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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闻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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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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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溺亡》+喻闻铃

溺亡


我见过她们中的一个。她的眼镜总是脏的,一条条手指印似的水痕挂在厚玻璃镜片上,里面困着个拍打玻璃窗挣扎求救的溺水者。

只是溺水久了,看岸上正常行走的人都像幸存者,她也没有水淹死,而是被幸存者活生生看死了。


从水上看到水下,从生命看成死命。

医院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有很多人。

她拿着挂号单,站在贴着“一医一患”的诊室外,看一群人把诊室围得水泄不通。大概是因为不论医生还是病人都很赶时间,所以一医一患一诊室永远只是一个在路上的理想状态。

有一个人从诊室里出来,就会有很多人冲进去。这些人年龄大多在四五十岁左右,小又不小,老不够老,听得清话却听不懂话的尴尬年纪。怎么跟他们讲等待叫号都听不懂,只是一听说接下来轮到的人还不是自己,怨气又翻一倍。

她在那些人哀怨的注视下走进诊室,缓缓关上了关不上的门。墙是生机的绿,医生是惨淡的白,意味着医院是一个离生与死都很近的地方。

医生照例问她一些问题。

她看了眼医生,又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一排穿白大褂的实习生们。他们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抬头和她对视,凹凸起伏的一排,乍一看像拉链上参差错落的齿,试图无声地把她的嘴拉上。

可能许多和她一样的人习惯沉默,但她并不想。只要世间仍有不公的命运,她就要跟着命运一直讲下去。

讲话的过程像举着盛满酒的杯,她总疑心背后有人推她,让她把酒洒掉,搞得满身狼狈。她觉得那些低头的人也都抬起了头,看她,审判她,审判落在她身上那些不公的命运是否伪造。

可她不怕审判,她怕的是他们不相信,这些活在光明之下的人不相信诸多悲剧会发生在同一个身上,不相信世间仍有长夜存在,那时他们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就是被世界默许的霸凌。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多了。医生只负责给她开药,对她的经历不置一词。

她捏着病例走出门,一道不甚友善的声音就在后面追:“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那一个村子的老人都说自己有精神分裂,多问一嘴才知道每个月有一千块钱补贴。”

一定不是在说她。因为她就是个臭外地的,连医保都用不了。

门诊楼外面站着一个很老的中年男人。

他向妻子解释说,自己从来没有移情别恋,只是爱的人多了,就要排个一二三四。如果他对小三全心全意,就不会有小四小五,爱的也不是青春的女孩,是追逐青春的过程,享受青春为他回首的光阴。

小三就是爱三分的人,小四就是爱四分的人。原配?零分。

“没有不爱你,不爱是负数,你是唯一一个游离在正负数之外的人,你还是最特殊的那个。”一番话把一个爱到尽头只剩迷茫的中年女人给说笑了。

人到中年,婚姻已经成为了她生活中最小的问题,她也像大部分人一样,对此不了了之。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已经找上门来,缠着她父母,缠着她自己,所以只好经常去看病,抽空去上班,根本没办法分出精力给婚姻。

离叫到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在妇产科挑了一个小角落蹲着,身后是一扇厚厚的门。沉闷而规律的说话声从门后的楼道里传来,因为楼道很空旷,那声音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回荡在她的耳边,像是谁在放一首永远重复“南无阿弥陀佛”的歌。

走廊里围着很多排队做检查的人。即便空间十分不充裕,还是一个女人躺在移动病床上,不知道是怀着孕还是刚流产过。

所有人都要看女人一眼,甚至很多眼,因为女人占据了太大的公共空间,被挤在一起的人们心里就想这个女人的不好。

女人睁着眼,眼神却完全滩在眼睛里,溢不出来,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盲人。谁来这儿都能正大光明地打量她,她一动不动,赤裸裸地躺在所有人的注视里。也许她也不愿意,也许她也没办法。

护士把女人推进了诊察室,有人小声问女人是不是插队了。等女人再出来,走廊里又换了一批人,又是新的一轮注视。


床上的人缓缓闭上了眼,护士替她把白被子一盖,跟死人也没什么分别。

 

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死,焉知生?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仿佛将人生也一眼望到了底。

她不记得自己是九岁,亦或是十岁?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想死并且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吞药的那个晚上,她以为自己到达了死亡的边界,一醒来却依旧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临门一脚,她及时被人送进了抢救室。

父亲赶过来,倒像是担心了很久的样子:“你没死就好。但是你母亲昨晚……”


半年前就开始病痛不断的母亲,在自己女儿试图咽气的夜晚替她咽了气。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界如此荒谬,死神好不公平,想走的人它不收,想留下的人偏被她带走。


她父亲是坚定的佛教信仰者。等她一出院,他就立刻将她去寺庙,去硕大的佛像前忏悔。


“忏悔什么?”她带着一种小女孩独有的稚嫩的语调问。


“前世的罪过。”父亲微微一笑,自以为很有耐心,“祖辈的功德和阴德,都会作用在后辈身上,我做了有损阴德的事,你身为我们家的后辈,自然要遭到报应。但是这报应不是我带给你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如果你前世没有作孽,今生又怎么会投胎成我的女儿?”

“……你的意思是,我被你拿瓶子打,被你打瞎,被当成狗一样踹,成为你酒后乱性的牺牲品,都是我罪有应得?”她瞪大了看不见的眼睛。


父亲依旧保持微笑:“我知道你没办法接受。但是在赎清罪孽之前,你是不会死的,不要进行无谓的挣扎了。”说完朝佛祖跪了下去,睁着自己那双虔诚的眼开始祈祷。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信佛,却又做出这样的事,是因为知道佛祖从来不会降临世间,来惩罚你们这些人吗?”


“佛祖为什么要惩罚我?我一生行善积德啊,只是对你我才会犯错。”父亲匪夷所思。


       没办法交流下去了。


她跪在佛前,和从前无数次被打到跪下的姿势一样,混浊的眼珠像被人挖下去扔到泥潭里滚了一遭,洗也没洗就给她装了回去。泥沙磨得她生疼,细腻的眼窝就一个劲地流出鲜血来。


父亲腾出一只手挡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仍是祈祷的姿势,“你不要看着佛。就像你所说,佛从来不会降临世间,不看,就可以假装不知,假装佛祖就在面前。”


她只好闭上眼。


假装佛祖存在,就没办法假装痛苦不存在;假装忏悔,就没办法假装接受这样的人生还要继续。


她的人生是由无数个破日子组成的。破日子,就是把原本好好的人生用细针戳出洞,戳出无数个细密的痛苦,直到它们连成一片,外人才会看到一个人的人生彻底坍塌。


她流下两行轻飘飘的泪,如同佛像前飘起的两缕虔诚的香。


佛祖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失去了一个信仰者。每天收到那么多供香,多一个少一个都一样。

 

从门诊入口到诊室,再从诊室到检测中心,她们无数次相遇,又无数次擦肩而过。那些看似不曾交叉的命运,其实是打了死结之后指向了不同的方向——本质上还是同一条线,从未割解。


某一天,她们于不同的时刻站在同一个位置,看向病例上陌生的名姓时,会不会觉得那是于自己如影随形的另一种人生?


无从知晓。


后来我再也没有在医院见过她,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她已经死了。


医院依旧人流如织,仪器持续吐出没人要的病例纸。病例纸堆起来,如同一座楼层密集的白色大厦——多少人来不及跳下,灵魂就已经先死去的、生之大厦啊!


能在那里找到她吗?


无从知晓。


我依旧会遇见她们中的一个。有的在眼前被我凝视,有的在身后凝视着我。

真实姓名:喻闻铃

联系地址:山西省太原市小店区太榆路339号

学校专业:山西师范大学 地理信息科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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