俗文化亦渐趋湮灭。乡间老人犹记得,昔日小儿出疹,取欧李根煎水沐浴,可清热解毒;妇人产后乳少,食欧李果可通乳汁。同时,欧李的果仁叫郁李仁,可入药,是一味非常珍贵的中药材,有利尿、清热作用。这些民间偏方,虽未必合乎现代医学,却承载着世代积累的生存智慧。如今欧李既逝,这些知识也将随之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站在那片曾经生长着欧李的土地上,四顾茫然。风依旧吹着,却再也送不来那独特的清香。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车流如织;近处的农田里,无人机正在喷洒农药。人类垦殖、建造、进步,以文明之名抹去一种又一种野性,却不知自己亦在一步步沦为最孤独的物种。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丰盈,却失去了与土地最后的联系。欧李之消失,非止一植物之灭绝,亦是一种生活、一段记忆、一份人与土地古老契约的终结。
忽忆起李白诗云:“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我等如今,连可赊月色的东山亦难寻觅了,又能以何物送别那如泉明般清澈的往昔?唯有在记忆深处,酣歌一夜,祭奠那些消失在童年之外的植物。
近日偶闻,有某地农科所言称已经成功人工培育了欧李,取其高钙特性,开发保健食品。这或许是一种路径,然人工培育的欧李,纵使果实更大、产量更高,终究失了野地的清气和旷达。那些被规整地种植在试验田中的欧李,再不会有垄坝上的恣意姿态,再不会有沾着晨露的晶莹可爱。它们将成为另一种商品,明码标价,与记忆中的“nou里”相去甚远。
欧李的滋味,终究是永远留在了那个用进口糖果交换野地的下午。它那说不清是甜是酸的清香,竟成了我童年与自然最近的距离。而今而后,纵有珍馐美馔,亦再难尝到那般滋味了。或许每一个都市人的心中,都藏着一种消失于童年之外的植物,它们或许不同名姓,却同样承载着我们与自然最后的联系。
当我们最终失去了所有这些联系之时,或许就是人类最孤独的时刻。那时我们将如何自处?或许只能如陶渊明所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是若菊已不存,山亦不见,又将何处寻觅那份悠然呢?
野垄欧李,其名几湮,其形将逝,唯余此文,略记其状。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