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水稀释的靛蓝染料,在玻璃幕墙上洇出渐变的痕迹。我在小镇街角,数着人行道砖缝里钻出的幸运草——它们在混凝土的罅隙里倔强生长,被晚风揉成晃动的绿云。风继续掠过一旁的银杏树,几片金黄的叶片在风中打着旋儿舞动,既像是对白日的最后告别,又像是对浅冬季节的欢庆。直到飘落进街角那家“可馨”蛋糕店前,撷着檐铃悦耳的“叮当”声,同我一起走进。自动门开合的机械音里,一位穿校服的少女正踮脚取下最后一盒草莓牛奶,发梢撷着玻璃幕墙透过的夕照,像极了《诗经》里“鬒发如云”的剪影,连呼吸都带着牛奶的甜。
十字路口飘来烤红薯的甜香时,小镇街道吐出匆匆忙忙的人潮。我注意到总在红薯摊边水果铺遇见的姑娘。她今天没再穿着那件红色梅花围裙整理各色水果,而是拎着蒙尘的琴盒,高挑的马尾辫散开成垂落的绸缎。当舒缓的音调从琴盒裂缝里流淌出来时,喂流浪猫的红薯摊摊主停下动作,白色防烫手套悬在半空,残留的红薯穰在余晖中闪烁金辉,仿佛连尘埃都成了音符的注解。琴声与暮色交融,摊主拿下手套,用布满裂口的手指轻轻触碰琴盒,像是触摸着某个被岁月掩埋的少年梦想。
暮色最浓时,街边贩卖小吃的年轻人摘下头套,被小锅灶烘烤出的汗水在霓虹灯下结成霜痕。收拾完餐桌的女友递给他半杯水,两个交错的剪影在移动橱窗里短暂重叠。玻璃上的价格标签正巧落在他们肩上,变成滑稽的金色勋章——你看,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用最朴素的场景完成对爱情的注脚。我望着他们,忽然想起《诗经》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句子,原来千年前的浪漫,至今已然在人间流转。
我走过停车场时,路灯次第亮起。一群穿JK制服的女孩们举着棉花糖从入口处跑过,糖丝缠住晚风,织就半透明的网。奶茶店的暖光漫上人行道,穿米色大衣的小姐姐坐在等餐的高脚椅上,给桌上流浪猫前爪系绷带的样子,像是在给夜色打上温柔的蝴蝶结。她指尖的温度与绷带的柔软,让暮色里多了一丝治愈的意味——那些被生活磨砺的伤痕,在此刻被温柔包裹,成为小镇夜晚最动人的诗行。
暮色褪成暗青色时,中央扶手箱小格里的硬币闪着凉薄的光。我随手将超市购物便签压在下面,墨迹在潮湿的空气中洇开,迎合着音响里那首最喜欢的旋律。车窗外骑手后座的保温箱泛着今日最后的暖黄,或许某份番茄牛腩饭正穿过小镇血脉,奔赴某个亮着床头灯的窗。这让我想起《诗经》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互赠,原来生活的诗意,藏在每一个平凡的奔赴里。
位于小镇一隅的村庄,是我在这座南方小城的临时栖所。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其中一所宅院停车场停歇时,遇见几位晚归的年轻人都揣着可乐饮,将甜腻替代餐后的汤品。他们嬉笑着走过院墙低矮的篱墙,顺着晚风的影走进冬夜星河。而那几只流浪狗则争抢着不知来自哪位好心人馈赠的火腿肠,在舌尖化开肉色的香。村庄的暮色比小镇更沉静,像被岁月浸泡的老茶,连狗吠都带着几分醇厚。这让我想起《诗经》里“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田园牧歌,原来“思无邪”的本真,从未离开过人间烟火。
我对着暮色里的窗呵出口白气,看它裹着无数未竟的故事升腾、消散。远处信号塔上的警示灯明明灭灭,恍若《郑风》里“子兴视夜”的星子。这满城温柔暮色,原是最盛大的“思无邪”注脚——那些少女的发梢、琴盒的裂缝、流浪猫的绷带,连同每一个平凡的瞬间,都在诉说生活的本真与纯粹。正如孔子所言,暮色的浪漫,恰在于它用最柔软的光影,将人间的“思”归于“无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