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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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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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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坡悬月

三十年多年前,冯妍在半坡看见过悬月。那月亮很大很亮,异乎寻常,比一个盘子还大,明亮得像她深夜归家时手里的手电筒光。她记忆最深刻的,是月亮悬在半空,不像平时那样贴在天上。

平时月亮不论多么亮,也就像灯管放进水里,再亮也有些氤氲,总有些雾气缭绕,不透;那晚的月亮却很透,没有东西遮盖;月亮的背后也很清亮,很空,像是悬浮的。

冯妍常跟人说起这事。尽管没有人信,遇到朋友熟人,聊到夜色和半坡,她还是会说到半坡悬月。

她说:“那月亮比盘子还大,大概有二十公分。”

她这么一说,听的人更不信,看见月亮,谁会去估算尺寸啊?这世上,每个人看见的月亮,难道不是同一个么?冯妍说:“相信我,我跟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对数字很敏感的。”

熟悉她的人就沉默了,安静地听着,不会反驳。不过,对方不做声,不是信了她的话,而是另有原因。

那时候的半坡其实不止半坡,是一条陡峭的山崖,怕有五六十度。一条石砌的小路从坡底蜿蜒伸到坡顶,两旁的老树和杂草苍翠葱绿。沿石梯小路拾级而上,坡顶是一片平原,有几十户人家和大片农田,能听见赶牛的叱喝声,田间耕作人家的私语,还有鸟叫虫鸣。冯妍家就是其中一户人家。

现在,山崖削去了一些,成了一条平缓得多的坡道。这个地方的名字也改了,叫做碧翠华庭,成了本地的别墅区。冯妍家还是其中一户人家。申报地名时,她得知了,特意找了几个跟她一样的拆迁后选择回迁的邻居去提意见 ,说还是叫半坡吧,老地名,有传承,也有韵味。

开发商没有同意,她的几个老邻居也就是去给她助阵的,没有力争。当然,力争也不会有结果。开发商说:“半坡半坡,土里土气不说,爬坡到一半,上不上,下不下,这意思有多好?谁会买一个叫半坡的地方的房子?”冯妍一只孤掌,没有成鸣。

但在她心里,这个地方还是半坡,亲友往来,邀约来访,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还是说在半坡家里。

这地方,成了她一生的半坡。

她在半坡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也将在半坡老去。她知道,随着她的老去,半坡将不复存在,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因人而存在,都是人眼里看见的事和物,人不在,事和物也就不存在了。

那时候,她在半坡下面不远的城郊一家国企财务处上班。在半坡,像她这样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进城的,为数不多,只有两个。另一个是她的丈夫马继千,学历比她低,在这家国企的上级部门。本来厂里分了宿舍给她的,她没有要,让给了一位外地同事,还得到了厂里的表扬;丈夫在城里的宿舍,她也很少去,嫌路远,还没有回半坡的家近。逢上加班,下班后,她就骑着一辆女式凤凰,打着手电筒,爬上半坡回家。

她娘家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说她傻,单位白给的房子不要,不是傻么?她轻笑着说:“那房子就一间卧室,一个厕所,厨房都没有,跟厕所在一起的,用一条帘子隔开,还没有我现在住的房间大,有啥好的?”

她母亲白她一眼,说:“你还好意思说你的房间?嫁出去了,还住在娘家,我和你爸、你哥哥们不说,人家外人都会说闲话。”

她就搂了母亲的肩,笑道:“人家说关我啥事,你们不说不就行了?”

她母亲就轻拍了一下她的脸,收了声。她父亲看着她们,没有说话,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她知道她有恃宠而骄的资本:家里就她一个姑娘,还是最小的孩子,她依了他们,找个本地人嫁了,没有嫁到外地;这是这一生中父母对她唯一的要求,她听从了。事实也是如此。父母年老时分房产,后来的拆迁、回迁,她都有一份,她的哥哥们也没有二话——哥哥们都宠着这个最小的妹妹。

马继千家比她家穷,住房狭窄,婚前她就说要住在娘家,马继千依了她。马家也没话说。两个读了书的人,和他们的旧脑筋有些不同,也是自然,再说两家都在半坡,无非是走几步路的问题。至于外人说的马继千入赘冯家,随他们说罢,反正冯家又没这样说,孩子也姓的马而不是姓冯,这算入赘么?

马继千笑着帮她解围,说:“妈,妍妍是发扬风格,想进步呢。妍妍,看来妈是嫌我们了,你还是搬到我的宿舍吧。”母亲撇撇嘴,回道:“少来激我,你那两间房,还没有我家厨房大,你不嫌挤?”

她其实不喜欢马继千说她让房是发扬风格。另外的几件事,她也不愿意他提起,一是工作调动,到他的单位上班;二是聊起她的上级,财务处长陈西墨,她的房子就是让给陈西墨的,她和陈西墨是同学,分到了同一家工厂;三是她换了新发型,买了新衣服,马继千夸她越来越漂亮了。

马继千每每说起她漂亮,她就白他一眼,说:“你现在才知道?”。马继千就说:“早就知道啊,半坡一枝花,谁不知道?”她就回道:“你知道就好。”话题就转移,说到其它事情去了。

马家的确有不怕半坡的其他人家说闲话的底气。他们的孩子出生后,起名马千里,除了两夫妻平时住在冯家,其它如满月酒、周岁宴,都在马家办。冯家也依半坡习俗,以外家的身份置办礼品,给孩子包红包,送到马家,让马家二老交给冯妍,没有直接给她。礼品、红包的规格都没有超越马家。夫妻俩小家的大事小事,都是马家做主。有时候,冯妍耍点小性子,要依自己的来,冯家二老还劝女儿尊重马家二老。马家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孩子出生时,马冯两家都当成头等大事。对冯家来说,这是独生女儿的第一个儿子,目前为止的唯一外孙;而在马家,这是独生子的头胎,长孙,意味着马家有后了。马家大操大办,冯家也出力不少。在当时的半坡人家里,操办得最为风光,无人能出其右。只有后来的碧翠华庭才有人超过。

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扛着一个大脑袋,脸上粉粉嫩嫩,皮肤白里透红,身上肉嘟嘟的,人看着就想捏捏他肉肉的脸蛋,抢着抱一抱他。性子沉静,玩玩具时很专注,不轻易被外界干扰。冯妍私下里得意地跟母亲说,这样的孩子长大后有大出息,注意力集中,不管是从政,还是从事专业科研,都能出成绩。

马千里上幼儿园时,马冯两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这孩子的性格内向得好像有点过头了,一个玩具,他能玩几个小时,谁叫他都不理。有时候到了饭点,叫他吃饭,他没有回应,照旧玩着手里的东西,外婆就去抢走,抱他去吃饭,他大哭大叫,谁也安抚不了。只有妈妈冯妍过来,把他抱在怀里,他才能慢慢安静下来。

直到小学,冯妍才怀疑这孩子可能真有问题。老师说,他什么都学不进,也不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很孤僻,上课坐在座位上,好像非常认真地听讲,仔细看却眼神游离,没有盯着黑板;老师从黑板前走下来,在课堂边走边讲,他却依然看着黑板,目光不随老师身影移动。只有上美术课时,他才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画出的画非常漂亮,美术老师说这水平跟他的实际年龄不符。不过美术课结束后,他还在纸上画画,不管后面的课程是语文,还是数学,或者其它课目,包括体育课,他都没有同龄孩子应有的喜欢。

她和马继千、马家冯家两家的老人带着孩子,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没有人说出个一二三四来。直到后来,他们去了北京,才最终确认,这孩子患有自闭症。

确诊的那一刻,冯妍觉得天都塌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后来,她的天又再塌了一次。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吴瑕喜欢整洁的男人,衣服倒也不必多好,只要干干净净,得体,没有多余的修饰,但也不能减一分必不可少的细节。比如穿衬衣,里面打底的就得是圆领,有领就显得累赘了;如果单穿衬衫,就得有领,圆领她觉得油腻。有人说,年纪不大的男人穿圆领,看起来简单、明快,有一分质朴的明快。她不这样认为。她认为只要是男人,都不单纯;如果你觉得单纯,那是因为你单纯。当然,真正单纯的,那就不是男人,而是男孩。男孩在她眼里,没有性别,就如她班上的那些孩子。

她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整洁,与她的丈夫——哦,早已是前夫了——不同。她的前夫回到家来,换了鞋,衣服也不脱,就倒在沙发上了。就连换鞋,也是她说了无数次的结果。更多的时候,她其实不知道前夫到底是进屋就换了鞋,还是听见她开门的声音,急急忙忙跳起来换的鞋。她回家比他晚。

后来她回想,整洁只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她喜欢的其实是他的主动。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不用她操心。时间、地点、过程,都安排好了,通知了她,她就来了。然后,她就享受。

比较总是有的。人对自己经历过的相同物、事、人,总会在内心里拿来比较一番,这是本性。如果说未离婚前的丈夫像她乡下老家门前的那株大槐树,那么她后来遇到的这些男人,就像她少女时代藏在床头柜里的零食罐。大槐树是地标性的存在,有人来找她家,村里人就会指路:“你往前走,到了那棵大槐树下的那户人家,就是吴家了。”后来的这些男人,是她的私藏,少有人见过,却温暖了她离婚后的岁月。

但也仅此而已。零食罐变不成大槐树,两者有根本的不同。如果要变,不仅仅是性状的改变,而是物理成分的改变。她没有那个能力,更重要的是,她不想。

自从女儿确诊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像一部现代彩色电影,陡然变成了卓别林时代的默片,不仅没有了色彩,还没了声音。

丈夫说:“要个二胎吧,以后也能照顾姐姐。”她听来却是“放弃吧,从头再来”。然后,生活就像一池春水,慢慢地溃了堤,不受控制地随处乱流,终至不可收拾。她也曾想过妥协,并为此努力过,用心再筑起堤坝,却发现覆水难收真是个绝妙的成语。

他们几乎没有谈判。人世间夫妻分离那些常见的戏码,在他们那里都没有上演。她提的惟一要求,是女儿自己带——对这个孩子,她有一份愧疚。这份愧疚,来自她的任性,她如此认为。确诊后,每每想起这件事,她就无法自持,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她的丈夫、父母。

丈夫主动提议自己净身出户,所有的存款都留给她们母女,包括还在供的房子,他说自己再分担三分之一;她只“嗯”了一声。然后,就去民政局,事情就办妥了。

后来她回想起来,感觉一切都像预谋,早已计划好了。事实上她知道双方都没有事先设想。他们之间的默契,证明了她没有看错这个人;现在的分离,也是双方一路走下来的结果。她理解丈夫的为难,就像丈夫理解她的选择。这个世间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黑白,只是它的逻辑运行到了这里,就成了这个结果,不能违背。如果违背,带来的伤害,不仅仅是自身,还有其他人。如她几年前的那次任性。

她从不带私藏的零食罐去“来自星星的孩子”。那是她的事,与零食罐无关。零食罐用来温暖自己,不必拿出来摆在如她乡下老家那糟乱破旧的堂屋般的生活里。何况她有时也换换零食罐,总不能让人看见一个新的零食罐,再问起旧的零食罐去了哪里。那让她很累,尽管她不怕。更何况,有时候她发现,有些零食罐有可能象科幻电影里的异形,会突变成一个未知的庞然巨物,带给她莫名的恐惧。

零食只是解乏、解闷,不能长期做主食,那会营养不良。更多的闲暇时间,她在“来自星星的孩子”做义工,没有报酬。她的教育经历给了她优势,不仅家长们尊重她,“来自星星的孩子”里的几位老师也喜欢她,他们都叫她“吴老师”。她们很谈得来,时常交流一些相关的知识和经验。她觉得这样挺好。她的生活轨迹就大多只有三点:家——学校——“来自星星的孩子”,周而复始地循环。

有时候需要单独约见孩子家长,面谈班里某个她需要重点关注的孩子的情况,如果可以,她也约在“来自星星的孩子”这里谈。她的学识告诉她,让家长们见见这些自闭症孩子,会更加珍惜和重视自己的孩子,不管在家长们的眼里,这些孩子多么不争气。

以她的眼光看来,周子君其实是个很争气的孩子,聪明伶俐,脑瓜子活,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只是脾气易怒,霸道,一言不合就动手,常常打得其他孩子哭。她的父母说,她在家里很不听话,也常常打姐妹们。这一次,她又打了班里的一个孩子,这是本周的第二个了,她必须约她的家长来谈谈。

这次来的好像是周子君的第二个妈妈,或者第三个?吴瑕记不清了。这孩子她教了一年多,今天来的周子君妈妈,她第一次看见。每学期的开学和放假,照例都有家长会。吴瑕的要求,是家长们一定要来,再没空都要来。她对家长们说:“如果您对自己的孩子都抽不出半天的时间,那我对他也没法抽出一学期的时间。”

家长们没人去投诉她这些话,毕竟她带的班是学校最好的班级,大把学生抢着去她的班。这话虽不符合学校规定,但谁叫她是学校最好的老师呢?校长对她都比对其他老师客气一点。

周子君的这个妈妈浑身上下都是牌子货,值不少钱。吴瑕并不意外,她知道周家有钱。只是她的这身搭配,让吴瑕觉得有些突兀:这身衣服,她的脖子上却戴了一条粗大的金项链,格外打眼,就像一件明代的瓷盘里,摆上了俄国的鱼子酱。

在迄今为止她见过的周子君的几个妈妈里,判断不出周成山的喜好口味。有长得非常漂亮有气质的,也有长在水平线以下纯粹就是个女人的,如眼前这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好像没有一个可以评判的标准。人参萝卜都是菜,石斑鳝鱼都是鱼。偶尔闲下来,她在想要是机缘巧合,西洋参配茅台,周成山也不是吃不下。

她和周子君妈妈寒暄了几句,聊了些学校的事情。可以看出,这个妈妈对周子君并不了解,就连这次应约见她,也像是应付差事,不得不来。

她问周子君妈妈:“她在家经常打弟弟妹妹们吗?”

周子君妈妈回想了老大一阵,才说:“也不是经常,只要妹妹们不去惹她,她也不会去惹她们。她不跟她们玩儿,不过那些孩子都比她小,哪有不找她玩儿的,只要找她玩儿,她就打她们。”

她问道:“你和她爸爸不说?”

周子君妈妈说:“她爸爸忙,经常不回来,就是回来也很晚了,见不上她。”

她道:“你呢,平时管得多不多?”

周子君妈妈撇撇嘴:“我哪有那闲心。”

她就说:“这孩子成绩其实不错,是个苗子。可能是比较叛逆,平时多沟通沟通,多关心,感情就拉近了,话就好说了。”

周子君妈妈就说:“除了吃饭,我平时见她都见不上,我一走过去,她就跑开了,不和我碰面。我怎么管?”

她说:“你带着自己孩子去找她玩儿嘛,孩子小,玩儿心总是大,玩着玩着,感情就拉近了,就好说了。”

周子君妈妈说:“我还没生呢。”

吴瑕就沉默了,就明白了这个事情无解。就像零食罐变不成大槐树,大槐树也变不成零食罐,注定了的。她打发周子君妈妈回去。周子君妈妈跟她道了别,临了说了句:“吴老师,她爸爸要是问起,你要说我来过的哈。”

她应承了。

这位仁波切从西藏来。虽说是藏人,却在尼泊尔、印度都修过行,声名卓著,最近才回国内,说着一口听不懂的话。周成山听不出他讲的到底是藏语,尼泊尔语,还是印地语,也许是几种语言夹杂着讲。尽管这三种语言其实他都不懂,但他拜谒过不少高僧大德,上师活佛。这些大师们有讲藏语的,也有讲尼泊尔语的,有讲印地语的,还有讲据说是世上没几个人听得懂的梵语的,当然也有讲汉语的。周成山虽然不懂这些语言,但听多了,也能从语感和音调上分辨出除很少听过的梵语外的大体语种。好在这位仁波切带着的十来个徒弟里,懂汉语的不少。

仁波切说,周董失了魂。

周成山一下就被击中了。他拜过的高僧大德道长尊者都这样说过他。

徒弟说:“上师可以为周董做法,找回魂来,我佛普渡众生,大师当然也不收钱;周董一心向我佛,善心也不可拒绝,否则就是罪过,那么可以为上师的驻在建个僧房,为我佛塑塑金身啥的,数量多寡不论,大小也不讲,心到了,我佛就领了。”

周成山虔诚地跪在仁波切脚下,满口答应下来。他就是个盖房子的,这点事对他来说不是个事。

他的那些“老婆”们无一例外,嘲笑他是人傻钱多,除了少数几个真心想与他扯结婚证的。不过他分不清这几个不嘲笑他的女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也不想分清。自从发妻死后,他就断了续弦的念头。虽不想再婚,女人却是不可少的,但他有个原则,一定是与前一个女人断得干干净净,再找另一个女人。

他的家人、朋友,生意上的伙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包括他的父母。也没有人敢问他,大家都知道周董的这个禁忌。他的父母倒是问过他,被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二十多年前,发妻从娘家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借了三十多万元,买了辆泥头车,叫他辞了工地小工的工作,给老板拉泥土。周成山只管开车,发妻坐在副驾陪他,有啥事就由她下车交涉。她说这样效率更高,不耽误时间,车到装上土就走,一天下来,能比别的车主多拉好几趟。这女人风风火火,与人打交道颇有一手,生意很是红火,一天能干上十二三个小时。后来,她也考了驾照,夫妻俩就轮流开,人歇车不歇。

没想到后来出了事,在工地上撞了人。撞人时是个夜晚,周成山开的车。知道撞人后,他腿都软了,下不来车。发妻打开车门,跳下车去,查看了一阵,回到车上,喝令他开车。他哆哆嗦嗦,打不着火。发妻扇了他几个耳光,交换了位置,自己来开。

发妻那几个耳光打得他清醒了一些。他在车上看了一眼现场,看见一团小小的黑影,好像是个小孩,或者女人。

噩梦就从那里开始。起初他们忙着挣钱,天天累得倒头就睡,倒也没有啥事,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周成山也从“小周”、“大周”、“周老板”,变成了“周董”。变成“周董”后的周成山就有了噩梦,而且是连续不间断的噩梦。

梦境大同小异:不管什么样的恐怖场景,他都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身处险境,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但就是不知道哪个是自己,身在何处,就着急慌忙地寻找,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的身影就显现出来,他觉得那是自己,走近去看,却发现那个人只有头,没有脸。然后,就给吓醒了。

他就给发妻讲。起初发妻还笑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没点男子汉气概。后来,发妻不嘲笑他了,她自己也抑郁了,严重到吃药都控制不了。有一天,她出门去工地查看,竟开下了山沟。

周成山的噩梦就又多了一层:他在梦境里死命地寻找这个女人,却总也找不到,找来找去,却总看见一个有头无脸的自己,然后就给吓醒。

他感激这个女人。她成全了他。他的这些家业,起家是这个女人挣的,后来也大半依赖她的帮助。她死后,周成山就打定主意不再结婚。他知道自己后来遇上的女人,不管与他多么投缘,却再也不会像他与发妻那般纯粹——那时候他是个穷小子,她是个乡村姑娘。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世上除了他,再也无人知晓。

他的钱全给她管。他只管干活,谈生意,签合同,账款全打到她账上。他自己的银行卡,只有用完时才叫她打款给他交际、零用。后来他们成立了公司,财务总监也是她,他照样不管财务。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与她之间的话却越来越少,也没了多少乐趣。只有偶尔核对账户上的数字时,才能找到一丝丝共同的快乐。

他觉得对不起她,没有给她买一幢别墅。他们发财后,她闹着要买一幢别墅享受,把两家的父母接来,扬眉吐气。那时候这座城市最好的别墅,在碧翠华庭,依他们的财力,贷点款,也不是买不起。

他却说还在创业时期,钱用光了,不留一点,万一有个啥事,事业就毁了。他觉得她其实也心知肚明,因为她没有再坚持。他们后来在老家买了别墅。先给岳父母买的,后来才给自家父母买。

后来,他再也没有了买别墅的兴致,就在自家建的小区里找了个大平层,住了下来。

发妻走后的某一个夜晚,他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半醒半醉之间,他蓦然想起发妻要买碧翠华庭别墅,会不会有什么深意?他就想是不是自己其实也没有懂她,尤其是后来的她?可是,他再也无法问她了。

他就在那晚睡了自家保姆。

那个保姆就是他现在这个女人,他和发妻把她从老家叫来。那时候她还是个姑娘。睡了她后,他给了她一大笔钱,把她打发走了。很多年后,他春节回家,听说她离了婚,没有再嫁,他就找到了她。

先前他没有觉察出来,还是后来,他才发现这个女人背影与发妻是如此相像。远处看来,恍惚间他觉得是发妻再生。不同的是,这个女人性格温顺,不像他的其他女人那样计较,不会闹着要与他结婚,更没有发妻那么多的主见。仿佛她就安心与他这样度过,至于拿点钱接济她自己的儿子——她生了三个,全是儿子——他看来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多说什么——反正她也不会从他这里多要钱,都是他给多少就是多少。

而且,这个女人对他的一堆女儿们好像要尽心一些。不管是不是敷衍,他的女儿们没人向他说过这个新妈妈骂他们。他想先就这样吧。

这个女人说:“子君的老师今天叫我去了,说子君在学校又跟同学打架了。”

周成山说:“打架,前两天你不是才去过吗,还没有处理完?”

女人说:“这次是跟另一个同学打架,你哪天有空,还是自己去一趟学校找她们吴老师吧,再跟子君谈谈。这孩子,我说的她不听。”

周成山嘟哝道:“我不去。”

冯妍停好车,走在后面,马千里拄着拐杖,走在最前,乖巧得像个未成年的儿童。进到房间里,马千里静静地坐下,从背包里掏出画笔、画板,慢条斯理地摆好,一众孩子没人理他,屋外走廊上的几个家长看看马千里,再转头看看屋外的冯妍。在一屋孩子里,马千里确实显眼,像一篓白棋子里丢进了一粒黑子,个头就比屋子里的孩子们大了一半。

显眼是显眼,屋外的家长们却都没有意外。孩子送到后,家长们停留了一阵,慢慢地散了。屋外的长廊上,只剩下了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冯妍带了一本书,读了几页,也没了兴致,就站起来踱步,看看屋子里,又盯着院子里的树和花草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拨开花旁边的绿叶,盯着层层叠叠的花粉,伸手摸了摸,沾了满指头的粉红,另一只手伸去抹了抹,粉薄了些,另一手指头却沾上了。她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没有完全拍掉。

站起身来,她才看见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踱了过来,站在她的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播弄花草。

那个人说:“这花好看。”

冯妍回道:“是好看,正当时候。”

她这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个女人:说不上漂亮,却很耐看;穿着也普通,颜色搭配却很养眼,看着合适;举止恰如其分,文静,但不会让人觉得冷淡,有亲近感,却又有分寸。事后她回想起来,才找到一个词形容她:精致。

那个人问:“很大了吧,有没有三十?”。

冯妍回道:“三十多了,没地方去,只能送来这里”。

那个人微微点头,表示理解:“有个合适的地方,对他好些。对了,我叫吴瑕”。

冯妍说:“我叫冯妍。”

她们是唯一守完全程的两个家长。有家长陆陆续续来接孩子们了,她们最后才走。冯妍看着吴瑕牵着女儿的手,这女孩长得比她妈妈漂亮,不开口的话,完全是个粉妆玉琢的仙女。接送了几次,冯妍没有看见女孩的爸爸。

有一天,冯妍把马千里送到,就匆匆离开了。办完事回来,看见马千里坐在位子上,有些焦灼,吴瑕正在安慰他。老师说:“千里跑出来找了你几次,吵着要走,哄不住,亏了吴老师,他才安静了点。”

冯妍朝吴瑕歉意地笑笑,安抚好马千里,回到走廊上。冯妍说:“谢谢你啊,吴老师”。吴瑕道:“没事,互相帮忙嘛。”

冯妍说:“刚才为这孩子的事,去公安局了。”

吴瑕问道:“公安局?”

冯妍说,“是啊,刚才看他今天表现比较好,心想能走开,就去了公安局一趟,想问问案子咋样了,结果还是老样子。快三十年了,人都换了好几拨了。”

吴瑕试探地问:“是这孩子的事?”

冯妍说:“是啊。”

如果说三十多年前,马千里确诊时,冯妍的天空塌了;那么这一次,她的世界直接就崩坏,成了碎片。这孩子出生后,她站在地表以上,闻着远远近近的烟火,和烟火里诱人的菜香饭熟;看见人来人往,树绿叶黄,鸟飞虫去;在静谧的夜里,她甚至能听见花开的声音,细小,欣喜。

确诊后几年的这一次事件,将她拉到了地表以下。那里漆黑无边,没有声响,没有味道,没有光。她用手触摸,抓不到任何东西;她喊叫,没有回应;她翕动鼻翼,却纯净得没有任何味道,连臭味都没有。

她说:“二十多年前,在我们家门前,这孩子被车撞了,断了一条腿,病又重了,自理能力又差了些。当时是个晚上,又没有摄像头,啥线索都没有,我追了二十多年,没有一点眉目。”

冯妍看见吴瑕投来理解的眼神,不是同情,而是理解。这些年来,她很怕别人同情她,吴瑕的理解让她的话多了起来。她说:“那时我们那刚拆迁,正在修一期,还没拆到我家。他本来很乖的,从不乱跑,那晚加班,回去晚了,他跑出来找我,就被车撞了。警察说,车来车往的,运泥的泥头车、小汽车、拉泥浆的水泥车、送货的货车,车来车住,一天少说也有几百上千趟,不好查。他们不好查,我却不能放弃,一定要给千里一个说法。”

吴瑕点点头,问道:“孩子爸呢?”

冯妍说:“走了,千里被撞几年后就走了。”

吴瑕道:“走了?”

冯妍回道:“生病。”

吴瑕沉默了,没有做声。好一会,冯妍才喃喃道:“千里要是正常,我儿媳妇该跟你差不多,他比你大不了多少。”

吴瑕说:“谁都不想,你不容易,都不容易。”

冯妍叹口气,问道:“她爸呢,怎么没见过他?”

吴瑕说:“离了,他想要个二胎,我没有同意,我想这辈子就守着她算了,男人嘛,也就那么回事!”

冯妍问道:“他不管了?”

吴瑕说,“他也管,管得少,平时他也接送,周末就全由我管了。孩子跟他不亲近,我也想让他少管点,他在,孩子更烦躁。”

冯妍周末才送马千里来这里,平时不来。医生说,这种病没得治。平日里,只要不是人特多的地方,她就带着马千里出去,尤其是去半坡时的亲友家里。她在国内的亲人不多了,两个哥哥随孩子移居了国外,冯家、马家的老人都已故去,只有几个表亲还在这座城市,但都各散四方,路程远,开车都得一个小时以上。他们都知道她的情况,不是特别重大的节日或婚丧嫁娶,都不会联系她。慢慢地,来往就少了。她也不是很想去这些表亲家。表亲们不知道有些事——说不定,马继千也说过一些胡乱的猜测。但她心里记得。她过不去那个坎。

马千里被撞的那个晚上,她并没有加班,是买衣服去了,陈西墨陪的她。马继千不知道这些事。后来的日子,马继千死后,她偶尔想起来,有些恨马继千,他要是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但他没有说。

那时候的治安没有现在的好,晚上加班回半坡的家里,马家、冯家的老人,都有些担心,马继千更为担心。她都搪塞过去了,没有说是谁送的她。她不提起陈西墨,马继千更不敢提。冯家的两位老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处长是陈西墨,更不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她从不提起。她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

每次晚回家,有人问起,她都说是财务处的谁谁,或者和车间的某某一起回来的。半坡人家里,跟她同厂的不少,加班一起回家并不鲜见。单位里,除了人事处和厂里分管他们财务处的领导,知道陈西墨和她同学的人也不多。他们在人前也未说过。她和陈西墨都不会把个人生活带到工作上来,她是有意如此。陈西墨是个性如此,他是个界限分明的人。

自从答应听父母的话,嫁给马继千后,她就认为自己已经放下了。马继千话少,好像还有些怕她。许是她多心,马继千说她让出厂里分配的房子是发扬风格,想要进步,她听来却有些讥讽的味道,尤其是这房子是让给陈西墨的;马继千让她搬去城里,住他分配的房子,她不愿意;她换了新衣服、新发型,马继千夸她变漂亮了;她都有些不耐烦。因为买新衣服、换新发型,大多是陈西墨陪着她去了离厂很远的地方,一般碰不上厂里的同事。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她都准备好了马继千追根究底,她说辞都有了。厂里让房的不止她一人,光财务处就有两三个,那时厂里就号召本地有房子的发扬风格,把房子让给外省来的租房住的同事,只是她的房子碰巧让给了陈西墨;马继千在城里的房子离她的厂子确实远,上下班的确不方便,再说搬去城里马继千的房子住,母亲也不赞成;买新衣服、换新发型,大多在发了工资后,这也是人之常事,厂里的年轻姑娘都是这样。

但马继千就是不说破,也许是放心她。陈西墨陪她买衣服、做头发,晚上偶尔送她回家,都是他主动提出。她答应,就去;不答应,就算了,随她自己。陈西墨像个老中医,总能准确号到她的脉搏。每次他提出这些,都是她需要的时候,很少有她不答应的。后来好些年,她回想起来,发现陈西墨总能精确猜到她的心思,记得她的这些需求的时间。做头发、买衣服,大多在发工资后的几天;送她,总是没有半坡人家的其他同事加班的时候。也就是说,陈西墨其实时时关注着她。就像春天来了,植物总要开花,老树总要长出新芽,不早不晚,恰到其时。她很受用。

她认为自己不怕马继千说破。事实上,马继千知道的事情,除了这些挑不出多大毛病的琐碎,没有其它。她怕什么呢?

她也听到过几次关于马继千的风言风语。马继千虽然在她所在工厂的上级部门,却是另一条线的业务干部,不管行政。她的工厂和马继千的部门彼此并不相交。这些风言风语,她也在意过,打听了几次,却没有打听出个子丑寅卯,好像大多是捕风捉影,没有个具体的指向和目标。后来她就放弃了。马千里都让她操碎了心,她再也没有了那个精力。再说,半坡人家——不止半坡人家,此地的人们——对男人都比较宽容。马继千是独子,马千里又是这个样子,传宗接代不可能了。她不愿意再生二胎,自从马千里被撞后,她彻底断了生二胎的念头。她有时候想,要是马继千提出跟她离婚,她会答应。

但马继千就是不提,也不挑穿。它就像她身上的一个疖子,有些脓肿,自己懒得刺破,他也不提起,就让它捂着,后来终于溃烂,破了,结成了一道疤,抠不掉。马千里被撞后,马继千更为沉默,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她的心思全放在照料马千里的病和康复上。两人都筋疲力尽,话更少了,仿佛有了默契,只讨论孩子的病情和家里的柴米油盐,不说其它。

一直到好些年后,某一天深夜,她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拥被坐在床上,胡思乱想,想到马继千,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心死!

那时候,马继千已经死了。

她打了个冷战。

吴瑕见过太多跟她同类的家长,大多与她格格不入。怎么说呢,就是——邋遢。想来是匆匆赶来,随便找件衣服套在身上,就送孩子过来了;有些可能是刚刚下班,回家接上孩子就送来,身上汗津津的。

冯妍不同。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这位家长堆里年龄最大的女子与众不同。在她这个可以称得上老太太的年纪,许多人身形都臃肿了,冯妍却还保持着相对苗条的体形,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穿的衣服不是牌子货,接触了好几次,吴瑕才看出衣服是定制的。后来,冯妍说是买不到适合她这个年纪的衣服,尺码太大了;尺码合适的又太艳太花,她这个年纪不合适。吴瑕当然能看出是托辞。冯妍只是在体面地维持别人的尊严,她对面前的老太太就有了一份尊敬。

这份尊敬不是来自冯妍的家境。在学校和身边的人里,吴瑕见过一些冯妍这个年纪和处境的女子,她们大多信了教,或真或假,不管是佛教、道教,还是基督教、天主教,开口闭口阿弥托佛、无量天尊、天父、阿门,戴了佛珠或十字架,或一些宗教小饰物。吴瑕觉得这是另外一种油腻。

她就对她有了亲近感。

她们大概是“来自星星的孩子”家长群里的唯二。其他家长聊的都是孩子和柴米油盐,她们除了这些惯常的谈天,也聊些别的。这些别的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活。

许久之后,她们很熟悉了,吴瑕才觉出冯妍不仅仅是愿意维持别人的体面,也在小心翼翼地维持自己的体面。甚至可以说,她的体谅,其实是在维持自己的尊严。她希望自己的体谅,能换来别人对她自己的尊重:她更愿意别人叫她冯老师、冯处,或者直呼其名,而不愿意别人叫她某某的家长。这个时候,她好像摆脱了“自闭症”这个梦魇,做回了自己。

吴瑕就觉得,她们应该是同一类人。

因此,吴瑕有时就没有那么避开冯妍,让那些零食罐送自己到“来自星星的孩子”这里来,当然是送到即走,不会让他跟自己一起接孩子。她不担心因为零食罐的不同迎来冯妍探询的目光。事实上冯妍视而不见,从来没有问过。反而在某一次,她主动跟冯妍聊起了这事,冯妍没有评论,只是听着,似乎波澜不惊。她却看见了冯妍眼里一闪而过的异样,好像是——认同,或者羡慕?

有一天,她们坐在“来自星星的孩子”门前的庭院里。庭院不大,有几株树,种了不少的植物,还搭了葡萄架,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门外的噪音;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从大门外延伸进来,直抵房门,茂密的植物遮住了小径,颇有重门深深的味道。她们从一株不知名的植物聊到葡萄,又从什么样的萄萄品种最好吃聊到了怎样做蛋糕。

末了,冯妍突然问道:“这几天怎么不见他送你了?”

吴瑕下意识地问道:“谁?”旋即回过神来,回道,“断了。”

冯妍哦了一声,说:“这样挺好,干净。”顿了一顿,冯妍又说:“吴老师,你还年轻。”

吴瑕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我是个女儿,你知道的。”

冯妍没有再说话,走近了来,伸手抚住了她的肩头。

“吴老师,你知道吗?我吞过安眠药,一大把,我积攒了好久,才有那么多,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颗。”冯妍说道,像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语调平静,无惊无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着这把药吞下去,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吴瑕抬头望着冯妍,没有接话。她们坐在了屋廊下的长椅上,看着幽暗的小院落,通向院外的小径已经淹没在黑暗里,再也没有了路。院子外面,铺满了灯光,直射入天际,车笛人声鼎沸,隔了一层院落传来,有些暗沉,莫名的不真实。

冯妍接着说:“后来,还是千里唤醒了我。这孩子平时很少找我,都是我服侍他,吃好喝好,安安静静的。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他是饿了——我都忘了给他做饭——跑上楼来找我,把我摇醒了,我晕得很,眼睛都睁不开,只是朦朦胧胧地听见他叫我‘妈妈’,他很少叫我‘妈妈’的。我就醒了,自己打了电话。”

“我就想这恐怕是命中注定。你没做完的事,老天爷都不让你走,你得干完,完了才让你由着自己的性子;做完了,你才有想怎样就怎样的自由。没有做完,你都不是你自己。我这一辈子,好多事都由着自己性子,却又有好多事没由着自己性子。”冯妍说着,情绪竟有些高起来,语调抬高了一些,轻笑了一声。她接着问吴瑕:“吴老师,你信命吗?”

吴瑕说:“信,又不信。”

冯妍说:“现在,我信。”

吴瑕迟疑着说:“有时候我其实是信的,不然这种事怎么偏偏落到自己头上呢?有时候我又不信,要是我同意要个二胎呢,会不会变好一些,也许还变得更糟?”

冯妍没有看吴瑕,低着头,像是对着吴瑕,更好像是对自己,说:“吴老师,有些事,一个人扛,是扛不住的。”

放学了,她们接回各自的孩子,应付着其他家长的招呼,和老师道了别。吴瑕给孩子系好安全带,回到驾驶座,觉得身子有些慵懒,疲乏得很,想了想,熄了火,到街边小店买了包烟,站在车旁点着了,抽了几口,又感觉起了烦躁,就把烟扔了,坐回车上,不想启动车子,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车外映照过来的灯影,斑驳晕黄,竟和车外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眼熟,却又分外陌生。她心内觉着悲怆,眼底却很干涸。

吴瑕见过周子君的爸爸。准确地说,他们是相遇过。那时候她已经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刚接手这个新班。新生入学,照例要开家长会,那一次周成山来了。这所学校虽说是公办,有点身份的家长也不少,周成山还是在学校的老师们中引起了不少的窃窃私语。

是他的车。那车超出了学校划定的停车位,堵住了另一辆车,学校保安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问,那车是谁的,堵住别的车了。周成山打了个电话,说开车的司机去买水了,道了歉。

学校女老师多。读过书的女人,心思缜密,逻辑思维强。中午休息时,就说笑起来,有人说这个学生肯定是单亲,土豪没有老婆,不是离了,肯定是死了。有老婆的话,他不会来开家长会,这种事一般是妈妈参加;离了的话,妈妈也会来,离了婚的女人,孩子是拴住男人最好的工具——除非这个学生的妈妈也是个事业型的女人,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一个家庭不可能出两个事业型的人。

有人反对,说为啥不能是妈妈是事业型的呢?先前那位老师说:“气场,你看他那气场,不像个吃软饭的。”两人就打起了赌,赌注是一百块钱。

吴瑕没有参与讨论。她在看一份份的学生资料,了解新生的家庭情况。两位打赌的老师就凑近电脑,要她找出周子君的家庭信息,判断谁输谁赢。两位女老师年轻,还是姑娘,没有多少心机,在学校人缘不错。吴瑕让出位置,说:“你们自己看。”

果然,先前那位老师赢了。周子君的家庭联系人里,只填了爸爸的电话,妈妈那一栏空白——学校的要求是填写父母双方的联系方式。那位老师一边得意地收下红包,点了三杯奶茶,一边笑着说:“吴老师,上;你不上我就要上了哈,到时别怪我。”吴瑕也笑了,说:“你上,我就不上了。”

赢了的老师姓刘。刘老师问:“你真不上?”吴瑕抬头看了一眼刘老师,她好像是认真的,就也认真地说:“真不上,配不上,你年轻,你上。”刘老师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不过瞬间就熄灭了,笑着说:“你才比我大几岁?又比我漂亮。”吴瑕看出,那笑不是真笑。

吴瑕倒是真的没有那想法。自从女儿确诊后,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就逝去了,人已中年,再加上经历过一次婚姻,早就没有年轻的刘老师们的心境。再说她也是一个慢热的女人,女儿的爸爸追她,就颇费了一番工夫。

开学后,一切就按部就班,班主任组建了群,把家长们拉进来,逐一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从学生的家庭住址,和学生表上填的家长职业,就大体可以了解学生的家境。但这只是表象,吴瑕想了解细一点,透一点,就需要跟家长一一聊聊。

家长群里人多,很多都是父母双方都入了群。吴瑕忙了一周多,才大体谈完,但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没做。不过很快就开学了,学生要军训,她忙着安排班里的事情,就没有细想到底是啥事没干。

开学快一个月了,吴瑕注意到这个叫周子君的女学生,不但课堂表现差,脾气也暴躁,一言不发,就与其他同学动起手来。闹了几次,恰好手头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稍闲一点,吴瑕想应该要重点治理了,就翻开学生联系表,才发现好像还没有与周子君的家长聊过。

她就去家长群找周子君家长,翻找了好几个没有更改呢称的名字,都不是周子君的家长,就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一直占线,偶尔打通,很快就给挂断,过一阵再打过去,又占线了。吴瑕第二天就把周子君叫到办公室,叫她请家长来学校。

第二天周成山没有来。吴瑕去教室找周子君。周子君说晚上没有见到爸爸,没有说。吴瑕问:“你不会打电话给他说?”周子君嘟哝道:“打电话说,他很快就忘了,还不如不说。”

她忍住怒气,叫周子君明天一定要把家长叫到学校来。

还是没来。吴瑕气得把周子君叫到办公室,叫她当面打电话。周子君一脸的不在乎,说:“打就打,我昨晚都打了一次,说好了的。”

电话倒是通了,但没人接,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吴瑕这才想起周子君的爸爸,就是刘老师说的那个土豪。她问周子君有没有别的办法联系上爸爸,周子君这才不情不愿地打了另一个电话,那是周成山助理的电话。这次联系上了,助理说,周董在忙,她会转告。

直到第四天,一个周末的下午,学生都快放学了,周成山才来。他一身酒气,进到教师办公室,说找吴老师。吴瑕看见他这个样子,心想事后要跟负责后勤的副校长反映,跟保安打个招呼,别什么样的人都往校内放。不过,保安事后专门找吴瑕解释了,说他进校时看不出喝了酒,挺正常,保安也没有闻出酒味儿——他说自己有严重的鼻炎。

吴瑕想,他这顿酒可能是从中午开始喝的,一直喝到下午才来。她本想敷衍几句就打发他走,不谈了;但看见他虽是醉了酒,举止却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她,心底就软了一下。

她过后想,自己终究是个俗人,要不是周成山,而是其他的家长,这个样子,她会不会一样对待呢?她不知道。

她就忙了一阵,叫周成山先等着——倒也不是有意识地怠慢他,而是他这个样子,不适合在办公室谈,她想等学生走了,腾出教室后,把他叫到教室去谈。

周成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呆坐,电话也没接了。吴瑕没有听见手机响,想来是他静了音,依前几天的经验,他的电话好像就没有静过。他坐在那里,像个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学生,规规矩矩,没有玩手机,还在竭力维持酒后的正常仪态。吴瑕有时看见他的身子歪了下去,头猛地一点,马上又惊醒了,重新坐正了身子。

学生们打扫完教室,吴瑕才把周成山叫到那里,问起周子君的情况来。她这才知道刘老师的猜测是对的,周子君妈妈的确不在了,是个单亲孩子,周成山平时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保姆给孩子们做饭。虽说有家教,但家教也只能管孩子的学习,管不了生活。

吴瑕记得那天天气并不怎么热,教室的空调也打开了,周成山头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好几次想解开衣扣,却又不好意思,只得忍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时不时的瞟一眼空调壁机。吴瑕把该了解的问题都问清楚了,该给家长叮嘱的话都说了,就想结束谈话。

周成山就在这时问了她:“吴老师,这空调是不是坏了?”

吴瑕说:“没有坏啊?正常的。”她不好意思说这个空调的制冷效果确实不大好。她的记忆里,自从她来这个学校,教学楼的空调机好像就没有大规模更换过。只是她教了几届,每一个年级都换过教室,哪些教室换过空调,哪些没有换过,倒不记得。

周成山说:“我怎么觉得这么热呢?不对,肯定是坏了,我去看看。”说完,他没等吴瑕回应,就拿起讲台上的遥控板,走到壁机前,按了几下,调试温度,伸手探了探,说,“是坏了,我调到17度,都没有多少冷气。”

吴瑕走到空调下面,伸手拂了拂,的确不怎么凉。她只得讪讪地说:“可能是没有加雪种,制冷效果确实不大好。”

周成山很肯定地说:“是旧了,加雪种没用。我有这个业务,熟悉。对了,教学楼的空调是不是都该换了?”

看来周成山是很了解这一块。像这种公立学校,空调都是规模更换,不会单换某一个或几个教室。他先前在办公室的克制,给了吴瑕好感,就轻松了一些,话就多了点,说:“学校打了报告上去,好久了吧,还没批下来。”

周成山说:“我来换,您给领导说一声?”

吴瑕说:“可能不止一个教室哦。”

周成山马上就说:“我知道。我刚才问的就是教学楼。”

吴瑕吓了一跳。学校虽然也接受过不少的捐赠,但大多是借读生家长提供。那些家长为了让孩子有个好的学位,与学校达成了某种默契:学校禁止收借读费,于是家、校双方就心照不宣,家长要孩子读这所学校,学校就暗示——其实很多时候就是明说了——某个设备可以添置,或者更换。也有没有交换的捐赠,但多是本校的杰出校友主动提供,像周成山这种没有理由和渊源的捐赠,还从未有过。

虽然有周成山这个表态,吴瑕还是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他是不是酒喝多了;再说她只是个老师,不管校务,又没有往上爬的心思,何必挣这个表现?

直到周成山主动打过来一次电话,再次主动提起这件事,而且是专门说这个事,吴瑕才认了真,主动向校长汇报了。

后来,她有点后悔。

冯妍看着眼前的诊断书,那些密集的专业术语和指标数值,她看不懂,就往后翻,想找最后的结论。诊断书却被刚刚坐下满头白发的老教授抽走了。老教授一边抽走诊断书,一边看着旁边的大夫,好像在责怪他。大夫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看了一眼冯妍,却闭了嘴。

老教授把厚厚的诊断书压在手腕下,转过来头问:“家人呢?”冯妍没有做声。大夫站到了冯妍身后,冲老教授摆了摆手,老教授抬头瞟了一眼,没有再问,低头翻看起诊断书来。冯妍轻声说:“你说吧。”

老教授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倒也常见,你回去收拾一下,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吧。”他吩咐那个大夫开住院单。冯妍也没有再问,能马上收治入院的病情,想也能想到。

后来,她看见那个诊断结论时,竟然没有感到恐惧,心头涌上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复杂,是多种感觉的混和物,有点像多年前,陈西墨带她第一次喝其时这个城市还少见的鸡尾酒,有酒,有饮料,好像还有苏打味儿。那个晚上她没有睡着,脑子里轮番出现一些陌生模糊的图像,有些是她以前生活过的场合,有些是从未见过的图景,还有些似乎来自未来的虚幻生活,她穿越过去了。后来实在扛不住,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睡过了头,马千里站到她床头,才醒过来。头像要炸开一样,她在床上坐了一阵,她又坐了好久,待到稍缓了一缓,才慢慢起身。

她找不到应该打电话的人。她的哥哥们、侄子侄女们全在国外,留在国内的只是一些表亲,逢年过节才礼节性地拜访一下;包括吴瑕在内的病友家属们,也只是在“来自星星的孩子”相处过,而这是家事。合适的好像只有马家的人,虽然马继千早已不在,但马千里还是姓马,而她也未再嫁。

她的哥哥们从马家的人那里得知的消息。电话打回来,好一顿埋怨,大哥还哭出了声,要不是她笑着说你再哭,我也忍不住了,估计还不会收声。哥哥和侄辈们说要立马收拾行装回国,她止住了,说这个时候回来,航班几乎断航了,再加上隔离,恐怕你还没回到家,我就出院了。

厂里的前同事和其他亲戚陆陆续续得知了消息,前来探望。有些人没有见到,留下礼物和话就走了;有些见到了。她和他们闲谈,说些鸡零狗碎的家事,聊些许久不见的同事或朋友的八卦,心情就轻松了一阵。

但她不再说起半坡悬月。多年前就不再轻易提起这个话题,除了和吴瑕,那是她们同病相怜,很轻易就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世间的人同在一个平面,却看见不同的月亮。就如她多年前在半坡看见了悬月,其他人却说那晚并无异常——虽然他们并不记得那一个晚上。谁没事去抬头望天呢,就算抬头看天,谁又能记得那枚月亮呢?

其实她心底是有想打电话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但她不想。细究起来,想到这件事,她心底还有一丝恼怒,恼怒自己的不争气。这么多年的清静自守,事情临头竟然还慌乱了?

她从哥哥和侄辈们频繁地打电话过来,和马家的人隔三岔五来她家里,觉得事情可能不像医生们说的那样。她翻开病历,一项一项地对照,上网搜索,就觉得要认真思考了。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大事临头,先是绝望,或者慌乱,然后是镇定——不管是强行镇定,还是假装镇定——后面是轻松,就是那种大病初愈的轻快。她没有绝望,最多的只是慌乱,然后居然直接过渡到释然,就像挑了很远的担子,知道在不远的前方就能放下,会有一种欢喜。

这份释然没有维持多久。她挑的担子,其实并不能放下,前方没有人接过这副重担,她是可能被迫放下,但担子呢,难道就这样扔了,不管了?

她这才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当头砸下,是骤然间天地闭合,四野无人的感觉,没有人可以商量,也无从启齿,因为她没法确定那件事情的真伪。

多年前,她曾经动过一两回心思,想去验证事情的真实性。那时候马继千已经走了,表面看来,不再有任何障碍,只是证实或证伪而已。但之后呢,她能怎么做?如果证实,她该做什么;如果证伪,再从此相忘?本就相忘经年,平白无故生点儿事出来,扰了如镜的平静,然后又忘记?不管对谁,都是一种残忍——虽然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有这样的感受,或许有更强烈的感觉?

更不用说,她怎样拿到验证需要的检材?光这一步,就让她永远也不想迈出。

不管事情是否真实,仅仅验证这一步,就已经像考古,需要从古坟里挖出千年旧事,在阳光下摊开来,完全裸露,一片片地研究、分析。里面可能有让人欣喜的奇珍异宝,也有让人不适的古墓气味。时过境迁,每一件断简残片,都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对审视它的人来说,其间五味,恐怕难以料到。

她仔细盘算了财务状况,安排得好的话,马千里的一生可以衣食无忧,至于其它的需求——她想要验证的这件事如果证实的话,他就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直系亲属——他需要吗?如果证实,对于这个强加给他的需求,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他被一直瞒下去,那么这件事的验证,还有意义吗?

她想,就这样吧。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凹凸弯折;它呈现的表层,就是它的内里。是观察和经历它的人把它复杂化了,总想把原本完整的它一层层剖开来看,却再也无法收拾,那一地七零八落的碎片,刺痛了自己,也划伤了别人。

就像多年前她看见的半坡悬月,在别人眼里,就是一枚普通的月亮。那枚圆月历经了千年、万年、数十数百万年,它一直在那里,一直就那样;只是因为她的观察而变得不同,但她看见的不同,在别人眼里却没有不同。

你的悲欢,在他人眼里,可能只是一个故事。故事就是故事,没有色彩,没有气味,没有形状,仅此而已。她想。

周成山是没时间,他得陪着仁波切。他给仁波切找了一处清静的地方,相邻的两个单元。仁波切一个人住一个单元,他的弟子们住另一个。周成山早晚过去侍奉,仁波切的一位徒弟陪着他。

偌大的大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仁波切端坐在蒲团上,低眉垂目,宝相庄严,静静地听着周成山说。周成山说一段就停下来,由他的弟子翻译给他。

周成山的那些疑问,仁波切一句也没有回答。他跟周成山谈起了天地日月,沧海星辰,花开花落,万物生长。

仁波切说:“你的心不净。”他的弟子强调说,“是干净的净,不是安静的静”。

周成山问:“什么是净?怎样才算净?”

仁波切说:“‘净’就是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不‘净’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万事万物,遵循本来就是净,本来之外,哪怕再多一丝一毫,都是不净。”

周成山问:“我是做生意的,难免有些争斗、心机、手段,怎样做才算‘净’?”

仁波切说:“农人种田,踩死些蚊虫蚂蚁;厨子做菜,沾些荤腥;屠夫杀猪宰羊,算是杀生。只要不心生妄念,心都是净的。周董是生意人,使些手段,用些心机,有些争斗,都属生意人的本来,不算是不净。你的不净不是这些事情。”

周成山默然。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藏在心底的一个结:他生了这么多女儿,就没有生出一个儿子。他把原来的保姆现在的女人找回来,开始就是看中了她一点:她跟前夫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没有一个女儿。但这么久了,她不但没有生出儿子,连生育都不曾有,哪怕一个女儿。

他跟发妻也是结婚好些年后才有生育,盼了这么些年,才有后代,他都觉得是上天恩赐。直到发妻生了两个女儿,再也没有生育后,他才开始觉得如果没有儿子,这一生似乎都白干了。

发妻在世时,他想过人工干预,都没有办成。发妻对这件事好像也没有那么热心。直到发妻走后,他才专门咨询过几次,最后都放弃了。他想如果发妻还在,他一定去国外,或者香港,来人工干预生个儿子。

但没有发妻,生个儿子的意义,似乎就没有那么大了。这份家产,她应该有一份。随着资产的增长,他想要个儿子的愿望越发强烈。只是看来看去,想来想去,他的这些女人们好像都不太合适。

仁波切问:“你有多久没有看见太阳起落,月亮升降,万物花开;听见百鸟争鸣,溪水静流了?”

他脱口而出:“我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跟人谈事,去工地,刮风下雨,夜晚回家,都能看见、听见啊。”

仁波切反问道:“这些,你真的看见、听见了吗?”

周成山没有回答。他现在能想来的记忆清晰的月亮,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的月亮。但那晚的月亮,他今生不想再看见。那晚的月亮瘆人,异乎寻常的小,小得像一个乒乓球,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月亮,小,却很清晰明亮,亮得令人害怕。

他想起发妻说过一次,她对人工生个儿子不太热心的原因。

她说,她信命,他们从异地乡下的那个穷地方出来,攒下这份家业,是福大;多年前那个夜晚,他们做的事,没有任何人看见,能逃脱出来,没有陷进去,是命大;命大福大,才有了今天;有子无子,都是命中注定,不能强求,强求就改变了命理,会遭报应,后面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仁波切说:“你的灵魂丢了,所以你不‘净’,有妄念,自然就不可能‘净’。”

周成山莫名地烦躁起来。他拜过那么多大师,这一次是最不值的。他打发走了仁波切。

仁波切倒是走了,却给周成山留下了烦恼。这一天他都没有“静”下来,不是大师说的干净的“净”,而是安静的“静”。

他在想仁波切说的失魂和妄念。灵魂不灵魂,他倒不在意。反正他身体健康,体检也没有啥大问题,事实上他生意场上的伙伴们,没有一个有他的身体好,周董会养生在圈子里出了名,都来讨教怎样养生。除了偶尔做那些大同小异的噩梦,他看不出自己那里失了魂。

他许久才品出仁波切说的“妄念”,好像是命中注定,全是白想,注定了不可能?他就想自己的发家、壮大,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并不是一心努力的结果。起初他只是想养家糊口,后来糊里糊涂就做到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并没有啥规划,一切都像是被推着走。开头是老板缺泥头车拉土方;后来手头有点钱了,老板又缺打桩的,他就买了打桩机干打桩,有了一台打桩机,赚了钱,自然就多买几台,一个老板的活不够干,就多接几个老板的活儿;打桩机赚了钱,建筑市场又缺砌砖工人,恰巧家乡那里闲人多,就回家去拉了一帮人来干;钱又多了,先前结识的那帮老板想开发个小区,钱自然不够,又拉着他入伙;干成了几个,认识了更多的人,又想试试自己找人来合伙单干,干着干着,事情就成了……。

按仁波切的说法,顺势而为的事情,好像不算“妄念”。生儿子这个事情,却成了“妄念”,难道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么?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儿子,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却成了“妄念”呢?这世上,难道不是赚钱比生儿子更难吗?

直到女人打来电话,周成山才体会到什么叫失魂。女人说:“子君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了?”周成山下意识地吼了一句。

“一周了。”女人回道,“她住校啊,今天不是周末嘛,司机去接她,学校说她不是请了假吗?我才知道她一周都没去上课。”

周成山咆哮起来:“她请一周假,学校不是要问你吗?你不同意,她能请到假?”

女人嗫嚅着:“她请假条模仿我签的名,又偷我的手机给老师发消息,发了就删了,我哪知道?!”

周成山一下就慌了。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不是仁波切说的失魂——就是整个身体感觉被抽空了,不是自己的。

子君是他和发妻的第二个孩子。这孩子才几岁,发妻就走了。临走前,发妻把他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叫到床前,已经说不出话了,望着两个孩子,泪水长流。

而且,这孩子越长大,越像她的妈妈,很有主见,轻易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他看着她,恍惚间觉得连神态都跟她妈妈越来越像。

他打女儿的电话,提示关机。他把司机叫来,跳上了车。

“这钱我不想要,也不能要。”冯妍看着眼前这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子,说道。男子态度诚恳,说话慢条斯理,很温和,不急不躁。吴瑕接到冯妍电话赶来时,他们已经在谈了。她坐在桌子的一侧,没有出声。她盯着这个男子,有些出神。她在想他是个什么身份:律师,营销副总,董事?看他的打份,不是律师,就是搞销售的,能代表出资方捐五百万元,显然不会是普通的营销人员,应该是个高层。

“冯老师,这钱不是捐给您,是捐给孩子……们的。我们知道依您的经济能力,负担得起这里的开支。”他环顾四周一遍,说,“您的爱心,我们深为感佩,也请您允许我们表达跟您一样的爱心,好吗?”

吴瑕注意到男子在“孩子”后面打了个顿,加了个“们”。她不便问。来人是找冯妍的。

“来自星星的孩子”房子到期,房东不再续约了,因为要拆迁。十来个家长聚在一起,开会商量了一个星期,没有商量出结果。经费是个大问题,再找房子,租金肯定涨不少,很多家长再也负担不起这笔费用,都说只有散了吧,各安天命。吴瑕都把孩子带回家了,准备把她的父母从外省接来,在家里带孩子。

冯妍和吴瑕通了几次电话,又聚在一起谈了几次,下了决心,对她说:“来我家吧,我家里宽敞,不收房租。”

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吴瑕休息时间来这里做义工。这是她和吴瑕先谈,再约其他孩子家长谈的原因。说不出理由,她就是觉得,吴瑕值得信赖,信赖之外,好像还有一些——欣赏?她走的这些路,好像是自己错过,心里却觉得是对的?!在吴瑕的身上,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而且是内心更为认同的自己?说不定,万一——她早想到了自己的万一一一有事,吴瑕也许是马千里可以托付的人。

她没有看错。吴瑕答应了。另外的十几个家长,有些把孩子送来了,有些没有——或许他们放弃了,或许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施舍。临别时,冯妍和吴瑕对他们说,只要你们愿意送来,随时都可以。

收取的费用,勉强能够覆盖雇人和日常杂项开支,水电费都扣襟见肘。好在冯妍的别墅足够宽敞,这省了一大笔费用。只是一年两年还好说,以后呢,五年、十年呢?没有人敢想。

吴瑕的意思,起个名字吧,就叫“星童”怎样?冯妍听从了。她认为自己找吴瑕找对了,看她的意思,好像是有长远打算的。她很欣慰,如果长远打算做对了,马千里在她之后,或许有了着落。她把马千里带到国外哥哥们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情形不对。马千里只有长住在半坡,情绪才更为稳定。再说流落异国他乡,她有个啥事之后,马千里孤身一人怎么办?她不敢想。去了医院几次之后,她要为自己之后的马千里打算了。

冯妍态度坚决,吴瑕有些着急。这笔钱她想收,就算冯妍不为自己着想,也得考虑下“星童”的长远。她想培养这些孩子今后的自力更生能力。这些都要花钱。

她走出门来,向站在外边的慈善会的人打听情况。慈善会的人陪着里面的男子来的。慈善会的人说,他们也不了解具体情况,捐赠方是本城有名的企业,是他们主动找到慈善会,提出定向捐资给你们。具体是哪家企业,依照捐赠方的意愿,他们不能透露。他们只知道,捐赠方资金来源合法,审查过,如果“星童”接收,捐赠也合法;而且,捐赠方提出的捐赠金额是五百万,分十年给付,每年五十万;这笔钱是现金给付,先打到慈善会账上;他们对慈善会的要求,是项目的一个董事席位,目的是监控这笔钱的花费。

吴瑕进到房里,来人还在劝冯妍。她听见冯妍对男子说:“他怎么不来,不敢吗,看看都不敢?”

男子改了称呼,态度更为谦恭:“阿姨,他来看过您的,就像以前那些年一样,只是您不知道。他不敢打扰您。”

冯妍的声调高了起来,显见有些激动:“那些年?别跟我提那些年。”

男子被吓住了,没敢接话。看见冯妍情绪稍稍缓和了些,男子又字斟句酌,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他看您的次数,我知道的,就是十回没有,七八回总是有的,就在半坡。他说,他——愧对——您,所以,不敢照面。有好几次,他把车停在半坡,在车里抽了半包烟。”

冯妍高声说:“别跟我提半坡。”男子收了声,看着冯妍,不敢再说。

吴瑕后来才知道这个叫碧翠华庭的地方,以前就叫半坡。她看见冯妍笑了笑,是冷笑,却又不完全是冰冷的笑,笑里带些凄凉,和不屑。

慈善会的人把男子和吴瑕叫出房间,说:“改天再来吧,吴老师,您有空也劝劝冯老师吧。”

送走慈善会一行人,吴瑕回到屋里。冯妍说:“他想花钱买心安?!想都不要想,五百万,我卖掉房子加现金,比五百万还多不少。他这种人,眼里只有钱,相信这世上没有钱搞不定的事,哪这么容易?他休想。”这句话,她没有对着吴瑕说。她没有看吴瑕,眼神空洞,看着虚空,没有具象的东西,又像是对着另一个冯妍说的。

屋子里,两人沉默了好久。冯妍才看着吴瑕,说:“吴老师,你知道吗?好多时候,我都挺羡慕你,真的。”

吴瑕吓了一跳。自从了解了冯妍,知道她住在碧翠华庭后,她就羡慕起了冯妍——至少,作为母亲,她能在物质上保证孩子马千里的后半生。这些她吴瑕没有。她没想到冯妍反倒羡慕起她来。

看见吴瑕的表情,冯妍叹了口气,说:“吴老师,你还年轻,你不懂的,你不懂。”她喃喃道。

送走吴瑕,给马千里做完饭,安顿他睡下,冯妍才坐下来。她没有吃饭。忙过之后,她才有时间好好想想这一切。男子和慈善会的人来了,听她介绍了情况,说明来意,说要捐五百万,她就猜到了捐钱的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里就厌恶这笔钱。素昧平生,没有谁有这么大手笔,还定向捐赠给她。

过了好些日子,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星童”的孩子们家长一个个打来电话,说天气不好,就不送孩子来了,老师也没有来。屋檐的水沥沥淅淅,不断线地滴下,打在檐下的芭蕉上,能听见啪啪的声响。雨声之外,四周寂静,连汽车声都没有。她看见花园的绿植叶子,被雨水砸得一弹一跳;有几朵花被砸得掉了下来,散落在绿叶和黑黑的泥土上,分外显眼。过一会儿,就被砸进了泥里,再也不见。

马千里死后,陈西墨来吊唁。那时候,他早已创业了。她升了财务处长。她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马千里确诊后不久,陈西墨就离职了,以前的一切她就远离了,断了联系,雁过水无痕。也许他是听厂里的同事说的。她像招呼普通同事那样,哀伤致意,说些感谢的话,一切都是一个未亡人应有的样子,没有多一分热情,也没有减一分礼仪。陈西墨倒像比平日里多了一份热情,主动帮她招呼来吊唁的前同事。虽然没有人能看出痕迹来,作为前财务处长,前领导,他招呼前同事,好像也是应该的,一切合理合情,如他平日里那样,没有逾越分寸,还是有界限感。但她能看出。她看着这份热情,平白无故地生出一份厌恶来。

丧礼过后的几年里,陈西墨来看过她好几次。他来一次,她就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陌生了一分,完全不像平日里电视上看见的样子。电视上的他侃侃而谈,讲创业,聊家庭,谈奋斗,隔着屏幕都能闻见鸡汤味儿,跟电视上的其他人没有两样,对她来说,就是无感。但眼见着真人,她就莫名地生出了厌恶。她淡淡地应付着,慢慢地,他就不来了——至少,她再没见着他。

她坐在空荡荡的大厅,看着马千里专心致志地画画,就又想了起来。她想到了,她是怨,怨什么呢?好像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具体事或物,或人,却又怨恨一切,一切都可怨恨。她怨马千里,怨陈西墨,但其实对自己,好像是——恨?!

她突然泪流满面。

负责校务的副校长给周成山打了几次电话,敲定了捐赠空调的事,却迟迟没有进展。开学都一个月了,天气凉了许多,教室的空调不必再开,这事本来可以不急了,但副校长不这样想。他说:“南方这天气,国庆过后都很热,再说明年,后年呢,开不开?”吴瑕想自己一介教师,大概没有校领导的高度,没想这么远;学校不是给区教育局打了报告吗,难道明年后年还批不下来?

刘老师说:“屁,吴老师你想得太简单了,老大们在意的不一定是教室有没有空调,而是能不能拿到这个捐赠,这在区局那里,多少也是加份项。你我就是干活的,哪有老大想的多?”

吴瑕不置可否。她又没做过领导,没法站在领导的位置思考这件事,但她能看出副校长是很在意这件事,催过她一两次,意思就是叫她再催下周成山。吴瑕说这不合适吧,不好催吧?副校长说:“有什么不合适,不过就是问问吗?”吴瑕只能点头,说我试试。

她没有打电话,她干不出这事。好在副校长后来几天也没有再催,事情就拖了下来。她还在想如果副校长再问,她怎么应对,周成山却打了副校长电话,说要请他女儿周子君这个班的所有任课老师吃饭。

副校长通知吴瑕时,夸了她,说:“吴老师,还是你有面子,他约你们班的全部任课老师吃饭,这事应该定下来了。”吴瑕说:“这不是违规嘛?”恰好刘老师也在办公室,笑说:“违啥规,校长通知你去,有事也是校长顶着,轮不到你来扛。”副校长大概心情轻松,说:“家校联谊嘛,老师也是普通人,也得有应酬啥的嘛。”

看得出周成山对待这顿宴请很认真,找的是一家会所,位于本市有名的风景区山腰,藏在一条树木掩映的小道尽头,进来的地方有一道栅栏拦着。里面幽静、私密,回廊曲折,进门就通过一条专用廊道进入包房,绝不会与其它包房的来宾照面。停车位也是专用,进出庭院都不会碰上其它车辆。刘老师一边走,一边咋舌,她拿手机查了下,在所有有名的餐饮平台都没有查出这家来,就对吴瑕做了个鬼脸。

周成山在门口迎接,吴瑕一行进到包房,里面坐了好几位。周成山一一介绍,这些人的名字好几个听来都有些耳熟,这个委员,那个主任,所有的人都带长或总,还有一位市教育局的领导,有几位还在本市新闻上听过或见过。校长没有来,副校长带的队,进得门来,他平时在学校的气派就收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弯腰矮身,打躬作揖。

席开两桌,中间用一道屏风隔了开来,房间一大一小。周成山先请吴瑕坐上大的那间房的桌子,吴瑕看着老师们,没有挪身。教育局的那位领导来解围,说:“小吴老师,尊师重道,尊师重道,今天你——们是主客。”周成山就请学校来的老师们全部坐上去,吴瑕就顺势坐了。其他人就去了隔壁稍小的房间,副校长跟在教育局领导身后,也去了那一桌。

这顿饭吃得并不舒畅。房间虽然隔开了,主桌的老师们都是同事,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隔壁房间的主任、委员、长们、总们却坐下没多久,就互相敬起了酒,大约是走完了一轮,教育局领导就过来这边敬酒了。他先敬了吴瑕,才敬其他老师。副校长跟在教育局领导身后,也敬了吴瑕,再敬大家。随后委员们、主任们、长们、总们也过来了。

这顿饭吃完,捐赠的事情就定下来了。依教育局领导的意思,是要搞个仪式。周成山拒绝了,说不要搞那么复杂,咱们签个约就行了。约签完没几天,空调就到了,周成山叫的自家公司的人来安装,说自己的人尽心些。

此后的好多天,刘老师的脸色都有些不对,和吴瑕的谈笑少了。吴瑕和她开玩笑,她就应付一下,接下招。那招接得很硬,不自然。吴瑕不解,另一位老师说:“吴老师,你是真看不出,还是装的,她——没——戏——了。”

吴瑕倒没有如此不通世故。她只是没有在意,或者说,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她经历过一次婚姻,不会看不出此后周成山发给她的那些信息背后的意思。她对他和他的那个世界如此陌生,陌生得像她初中时代那些暗恋或明恋过的同学们——不,初中时代的那些男孩子们,还有蛛丝马迹可以搜寻,努力回忆下,还有点模糊印象;周成山和他的世界却是完全未知,那些浮华锦绣,终究是目力所及的东西,人藏在里面,要拔开这些重重叠叠的障物,需要一些时间和力气。

周成山却没有这么想。他后来派了一个人来,是他的助理,一个漂亮得不成话的年轻女孩,名校出身。她跟吴瑕闲聊起来,聊得吴瑕都有点不自信了,在她面前,吴瑕自觉矮了一分。

她们约在学校不远处的一家星巴克见面。吴瑕要了一杯水。读书时,因为年轻人喜欢跟风的毛病,她喝过咖啡;现在早就不喝了,除了实在疲惫,要提神,就冲一杯泡上,但要加上两块方糖,她的前夫曾经开玩笑说过她,说甜得齁人,香味都给淹没了。

助理行事周到、细腻,和吴瑕碰面后,走路落后半个身位,落座时,先帮吴瑕拉出了椅子,待她坐下后自己才入位,弄得吴瑕都有些不自在。

她们闲聊起来。助理从周子君在学校的情况聊起,扯到了周成山身上。她说了很多,后来,吴瑕从她零零碎碎形散神聚的话里,听出了助理想要说的话:周董是个持重自守的人,从不在夜总会里干吃饭唱歌之外的其它事,每次宴请客户、贵客,都是只安排好客户、贵客们,自己从不参与。

吴瑕不相信这个群体还有如此怪异的人类,但她从助理说这些话时的眼睛里,读出了敬重,不由得半信半疑起来。

临到分别时,助理说了一句话:“吴老师,您知道吗,我去过周董老家,他们老家来人,都是我接送的。”顿了一顿,她又加了一句,“我了解他。”

吴瑕不明白助理为何加上这么一句,实在突兀,与他们谈话的场景和主题好像不合。直到回到家里,安顿好女儿,她去洗澡时,才醒悟过来:她好像在暗示什么?

她后来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这时候,她已经见过了周成山的两个女人,对他有了西洋参配茅台也能将就的印象。另一个原因,是助理的暗示。她佩服这位名校女助理的情商和高超的谈话技巧,她甚至怀疑助理暗地录了音,以便向周成山交待。

整个聊天过程,助理都在给她输出一种她吴瑕和周成山是不同维度的人的意识:她亮出了自己的履历,暗示自己没有结婚,也没有男友,在周成山那里工作了两年,深度渗入了周成山的生意和生活;周成山也是个好男人,她很佩服,也敬重,只差没有明确说出她以后找男人,也找个周成山那样的人的话来;至于年龄差距,在她这样见惯了风雨繁华的女孩面前,算个啥呢?

吴瑕估计,面前这位气场比她强大得多的名校女孩,忠实、完整地传达了周成山要她传达的意思,至于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正好一举两得——周成山对此无法责备,却又接收到了这些信息。吴瑕猜测,以这位女孩的情商、智商,以及做事滴水不漏的手法,偷偷录音,并非毫无可能。

吴瑕明白了,她和周成山,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她心里也不是波澜不起,尤其是面对女儿,累得坐下就起不来时,多多少少有点抱怨周成山怎会做出派个漂亮女人来的这种事来?转念一想,就想通了这个事:对他来说,他能做,或者说愿意做的事,就是亲自发信息,派人来是最后的努力,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卑微;再进一步说,派这位女助理来,如果说是炫耀的话,不如说是展现诚意——或许二者兼有?

想到这一层,吴瑕的心里涌上一股小小的得意;随后而来的,就是一阵失落,细微,绵长,好长时间都没有断,像她小时候吃麦芽糖时的糖丝。她拿起手机,想给周成山发一条信息,打好字,盯着手机屏幕出神了许久,长叹一口气,又删掉了。

到底,零食罐和大槐树的评判标准不一样。

完全释然是在几个月后。周成山静静地躺在她的联系人列表里,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几个月前。捐赠空调的事情已经完结,家校间的联系都是通过周成山的另一个女人,就连周子君在学校打人,需要叫家长到学校谈话,周成山都没有回应,而是叫了家里的女人来。

只是偶尔想到这件事,她还是有丝丝遗憾——甚至后悔,但转瞬即逝。人世间的生活向她展示了一条可能的路径,她却拒绝了,选了内心习惯的另一个方向。

她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但就这样吧。

拾壹

吴瑕不知道冯妍的最后时刻,到底想了些什么——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冯妍说了那么多话,她只记得其中一句。

冯妍说:“吴老师,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用那个号码,但我还是发了。”

她喘了口气,接着说,“我只发了两个字——‘再见’”。

吴瑕甚至不知道冯妍到底给谁发了这两个字。是他,还是她?她想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冯妍好像原谅了他,或她,那个她一生都没有摆脱的他或她。更为重要的是,她好像原谅——或者说和解了?不是跟别的谁和解,是跟她自己?!

她知道冯妍需要让人知道她和解了,但不需要让人知道她跟谁和解。前者是她想让人知道她在这个时候,终于放下了——也许,这个他或她,冯妍只跟他一个人讲过;而后者,却将永远埋在她的心底,带走,不留痕迹。就好像她吴瑕自己的零食罐,不必为外人道,只属于她一个人。

随后,冯妍说:“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聊聊,也道个别,下次你来,可能是你能看见我,我看不到你了。”

吴瑕别转头,强忍了好一阵,才转过身来。她静静地听冯妍说。她知道在这个世上,冯妍惟一能言说的,据她所知的,也只有自己了。她不知道冯妍怎样看她,但她知道,以后的自己,好像就是现在的冯妍?

所有该安排的事项,已经安排好了。“星童”已经注册,吴瑕是法人。她答应了冯妍,辞了职,专注于“星童”的事务。冯妍将名下的碧翠华庭别墅和存款捐给了“星童”,附加的唯一条件,是留足足够的金额,供养马千里一生;另外的房产,她平分给了娘家和婆家的侄辈们。这些事项的法律手续已履行完毕。

冯妍说:“吴老师,‘星童’按你的想法,是要用些钱的,我留的那些,不一定够。上次那人的捐款,如果他们再来,你就接下罢。但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能自己去要。他们给,你就收;他们不再给,你就当没这回事。虽说人心经不起考验,但我还是想考验一下——虽然我可能不知道了。”

冯妍说完,轻松地笑了笑。这笑容率真、干净,还有一丝丝调皮,竟像个少女。吴瑕点点头。

后来,吴瑕在冯妍的葬礼上见到了冯妍给他或她发短信的那个人。虽然没有旁证,但她却很肯定。

冯妍和“星童”的家长和义工们在松柏厅向冯妍告别。他们是最后一拔。冯家和马家的男人们安排后事去了,只有女人们留在大厅陪着冯妍。大厅里清冷了许多。那个男人就在这时候进来了,马家冯家的女人们好像没人认识他。只是眼见他进来,出于礼节,就有人迎了上去。那个人冲女人点点头,却没有寒暄,径直走向冯妍的棺椁,显见他们互不相识。

那个男人在棺椁里的冯妍头部位置跪了下来,低下了头。男人们和殡仪馆里的人进来了,说快轮到冯妍了,还没有告别的人赶紧告别。

吴瑕头一个走近棺椁。她就在这时候听见那个男人低声说了一句:

“再见!”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吴瑕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正是这声“再见”将她从悲伤中拉出来一些,抬头就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脸上有泪。

那个男人身形高大,很挺拔,保养得很好,吴瑕猜不出的他的年龄。从他的穿着神态上看,显见有些身份。他起了身,站在一旁,让出位置。有个不知是马家还是冯家的男人上前跟他打招呼,可能是想问问他的身份。他没有回答,目光没有离开棺椁里的冯妍,客气着虚应,目送冯妍被移出大厅,就缓缓步出了大厅。出去时的脚步,看起来有些重,步子很慢,比进来时慢了许多。

吴瑕没有上前跟那个男人打招呼。她知道冯妍不需要这些,那个男人更不知道她吴瑕。他和冯妍的故事,属于他们两人;随着冯妍的逝去,这个故事也许就在世间随风飘散了——也许没有飘散,还在世间流传。

而她吴瑕和冯妍,以及“星童”的故事,却还在延续。这个故事那个男人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世间人们的挣扎、悲欣、离别、欢聚,旁的人又怎么知道呢?他们只是擦肩而过,走着自己的路;在生活里重复着这些挣扎、悲欣、离别、欢聚,一轮轮地循环往复,绵延不绝。

这天下午,吴瑕去碧翠华庭,做一些布置。她不想做大的改动,一切都保持冯妍生前所在的样子,只是小小的变动一下,以更适合孩子们。楼上还是冯妍和马千里的起居所在——不,没有冯妍了,只有马千里——“星童”长雇了一个年老保姆,负责照顾他。马千里这孩子对妈妈的离去,没有正常孩子应有的悲伤,他只是更烦躁,静不下来。吴瑕安排一个专业老师,和保姆一起陪着马千里。

这活儿她一个人干,也只干了半个小时。这时候吴瑕才意识到,她其实不是想动这个偌大的客厅,她只是想在这里坐一坐,仿佛在这里,她的悲伤才有了适合的位置。保姆和老师带着马千里去外面散步,她关了大部分的灯,只留有一盏小小的落地台灯,将自己淹没在黑暗里。三层的小楼,只有这盏台灯,发出浅浅的光。

小时候,她很怕黑,当然也怕鬼。她从乡下出来,鬼故事自然听说过许多。长大后,来到夜里灯火长明的城市,塞满每个角落的灯光将黑暗和鬼故事都驱走了。但偶尔回到乡下,在静寂四野里,环顾身边微弱星光下的空旷乡野,她还是会想起那些关于鬼的传说,不禁会打个冷战,赶紧回屋。

但现在,她坐在冯妍生前坐过的沙发上,竟没有觉得一丝害怕。

中国人信鬼神。神在天上,却也不远,距头顶仅有三尺。他以无人察知的形态存在,注视着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苦痛、欢欣、良善、恶凶,他尽收眼底。中国人相信这个。而鬼却混迹人间,连接阴阳。如果说人们对神是敬,对鬼却是畏。畏惧鬼会穿越阴界,来到阳世吓唬活人,或者报复——其实是害怕鬼所处的那个未知的黑暗世界。但对于自己亲近的人,鬼却不会作恶,只会保佑。鬼会用尽自己在阳世积攒的所有福报,保佑他想保佑的人。

吴瑕相信,如果世上真有鬼神,冯妍就会成仙,就按古老的传说来讲,她已经是仙了。就算她阴差阳错,没有成为神仙,成了一只鬼,她也不会吓唬自己。

她很笃定。

拾贰

周成山找遍了女儿所有可能去的地方,联系完了女儿所有可能的联系人,没有消息。最后一个电话,他打给了周子君的老师吴瑕。他得穷尽所有的手段。

吴瑕只听周成山简单说了原由,没有细问,就挂断了电话,给周子君发了一条消息。半小时过后,吴瑕电话打了过来,说周子君联系上了。

周成山连女儿消息的具体内容都没有问,只问了吴老师所在的地方,就吩咐司机去碧翠华庭。他想吴老师可能是找回女儿的关键,他得跟她在一起。只有亲眼看见吴老师和女儿沟通的具体过程,他才会放心。

吴瑕从“星童”出来,在碧翠华庭山脚下的停车场接到了周成山,带到半坡的凉亭坐下,将手机递给周成山看。

消息只有短短一行:子君,在吗?

周子君回了一句:在。

吴瑕说:“子君爸爸,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跟她沟通,我得装作不知道她离家出走了,要叫她跟你说我要借钱,叫她联系你。她是个热心肠的孩子,可能会答应。这笔钱,得通过她交给我,然后我再还你。这样她可能会回家,回来后,我再跟她慢慢沟通。”

周成山有些不相信,说:“她乐于助人吗,我都不知道?”

吴瑕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周成山愧疚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晕暗的路灯下,吴瑕只看见他咧了咧嘴。

吴瑕编好了信息,递给周成山看,然后发了出去。信息上面写着:子君,你知道老师的孩子不大好,最近想动个手术,需要一大笔钱,老师的钱不够,你可不可以跟你爸爸说一下,借点钱给我?老师一年后就还你。”

不一会,周子君的消息就回了过来:“可以,多少?”

周成山几乎要跳起来。他打电话给司机,叫他送一包烟上来,对吴瑕说:“吴老师,说多点。”

吴瑕回道:“二十万”。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上:“十万”。

周子君回了个流汗的表情。吴瑕回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再想办法。”

周子君回道:“不是,我不知道我爸肯不肯。”

吴瑕说:“要不你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周子君许久没有回消息,周成山的心又悬了起来。过了一阵,她回了一句:“我不在家,怎么跟他说?”

吴瑕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一起跟你爸爸说?”

这次周子君回得很快,说:“我在我妈妈这里。”

周成山几乎失声惊叫。吴瑕说:“那我去找你,可以不?”

周子君没有再回消息。

周成山说:“她在那里干什么?她妈妈在银河园”。

吴瑕一声叹息,没有回答。周成山不安起来,站起身,点燃一支烟。烟头一明一灭,正像他起起伏伏的心情。

周子君回了消息,说:“我去你家里吧,这里好黑。”

吴瑕回道:“老师不在家里。”她随后发了定位。

周子君回道:“我马上打车过来。”

吴瑕叫周成山回去,不要露面。周子君来了后,她会跟她好好谈谈。如果她愿意回家,她会送她一起回去,理由是面谈借钱;如果她不愿意回家,她就会把她留在这里,或者带回自己家去。总之,她不会让周子君再离开,后面的事情,就视情况再定。

周子君还没有来。银河园离这里不算太近,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周成山放松下来,才想起来,问吴瑕怎么会在这里。

周成山的话像一张渔网,将吴瑕的悲伤又打捞了起来。她简要说了说,她已经提交了辞呈,这学期教完就要走;以及“星童”,和这帮来自星星的孩子们……。周成山大概感念吴瑕帮他找回了女儿,细问起来。吴瑕就择要说了说关于冯妍,以及冯妍的一切。

吴瑕泛起来的悲伤,与面前这个男人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的询问,又浮了上来,便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她很平静地述说着,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事实上,她也看不清周成山的神情。

周成山听着,突然感觉到一阵类似电流的东西透过全身,浑身发麻,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惊惶失措地跟吴瑕道了别,连感谢的话都没有再说,就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到车上——甚至,他叫司机先回家去,不用等他了,他自己叫车回家。他把自己藏进了碧翠华庭半坡脚下的树林里,在里面找了一条石凳,坐了下来,抽了几支烟,有点累,又躺了下来。身体大不如前了,他觉得,石凳太硬,躺着不舒服;又坐起来,站一阵,踱了几步;再坐着,又躺下……。他感觉没有一种姿势舒服。

他就在躺下来时,看见了碧翠华庭的月亮。那月亮没有平时的大和白,带着一层浅浅的粉红。他觉得有些奇怪,坐了起来,直起了身子。月亮钻进了一朵云层。他抬头盯着天上,不多会,月亮从云亮钻了出来,竟比刚才大了许多,更红,没了粉色,是暗红色的。他看着那轮明月,总觉得这月色与平时有些不同。

他叫了辆车,去了银河园,找到发妻。他在那里看见了花和水果,还有许多纸折的千纸鹤。他点亮手机电筒,在发妻坟墓周围巡视了一圈。他看见了墓碑前有一块小小的痕迹。这座城市这几天都下着毛毛细雨,那块痕迹却比其它地方更干燥,湿度明显更低,显是有人顶着雨水在这里坐了许久;他还看见墓碑也是干的,应该是有人用伞,或者衣服,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挡住了墓碑上空的雨水。

他在墓碑前那块干的地方坐下,还用手机照了照,找准了位置,才坐了下来。坐在这里,他能感受到仿佛尚未完全消失的体温。更多的是,他希望感受还没有走多远的忧伤、失落、怨怼,或者还有希望?

他想要读懂她——隔着无法触摸到的空间。她是自己的血脉,携带着自己的基因,他相信有些情绪和想法与自己是相通的。就像他自己,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与父亲都相差太远,但有些不经意的举止习惯,却与他那老实巴交说不出三句整话的父亲完全相同——比如他和父亲都不喜欢留指甲,长出来一点就要剪掉,不然浑身不舒服;比如他和他父亲谈到某件事情,或某种现象,举例时都喜欢说“就像他们(或者谁谁)说的……”,用以佐证。

他想起了父亲经常说过的一个词:命。就是命运,现在的人都这么说。他的命好像是在多年前那个建筑工地,那个夜晚改变的。他打小工时代遇见的一些老乡、工友,现在还能在他自己的工地上常常见到,只是从小张、小李变成了老张、老李,见着他时,他的称呼从“小周”变成了“周董”。目力所及,视野所见,那些人的改变只是青丝累成了白发。而他不一样了,起点就是那个夜晚。他的命运在那个夜晚分成了两条小径,他的发妻帮他选择的那条路,无疑是理性的路。这条路带给他似锦繁花,却也如一根鱼刺,卡在喉管久久不去。

有时候,他想过这种可能:那晚的事情,如果被人发现,跑不掉,他会不会是某个建筑工地上的“老周”,甚至更差,差到积劳成疾,早早就辞世了?他知道的跟他一起出来的人里,就有好几个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在庆幸的同时,也祈望自己永远远离那个夜晚的一切。当年最想买的别墅都放弃了,就是因为他和发妻一直想远离那个半坡。他甚至想过离开这个城市,但走不掉,生意在这里,前方还有很多诱惑在这里。

他终生都在躲避,却还是逃不过。

他手机上收到了吴瑕发来的信息:“到了,没事了”。随后,他又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只有短短的干巴巴的一句话:“我要十万块钱。”

他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好,我马上叫人明天早上打给你。”

他甚至没有问原因,他连假装一下都没有。他想要让女儿知道,他为她的一切付出,都没有条件。

他的心这才放下。他就在这时候又看见了天上的月亮,竟然悬在半空。

他抬头长舒了一口气,就看见了半空悬月。那月亮没有刚才的暗红,大而且亮,像他收藏在办公室里那块白玉盘,透着一些神秘,和未知的力量。月亮背后没有一丝云彩,天空深远,那月亮就悬挂在那里,比平时大了一两倍。

他想起那些他拜过的高僧大德里,有人说过一句话:一念之间,皆有善恶;凡善恶,皆有因果。

他已经不记得是谁说的。他拜了那么多人,哪能记得清是谁呢?他把他们当成医生,病了,就找医生看看,开个方子,照方抓药,病愈就忘了。而他的病似乎从来就没有断过根,总是反反复复,哪个医生都没有治好过。

那天晚上,他就在那里坐了一夜。在发妻面前,他放声大哭了一场。

拾叁

吴瑕在慈善会的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盖了公章,程序就算走完了。慈善会那位年轻人说,第一期善款,会在十五个工作日内打到“星童”的账上。

她在冯妍家的庭院里接待了他们。屋里一楼大厅,是孩子们和老师;楼上是马千里的领地。她不想打扰他们。

慈善会一行三四个人,还有几位民政部门、公证处和律所的人。她们跟吴瑕闲聊,了解更多的情况。他们的意思,是除民政配套的外,还想募集更多的资金。吴瑕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在想如果是冯妍,会如何应对?

另一拔人进来了,他们是另一个慈善基金会。领路的老师把来人介绍给吴瑕,就去照顾孩子们了。来人站在门外,探头望了望屋内的孩子们,说明了来意。他们说,有人要定向捐赠三百万给“星童”。

吴瑕有些意外,她想不起除了冯妍的余泽,还能有谁注意到他们。她从没对外公开过“星童”的消息,更没有发起过募捐——她还没来得及做这些。

吴瑕问捐赠人是谁。来人说:“捐赠人匿名,是有条件的定向捐赠:三百万里一百五十万定向给这栋楼先前主人的孩子,另一百五十万给“星童”,一次性给付。他们似乎做了功课,给吴瑕打电话前,就了解了这里的情况。至于他们是怎样拿到吴瑕电话的,来人说是捐赠人提供,但他们接洽的人显然不是出资人,而是代表。

民政部门、公证处、律所的人跟这拨人平时应该也有来往,他们在互相打招呼,自然也问起这件事来。这种两起密集对一个不起眼的公益社团匿名捐赠的事情,他们好像见的也不多。

民政部门的人看见吴瑕茫然的样子,说:“吴老师,你查不出来的,就算他们给了你捐赠人名单,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出资人,除非你有本事一路追查下去,事实上你也追查不到最终出资人。这种事,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见过。可能他们也有不方便的地方。”

律所的人说:“如果名义出资人的资金来源合法,其实就追查不下去了,最多也只能查到名义捐赠人,再说也没有人还往下查。谁的钱不是钱?再说你们也需要这笔钱,这年头,谁跟钱过不去?”

吴瑕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似乎还有些冒犯,尤其是在这幢楼里。她对来人说,她可以接收这笔捐赠,但要知道捐赠人是谁,否则就不能要。

来人似乎有足够的授权。他们说了一个公司的字号,吴瑕用手机查了那个公司的信息,翻遍了股东和高管名字,一个也不认识,连眼熟的都没有。甚至,这些人的姓氏,她想了想,好像都不是很熟悉。

她对来人解释了“星童”的源起,以及冯妍。她说,以后很缺钱时,我会怎样做,不知道;但是现在,尤其是此刻,我做的事,要从冯老师的角度多想想。来人就起了敬意,吩咐了一个人,那个人就出去了,不一会就捧了一束花进来,放在冯妍的遗像前。来人说:“吴老师,不管您怎样考虑,我们都尊重您,也会向出资人转达您的意思,如果您同意了接收,就请打电话给我——不,我会主动打您的电话。任何时候,您想告诉我任何决定,都请打我电话。”

送走两拔人,吴瑕带着女儿,收拾了下,准备回家。她就在这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发信人显然密切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来人前脚走,他后脚就在问结果。

短信说:“吴老师,请一定收下这笔钱,不是给您的,也不是为了‘星童’和那个孩子,是为我自己。我想把自己找回来,虽然我知道也许不可能,但我还是想试试。”

吴瑕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试着拨打了电话,被立马挂断了。她后来换了几个电话打过去,都提示是个空号,显然这人是临时买了一个号码,然后就销户了。

她不知道这个人有怎样的经历和遭遇,以致丢失了自己,想要找回。她想起了自己,和她的这个孩子。多年前,她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让自己小半生都不能释怀:那时候,她不想这么早就有孩子,她有自己的事情,需要为此花费大量的时间;丈夫却想早早抱上孩子——他说他的父母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想尽快看见自己的后代。她想血脉的传承就有这么重要吗?就背着他吃了药,结果失败了,有了这个孩子。

她自己查过,也私下咨询过许多医生,都说没有明确的科研结论说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她却不能原谅自己。科学不能解释一切——尤其是爱和责任——否则就不叫科学了,叫神学。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当然也谈不上原谅。她自己却知道。每个人的心底角落,都藏着一些不能说出的秘密,这些事情会纠缠自己一生。

她试着理解这个人。理解他说的丢失的那个他。不管怎样,连他自己都明白不一定能找回来的那个他,想必潜藏极深。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丢失,但她知道他在挣扎,挣扎着寻找一丝微光,努力想要爬出来。

这天晚上,吴瑕把女儿抱上车,绑好安全带。女儿安静地坐在车上。她从车里找出那包还没有抽完的烟,点燃,吸了几口,想起了冯妍三十多年前看见的半坡悬月,就抬起了头,望向天空。

是一个有月的晚上,也是一个平常的月夜。半坡和月亮,都与这世间诸多日常一样,有风,有树,有云,有月,有人声,有车鸣,有灯火。她没看见悬月。她看见的月亮,跟这个世间每个人看见的月亮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和不同。

她想这个世界如此精密、复杂、广博、深邃。运行的时候,一定会出现许多事故。这些事故可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人为。它造成的后果,有苦痛、辛酸、离别,也有欢喜、甘甜、相聚。这些事故总会有人想要修正,尽其所能。也许修正不了,但正是这些缺陷,才构成世间的迷人。

她掐灭烟头,上了车,摸了摸女儿的头,理了理她额头零乱的头发,打着了火。她想以后要找个时间,打个电话给女儿的爸爸。她知道他已经成家了。

原发《四川文学》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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