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再次来到八桂壮乡。暮色初合时,我已站在邕江大桥上俯瞰南宁。晚霞像打翻的紫苏梅子酱,将天际线洇染出深浅不一的红绛色。江水不知何时忽然亮起一串珠链般的桥灯,倒影被游船犁碎成了粼粼的金色。远处青秀山的轮廓渐次隐入薄雾,恍惚间竟似壮锦上的瑶池仙境一般。
沿江而下,三街两巷的青石板正奋力吐出白日积攒起来的暑气。骑楼廊下的灯笼次第点亮,红釉玻璃罩里跃动的烛火将“廣隆記”的鎏金匾额映得忽明忽暗。转角传来木槌捶打艾草糍粑的闷响,混着酸嘢摊上山黄皮特有的辛香,在潮湿的夜雾中酿成独特的南国气息迎面扑卷过来。此处卖绣球的银发阿婆坐在竹凳上凝心静气的穿针,银丝在暖光里起落如星,壮锦纹样里的八角花渐渐在指尖绽放。
漓江的夜船载着满舱星斗启航,两岸凤尾竹在晚风中沙沙摇动。竹制船舷上凝结的水珠折射着船头马灯,将“漓水人家”四个斑驳红漆字照得若隐若现。船工解开缆绳的一瞬间,青竹篙点破水面堆积的墨色,荡开的涟漪搅碎了倒映的九马画山。我轻轻抚摸着船尾雕花的柚木栏杆,那些盘绕的藤蔓纹饰里还沁着百年前桐油的润泽。
船行至黄布倒影处,整条江面忽如铺开的玄色绸缎。渔翁立在竹筏前端,鸬鹚黑色的剪影掠过水面,翅尖扫碎了一江月华。我们的船与对向游船擦肩时,船娘突然摇响铜铃,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这精灵白色羽翼掠过船舷的刹那,江水深处竟有鱼群跃出,银鳞在月光下划出细碎的闪电。
舱内矮几上,荷叶包裹的荔浦芋头糕氤氲着清甜的热气和香气,让人的嗅觉不自觉的开阔和急迫。乌木托盘里盛着漓泉啤酒,玻璃瓶身沁出的水珠在烛光里宛如流动的琥珀一般。船尾灶台传来油爆辣椒的噼啪声,戴蓝头巾的厨娘将刚网起的剑骨鱼滑入铁锅,混着酸笋的浓香瞬间漫过船舱。竹帘外忽有山歌破空而来,穿靛蓝布衫的船娘撑着长篙从暗处转出,船头闪亮的马灯在碧波上拖出蜿蜒金蛇。她腰间银链缀着的铃铛与橹声相应和,唱词里“山中只见藤缠树”的尾音,被江风揉碎在粼粼波光中。
船过兴坪时,船工突然熄灭引擎。整条船顺着水流无声滑行,船底与鹅卵石河床摩擦发出细微的嗡鸣。两岸青山在夜幕里化作巨幅水墨,零星的渔火如同画师不慎抖落的金粉,星星点点、绰约摇曳。有孩童从岸边吊脚楼抛出柚子灯,纸扎的莲花载着烛火顺流而下,在船侧聚成转瞬即逝的光之漩涡。老船公摸出竹烟筒,烟锅明灭的红点在夜色里勾勒出老人面庞的沟壑,他轻捻着胡须,眼角不时瞥着江面,慢言细语的说:“这是旧时放河灯的路数,如今倒成娃娃们的耍法了。”
夜露渐浓时,船篷边缘开始垂落晶亮的水帘。伸手接住几滴,竟尝出江水的清甜与两岸金桔园里蔓延出来的芬芳。暗处传来竹筏相撞的隐响,定睛看去,原来是夜渔人正在收网。尼龙网出水瞬间,万千银鳞在月光下迸溅,宛如撒落满江碎玉。渔人从舱板下摸出酒葫芦,仰头饮尽的剪影倒映在江面,与天上的弦月恰好拼成完整的圆。
船过望夫石,船头的铜盆忽然盛满跃动的光斑——原是两岸观景台亮起了射灯。光束将千年传说钉阅在崖壁上,那守望的妇人轮廓被镀上金边,发髻处的野杜鹃在光影中恍若泣血。船客们举起相机的刹那,整片山崖突然复重归于黑暗,唯余导游悠悠的解说在夜色里漂浮:“莫急莫急,灯光秀每刻钟轮回一次......”
岸边吊脚楼的窗格此时亮起了暖黄,像悬在空中的萤火虫灯笼,木窗推开时飘落几缕油茶香,转瞬又被江风吹散在重重山影里。我们的船缓缓泊向龙头山码头时,船尾拖着的渔网突然收紧——定睛一看,竟捞起半网透明的小虾,在月光下如同跳动的碎水晶。船公旷达的笑着,撒了把粗盐:“这是漓江夜船的彩头,拿去可以让厨房滚碗鲜汤咧。”
行至阳朔西街,霓虹灯牌如同打翻的颜料罐。壮锦围巾在射灯下流转着孔雀蓝与石榴红,银饰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像是月光凝固成的歌谣,更像古老壮族大歌的韵律和节奏。酒吧驻唱歌手抱着尤克里里轻唱方言民谣,壮话特有的绵软尾音也一并揉碎在啤酒泡沫里。转角遇见彼处卖绣球的壮族少女,银项圈在锁骨处泛着冷光,指尖翻飞的五彩丝线仿佛织进了整条银河。
龙脊梯田的夜露悄然爬上观景台栏杆,千层镜面倒映着浩瀚星河。远处瑶寨的灯火沿着山脊蜿蜒,如同坠落人间的北斗。山风掠过稻穗送来蛙鸣,梯田水面的“星辰”便跟着轻轻摇晃。抬眼处,忽然有萤火虫从稻丛中腾起,绿莹莹的光点在墨色山峦间游弋,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萤光。
铜鼓广场的篝火在子夜时分熊熊燃起,跳动的火焰将铜鼓纹饰映照得如同远古的图腾。壮族汉子击打铜鼓的轰鸣震落榕树梢的露水,芦笙清越的声响穿破了孱弱的夜色。姑娘们银饰叮当的百褶裙旋成满月,绣花腰带上的流苏扫过篝火,带起一串火星飞向银河。围着火堆转圈的老人突然用苍凉嗓音唱起嘹歌,那些关于布洛陀创世的神话乘着夜风,拂过每片沾着露水的桄榔叶散向更远更远的远方。
在柳州青云夜市,螺蛳粉的酸笋味霸道地攻城略地。不锈钢汤桶里翻滚的红油映着白炽灯光,像熔化了的晚霞。剪粉的阿姐手起刀落,雪白的粉条瀑布般泻入青花瓷碗。隔壁酸嘢摊的玻璃缸里泡着七彩斑斓的瓜果,紫苏叶在米醋中舒展如绽放的莲花。穿校服的少年捧着椰青穿梭而过,吸管搅动时冰块叮咚作响,似在应和远处柳江的潮声。
龙州天琴的弦音在边境小城的深夜响起,露水也顺着芭蕉叶的脉络汇聚成珠。老艺人布满茧子的手指抚过蛇皮琴箱,琴码上缠绕的红绸带在夜风中轻扬。那音色既似山泉漱石,又如林间私语,壮语唱词在星空下缓缓流淌,讲述着花山岩画里未解的神秘故事。对岸越南村庄的灯火在黑水河上投下碎金,两国边民的炊烟在夜色中早已不分彼此。
当北海银滩的潮水退去,月光在滩涂上勾勒出贝壳的螺纹。疍家渔船的桅灯在海天相接处连成粲然的星河,浪花舔舐礁石的声音里掺着咸腥的海风。突然有渔火从深海处漂来,船头供奉妈祖的香火明明灭灭,甲板上晾晒的渔网正在夜露中悄悄凝结成一段吟唱。
我曾在德天瀑布的月夜独坐,看归春河的水沫飞溅成银河;也曾在黄姚古镇的石板路上徘徊,听打更人的竹梆声惊醒百年的门环;亦在靖西鹅泉的萤火虫洞中,目睹绿芒闪烁如星子坠落;更在三江风雨桥的灯笼阵里,惊叹侗族大歌震落了檐角的蛛网。而今再次领略这八桂大地的夜色,始知这夜色从来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用万家灯火、渔火星光、霓虹月色共同织就的壮锦,每根丝线都浸染着千年的“朦胧”却坚实笃定的故事。
当最后一盏大排档的灯泡在晨雾中熄灭,早市的板车轱辘声碾过潮湿的街道。昨夜绣娘未完成的壮锦还绷在木架上,露水将丝线浸润得愈发鲜艳。我知道,那些被夜色温柔包裹的古老灵魂,正在渐亮的天光里继续生长,等待下一个黄昏的唤醒。而漓江夜船的灯火,永远会在暮色四合时,为那些追逐星月的旅人亮起一船人间星河。
这夜色“朦胧”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