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初夏,择了一个清晨,在石板岩镇子东头一家唤作“云栖”的临溪客舍住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格窗,一股混着水汽、苔藓与草木清气的凉意便扑面而来,直透肺腑。窗下便是那条不知疲倦的潺潺溪流,名唤“苍溪”,也被成为“露水河”,水声不大,却执拗地、清凌凌地响着穿镇而过,像是这大山沉稳脉搏里一丝活泼的律动。溪底是大小不一的卵石,被水流经年累月地打磨得温润如玉,在透过树隙的斑驳天光下,泛着青、白、赭各色的幽微光泽。几尾不知名的小鱼,黑背细鳞,在石缝间倏忽来去,影子投在溪底的金沙上,宛如悬空的墨笔在素笺上划过,灵动而飘忽。
缓步而出,临溪支开画架,铺上那张微泛牙黄的宣纸,又将青绿、赭石、花青、藤黄诸色在白瓷的调色盘里一一挤开,像布置一场小小的、静默的仪式。然而,却并不急于下笔。画这样的大山,须得先静坐,须得将心头那些都市里带来的浮躁与尘埃,都让这溪水浣洗一遍,让这山风吹拂一遭,直到心神与这四围的苍茫融为一色,直到自己也仿佛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或是一缕自在的云,笔下或许才能有一二分它的神韵。
而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投向了那横亘于眼前的、巨大无朋的太行。它不像南方的山那般,蓊郁葱茏,眉目婉转,带着些许邀宠的媚态;它是一堵墙,一列凝固了的、铁青色的波涛,带着一种亘古的、不容置辩的沉默,从大地深处猛然崛起,直插霄汉。那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存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言。山体是层层叠叠的板岩,像一册册硕大坚韧的、被时光翻阅得边缘卷曲甚至碎裂的巨书,斜斜地、却又无比笃固地、带着一种悲壮的意味垒砌在那里。这便是“石板岩”之名的由来了。那纸页泛黄、墨迹犹存的《林县县志》记载,此地“山多层岩,色赭黑,片片如书页,乡人采之以筑屋铺路,世代相传,故得名”。这山,不仅是风景,更是此地百姓生活的根基与来源,是他们的庇护,也是他们的宿命。它的肌理是如此分明,那一道道因为亿万年风雨侵蚀、冰霜剥蚀而留下的垂直沟壑,深锲入岩骨,宛如岁月老人额上深刻的皱纹,里面藏着的,是地壳隆起的阵痛,是古海退却的叹息,是风刀霜剑亿万次不知疲倦的刻画。阳光移动着,山岩的色彩便也随之流转,背阴处是沉郁的靛青,受光面则焕发出温暖的赭褐,而那岩缝间挣扎而出的几株倔强的、虬曲的油松或崖柏,便成了这巨大苍青缎面上,用焦墨偶然点出的苔点。
正当凝神于这山岩的坚硬与永恒时,山腰处却悄然生出了一缕云。起初只是淡淡的一抹,似有还无,如同美人午睡初醒,慵懒呵出的一口气,带着些许迷蒙的湿意。但山间的风是顽皮的、无形的画师,它牵引着这缕气,一会儿将它拉成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纱,轻轻地、柔柔地披在苍褐的山肩上,仿佛怕惊扰了山的沉梦;一会儿又将它揉成一团蓬松的、带着些许弹性的絮,试探着塞进那道深邃的、宛如刀劈斧凿的岩隙里。渐渐的,云愈发多了,它们仿佛从虚无中诞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再是纱,不再是絮,而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缓缓流动的、带着某种神意的海洋。山峰成了这浮沉海洋中的岛屿,时隐时现,那铁青的、坚硬的、线条分明的轮廓,在云雾的包裹与浸润中,竟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模糊了许多,仿佛也有了生命,在静静地、深沉地呼吸。这动与静,柔与刚,虚幻与实在,在此刻达成了最完美的和谐与辩证。置身此境,忽然想起古人所说的“山以云为神”,若非这缭绕的、变幻莫测的云雾,山便少了那份灵动与幽邃,便只是一堆巨大的顽石;也正如画理所言,“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这满纸的空白,正需这云雾来填满它的意蕴,来赋予它想象的鼓荡的翅膀。
心绪渐静,笔,终于蘸饱了清水与淡墨,在那宣纸上尝试着皴擦起来。学不来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那般顶天立地、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的雄浑构图,也摹不出南宋李唐《万壑松风》里斧劈皴那种刚猛劲健、铿锵有力的金石之气。遂只能用稚拙的、带着些许探寻与犹豫的笔触,努力去捕捉、去理解眼前这山岩的层理。墨色在宣纸上润开,形成深浅不一的、毛茸茸的痕迹,仿佛那亿万年前的地质运动,那场惊心动魄的造山故事,在我这方寸的纸上,又进行了一次微缩的、沉默的演习与变幻。
作画是急不来的,正如这山中的时光,悠长得仿佛静止,却又在云雾的舒卷、光影的挪移中悄然流逝。于是,索性搁下笔,信步走出“云栖”客舍,将自己全然投入到石板岩的四季轮回里去,去做一个贪婪的、痴迷的看客。
陪同的友人不厌其烦的描述着太行山下的春日,那是被溪岸边的桃杏花,以及那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的连翘与杜鹃唤醒的春日。那花开得并不繁盛,没有那种刻意营造的花海,只是东一簇,西一株,疏疏落落的,像是顽皮的春神随手撒下的胭脂,点缀在苍黑的、尚未完全褪去冬意的岩壁间,那一点粉红,一簇明黄,便显得分外娇艳,惹人怜爱。冰冻的溪水早已化开,水量丰沛了起来,唱着欢快的、哗啦啦的歌,从岩石上跌宕而下,溅起千万颗珍珠般剔透的水花。山间的树木,榆、槐、楸、栎,都抽出了鹅黄的、嫩绿的芽苞,远远望去,像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绿烟,若有若无地笼罩着沉睡了一冬的山峦。空气里是泥土苏醒过来的腥甜,与花蕊吐露的芬芳,还有新生草木汁液的气息,一切都饱含着蠢蠢欲动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偶尔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执着的在落差极度大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田上劳作,那身影,嵌在这巨大的、正在缓缓变绿的山屏风里,和谐得像本就是画中一笔。
而这夏日,是太行山最富激情的、也是最变化莫测的季节。墨绿色的林涛在山风中起伏,声势浩大,宛如深沉的、无休止的合唱。雨是常来的客人,往往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碧蓝如洗,转瞬间,乌云便从山后翻涌而来,墨腾腾的,瞬间吞噬了峰峦。雷声在千峰万壑间滚动、碰撞、回响,仿佛有巨人在敲打着无数面夔皮大鼓,震得人心头发颤。暴雨如注,不是线,而是整匹整匹的白练,从天上直扯下来,打在石板房的屋顶上,噼啪作响,而后汇成一道道奔泻的、义无反顾的瀑布,从百米高的崖壁上飞流直下,声若雷鸣,真真是“银河落九天”的写照。但夏日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天晴,彩虹飞架山谷,赤橙黄绿青蓝紫,清晰得如同神祇的拱桥。山谷间弥漫着乳白色的水雾,被西斜的夕阳一照,幻化成七彩的霓,瑰丽得如同仙境,又仿佛一切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流动的琉璃之中。
到了金秋时节的石板岩镇,则是一位技艺高超、又极尽奢华的画师。它将所有的色彩,都毫无保留地、慷慨地泼洒在这片山谷里。黄栌、枫树的红叶,像燃烧的火焰,一丛丛,一片片,灼人眼目;橡树、栗树的黄叶,像熔化的金子,灿烂辉煌;而那苍翠的松柏,便是这斑斓画卷中沉着的、不变的底色。山民们忙着采收核桃、柿子,那挂在枝头的一个个“小灯笼”,橙红可爱,是这寂寥山色中最温暖、最人间烟火的一笔。天空变得异常高远湛蓝,云也疏淡了,像几笔逸出的飞白。山泉变得愈发清澈,水声也似乎比夏日里文静了许多。人的心,在这明净的、廓落的秋光里,也跟着沉静下来,开阔起来。
若是到了冬日,万物敛藏,太行山复归于一种庄严肃穆的、近乎神圣的寂静。雪是这里最尊贵的客人。它悄无声息地落下,开始时是细碎的盐粒,继而便是漫天的、柔软的鹅毛,覆盖了层岩的棱角,覆盖了石屋的轮廓,覆盖了蜿蜒的山径。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的水墨,线条简洁,意境苍茫,仿佛天地又回到了最初的、混沌未开的模样。偶尔有耐寒的鸟雀,如山鸦或喜鹊,从雪地上掠过,留下一串细碎的、竹叶般的脚印,旋即又被新雪温柔地掩去。这时候,坐在燃着噼啪作响的松木炭火的屋内,把玩着崖柏之作,捧一杯暖茶,看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将远山近树一点点吞没,最是能让人沉静下来,思索一些关于时间、存在与生命本源的、宏大而又虚无的问题。
驻坐溪边,思绪扶摇几万万里之外,这四季的景致,在心中流转、沉淀,它们都是我画作中不可或缺的魂魄,是这幅画的“气”与“韵”。然而,一幅画若只有山水,终究是单调的,是“无人之境”。山水因人而灵,因故事而永。石板岩的魂魄,更深一层,便在于那些与这山石世代相依、筋骨相连的人们,在于他们所创造、所承载的那份独特的人文景观。
走过镇里那些狭长而洁净的、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石屋。墙体是用大小不一的、未经雕琢的石板干垒而成,缝隙间长着碧绿的、毛茸茸的苔藓,像给这坚硬的住所绣上了柔软的滚边;屋顶则是用大片大片的、厚薄均匀的薄石板铺就,整齐得像鱼鳞,又像一本本摊开的、记录着风雨晴晦的石头日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正气定神闲地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就着午后温和的天光,慢慢地、极有耐心地择着刚从山脚采来的荠菜。她的面容,竟与这身后的石壁有几分神似,一样的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一样的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沉着的赭红色,一样的安详而坚韧,仿佛已将一生的风雨都沉淀为脸上的沟壑,却依旧眼神清亮。我与她攀谈,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像是从岩石缝里渗出来的乡音,缓慢而质朴。她说,她的祖父,祖父的祖父,都是住着这样的石屋,走着这样的石路,用着这山里的石板。“这石头,养人着哩。”她淡淡地说,语气里没有感慨,只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是啊,这石头何止养人,它已然将自身的品性——那沉默的坚韧,那朴素的尊严,那历经风雨而不改其色的恒常,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世代山民的骨血里,成了他们精神的一部分。
思绪不由得飘向了更久远的年代,试图在这坚硬的岩石与流动的云雾之外,触摸到一丝历史的体温。在这太行山的深处,这“天下之脊”的褶皱里,定然藏着无数先民的足迹、金戈铁马的回声与口耳相传的传奇。想起了《林县县志》中曾提及的“王相岩”。那是在小镇不远处的一处绝险之地,奇峰突兀,幽谷深切,传说在遥远的商代,君主武丁与那位出身卑微却极具才能的宰相傅说,曾在此隐居躬耕,相识于微时。这古老的传说,为这冷峻的山岩,平添了一抹王霸之气与知遇之恩的温暖,让坚硬的石头也仿佛有了情义。仿佛能看见,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或暮霭沉沉的黄昏,那位未来的明君与那位后来“举于版筑之间”的贤臣,便行走于眼前的某条荒芜的山径上,指点江山,畅谈国是,他们的身影与这太行山峦融为一体。那岩壁间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是否还夹杂着他们当年的低语与宏愿?
而更让人心驰神往、甚至感到一种血脉贲张的激动的,是那个与石板岩、与这整个北方山水画派有着不解之缘的名字——荆浩。这位生于唐末、活动于五代的后梁山水画大师,为避战乱,便长期隐居在这太行山的洪谷之中。他的隐居之地,经过后世学者多方考证,确信就在林州境内,或许,就在我此刻目光所及的某一片云雾深锁的山谷里。站在这苍茫山色间,忽然感到一种与古人神交的、穿越时空的激动。眼前的景象,这“云中山顶,四面峻厚”的格局,这“气质俱盛”的恢弘气象,不正是他笔下所追求、所表现的对象么?他的《笔法记》这篇不朽的画论,正是在这里,对着真山真水,通过“凡数万本,方如其真”的艰苦写生,方才悟出了山水画的“气、韵、思、景、笔、墨”六要,奠定了中国水墨山水画的理论基石。试着用他的眼光,重新审视这片我已然凝视了许久的山峦:那山顶突出的、圆浑的石崖,不就是他画中常用的“矶头”么?那山石因风化而形成的、垂直交错的纹理,不正是后世画家所发展出来的各种“皴法”的生命源头么?那缭绕的、分隔着山峦层次的云雾,不就是中国画中最讲究的“留白”与“空灵”的至高境界么?原来,我此刻伫立的地方,我呼吸着的空气,我聆听着的溪声,或许正是中国北方山水画派的摇篮与圣地。大山大水、开图千里,我这笨拙的、近乎虔诚的学画之举,竟像是在无意中,叩响了一扇通往伟大艺术源头的门扉,得以窥见一丝千年前的灵光。
想到此,心中仿佛被一道来自历史深处的光照亮,豁然开朗。穿过苍溪花街,回到画架前,再次提笔,心境已全然不同。不再仅仅是在描摹一片风景,更像是在与一段千年的文脉对话,是在用我微弱的笔触,回应着一位古代大师穿越时空的召唤。我的笔触里,有了对那坚硬石岩的敬畏,有了对那轻柔云雾的眷恋,有了对四季更迭的感喟,更有了对那石屋、那老人、那古老传说的温情,以及对那位隐居画宗的无上景仰。这一切的情感与理解,都融汇于笔端。
画那层叠的石壁,用枯笔淡墨,反复皴擦,求其“峻厚”之感,仿佛能触摸到那岩石的粗砺与温度;画那缭绕的云雾,用湿笔淡彩,轻轻渲染,求其“空灵”之韵,仿佛能感受到那水汽的湿润与飘忽;在那依稀可辨的山径上,添了一个荷锄的、背影模糊的樵夫,求其“可居可游”之意,让这仙境有了人间的烟火;在岩角峭壁的缝隙间,点缀几株虬曲挣扎、却枝干如铁的松树,求其“坚贞”之格,作为这山石精神的一种象征。这一切,都不是眼前实景的简单复刻,而是心中万千感受的熔铸与升华,是我与这石板岩小镇、与这太行山、与那远去的历史一次沉默而深刻交谈的结晶。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沉入远山的怀抱。最后的、无比温柔的余晖,给太行山的峰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像是上天对这沉默大地的一次深情而悲悯的抚摸。溪水声仿佛也变得更加轻柔了。放下笔,看着这幅终于完成的画作。它或许在技法上依旧稚嫩,甚至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瑕疵,但于我而言,它已足够厚重。它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我这几日与石板岩小镇、与太行山静静相处所收获的全部时光、记忆与感悟,是一段被凝固了的、私人的神圣时光。
将这幅画轻轻卷起,系以丝线,题名为《石板岩清韵》。带着它,就如同将这一整座太行山的春夏秋冬、风云雨雪,将它的坚硬与温柔,将它的古意与今生,将荆浩的笔意与山民的坚韧,都妥帖地、完整地收在了行囊里,也收在了心底。石板岩依旧是那般静静的,在暮色中轮廓渐模糊,而我,也在这静静的作画过程中,完成了一次与天地、与历史、与内心的深刻对话。
这,便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