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踏上探访三峡的行程,到达时已是夜幕沉沉,在安静的空气和湿润的江风中很快入眠,这对于长期受神经衰弱困扰的我而言着实有说不出的友好。早起立于江畔,目之所及,云雾飘绕。晨雾自夔门峡口漫涌而来,在黛青色峭壁间流转成千万缕素绡薄纱,完全别于北疆三月依然白雪皑皑的景象。
一行人上了船,船首最先犁开春汛初涨的江水,惊起几尾银鳞白鱼,在琉璃色的波涛上划出细密的涟漪,而后逶迤而去。十二峰在江船的前进中如墨玉屏风次第展开,似一幅幅倒退的影像片在执行着线性的叙事一般。岩隙间垂落的藤萝尚沾着夜露,新抽的卷须在晨风里早早舒展,仿佛仙人垂落的碧色璎珞。峭壁高处几树野樱开得正酣,粉白花瓣被江风裹挟着,纷纷扬扬飘落在刻着“夔门天下雄”的朱砂摩崖上。那殷红的字迹历经千年江涛濡染,竟在石纹里沁出丝丝缕缕的赭色,恍若杜甫笔下“众水会涪万”的诗句正在岩隙石髓中汩汩流淌。而将厚重的衣服换上薄纱,顿感人儿也仙气飘飘起来。
徐霞客曾将最磅礴的一句诗写给了长江源头,他在《溯江纪源》中写到“江流击山山立碎,其势如雷不敢语”。时间应该是在1637年,徐霞客考察长江源头,在虎跳峡畔的震撼体验滚滚而出,遂作此诗。我们现在来品咂这两句诗依然震撼无比,前句七个字就毫不掩饰的包含三个动词,将江与山的角力写得惊心动魄;后句反用“不敢语”的压抑,大落差般的衬出江涛声威。这种“以静写动”的手法,比直写轰鸣更显得出雷霆万钧,大叹霞客用词之妙,更感长江源头之磅礴,实在精妙的紧。此刻,随着船行,白帝城自云雾深处逐渐显出形态,城堞上已慢慢镀满金晖。红墙在苍翠山脊间蜿蜒如赤龙,飞檐悬铃在春风里摇曳,清越的叮当声与江鸥鸣叫和成氤氲的古调,着实令人着迷。
下船沿浸透苔痕的八百级石阶攀援,竟不湿滑,还可见石缝中簇生的虎耳草擎着大簇大簇的露珠。那老梅虬枝上栖着翠羽山雀,啾啾啁啁,无论形态还是啼叫,均煞是生动别致。托孤堂前的千年银杏正吐新芽,淡绿色叶苞似无数小佛手合十祈祷,似在讲述着风烟故事,也在悄悄见证着时光往来。忽见山道转处,经验丰富的采蕨老妪的竹篓里斜插着几支带雾的野山茶,花瓣上犹沾着昨夜月华凝成的霜色,老妪看似腿脚缓慢,却始终快于我们的行速,着实让人艳羡。而倏忽城头铜钟蓦然震响,惊起檐角铜铃齐鸣,声波在山谷间层层激荡,将昭烈帝临终的叹息与诸葛武侯的《出师表》都揉碎在漫山遍野的杜鹃啼血中,也浸在我们的思绪和步履间。
复登船徐行,巫峡的云雨却来得恰似楚襄王幽梦。先是在神女峰顶聚起螺青色雾霭,转瞬化作万千银丝垂落江面。雨脚在青石滩上敲击出细密的鼓点,惊得岸边芦苇丛中白鹭扑棱棱振翅,翎羽抖落的水珠仍在半空织成一道道珍珠帘幕,让人心跳怦然。忽想起舒婷的一篇诗: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谁的手突然收回,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当人们四散离去,谁还站在船尾,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江涛高一声低一声,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人间天上,代代相传。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为眺望远天的杳鹤而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想来神女峰也是心有戚戚焉。
待航船驶近金盔银甲峡,云隙忽漏天光,七色虹桥自楚阳台遗址腾空而起,正跨在刻着“重岩叠嶂”的摩崖上方。峭壁悬棺在雨后格外清晰,赭色木椽上缠绕的藤蔓已开出淡紫小花,青铜剑的寒芒大抵是早被岁月酿成苔衣,唯余江风掠过岩穴时,犹带出巴人骨笛苍凉的余韵。
更让人震撼的是西陵峡的春水,裹挟着神农顶未消的雪魄奔腾而至,一下子让目光再次应接不暇,之前来过的几次,并没有好好注意这江水一路收纳的融合与雄魄,直泄千里、浩荡奔放,目之所及,皆是激荡的骇浪。黄陵庙禹王殿的琉璃鸱吻挑着几片飞来的流云,殿前古柏新抽的嫩叶在香火中轻颤,仿佛正在聆听大禹治水的古老训谕。船过崆岭滩时,导航仪闪烁着幽蓝的荧光,倒是与老舵手布满皱纹的眼角相映成趣。“当年青滩漩窝能吞船呐”,他指着江心某处喃喃,布满老年斑的手掌似在虚空中画出纤绳的弧度一般,眼角竟有隐隐的泪光闪过。眼眸前忽然见钢索斜拉桥的斜拉索如一条条银色琴弦跃入眼帘,万吨货轮拉响汽笛,惊起岸边沙洲上成群的蓝翅水雉。它们掠过正在施工的生态护坡,羽翼划现出翡翠般的弧光,愈加吸人眼球。
秭归码头此时浸润在橙花香里。屈原祠的九章堂前,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用艾草汁液在鸭蛋上描绘生动的龙纹,老门房正在给香炉更换生物降解环保香。江畔龙舟训练基地传来阵阵鼓声,穿荧光运动服的青年们挥桨连续激起雪浪,岸上全息投影正演绎《天问》中的星宿,而对岸移民新城的玻璃幕墙将春阳折射成七彩光瀑,一切亦真亦幻,亦幻亦真。山坡柑橘园里,盛放的花簇接收着天地日月的滋养与宠幸。忽见数只朱鹮掠过三峡大坝闸门,它们绯红的羽翼在混凝土巨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幻影,又在升船机湛蓝的液压柱上染出一抹深刻的胭脂色,美到言语失色。
暮色是自南津关的崖壁渗出的,葛洲坝的灯火也随之开始次第绽放。江面浮动的粼粼的光宛如打翻的星海。三游洞的钟乳石在景观灯下泛着幽蓝,元白苏三公的诗句在石壁上交错叠印,真真让人生发出“不辞携被岩底眠”的狂热冲动。中华鲟保育基地的观测浮标闪着绿莹莹的光,探照灯扫过江面,隐约可见暗流中优雅摆尾的古老身影——这些跨越亿万年光阴的活化石,沉静的将基因密码写入长江新的年轮。
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远之有?早上还在碧海游玩,晚上就到了苍梧住宿——这是徐霞客少年时立下的远大志向。在徐霞客30余年的游历生涯中,他“探奇测幽”,深入人迹罕至之地,考察记录地理发现,并将所见所闻熔铸成60余万字《徐霞客游记》,被后人誉为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余更欣赏其对自然的欣赏从未停留于表象,他以理性精神审视天地,“恨上无以穷天文之杳渺,下无以研性命之深微,中无以砥世俗之纷沓”,天文、儒家义理都不是他所能及,世俗纷扰更令他痛苦,只有高山峡谷,他愿目测步量,发誓“漫以血肉,偿彼险峻”,攀危岩、历绝壁、涉洪流、探洞穴。这豪气、胆气、勇气该是长江给予他的启发,亦是长江三峡赠予他果决坚韧的行动底色罢。
夜色渐浓时,航船驶入平阔江面——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岸青山化作蜿蜒的剪影,江风送来油菜花甜蜜的私语。夜航船的航标灯明灭如星子,与李白吟过的峨眉山月遥相唱和。这承载着《水经注》墨香的长河,正将古老的平仄谱成崭新乐章:巫山云雨、兵书宝剑、纤夫脊背的沟壑隆起成跨江大桥的虹影。夔门石壁的水痕标记着千年春汛的刻度,一如洇染着大地脉动中深藏着的地质史诗一般。
春江浩荡,烟波尽处,又见晨曦初染赤甲山巅。这流淌在华夏血脉中的江河,正以春天的永恒的奔涌,见证青铜器上的纹理的崭新描摹,聆听《楚辞》的韵律融入浩瀚星辰的交响。犹记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江雾,三峡蓬勃盛放的春气让整条长江都泛起了金色的微笑。
在长江巡游,在三峡行走,立刻想要认真一点,沉浸一点,立志每天热情的好好生活。大凡长期在城市生活,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以为人类是世界中心、科技能够主宰一切。然而,当我们走进自然,靠近长江,丈量三峡,面对地球最原始的力量时,这种虚妄的傲慢会瞬间瓦解,一种敬畏感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壶丘子曾经曰过:“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大抵此为内观吧。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又提到,快把你的视线转向内心,你将发现你心中有一千处地区未曾发现。之于长江和三峡,就是这样意犹未尽的想一次又一次的去探索、去发现。
惟愿再来长江三峡品鉴浩荡蓬盛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