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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微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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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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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窖藏的生活诗篇

记得以前老宅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据说这棵老槐树是父亲当年带领家族从山沟的窑洞搬迁至此、刚修建好宅院时亲手种下的。每到夏天,当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压在青石板上时,母亲就总爱坐在门槛上拆旧毛衣,一边拆线一边轻哼着儿时的歌谣。有些褪色的毛线团在竹篓里滚来滚去,像极了我们斑驳的童年。她总说:"这线头里藏着二十多年前的雪。"初时我不甚懂,后来才明白,当她把父亲磨破的袖口织成朵山茶花,把姐姐不小心刮破的袖口补成朵樱桃花,那些针脚里流淌的何尝不是另一种文字。

村口的老木匠王叔有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印着”安全生产“四个早因褪色而斑驳的红字。有一年暑假突降暴雨冲垮了他在自家院子里建的小作坊屋檐,我帮忙收拾时瞥见本子里密密麻麻地记着:"小杨家新订三开门衣柜,袁家老三打一张桌椅,村长家要打一张新床。"尽管记录的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页都擦得干干净净,彷佛连生活的一点褶皱都不想留下。而最后一页却用钢笔工整地抄录了《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鹜"字旁,居然还画了只歪脖子水鸟图。

隔壁卖豆腐的李姨有副好嗓子。晌午十点到十一点的吆喝声里,她推着小三轮车穿过村庄的三四条街巷,"豆——腐——新鲜的——豆腐——"的尾音总要拐十八个弯,在井边的老梧桐下轻轻发颤,像豆腐脑里渗出的水,一滴一滴地砸进黄昏的泥土,像是为了迎合这黄土高原的十八道弯。有天我与同村孩童一起玩耍后回家的路上,在村口那个井边的老梧桐下时,撞见她正捧着不知是哪版的《牡丹亭》小声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灰色围裙上还沾着星点点豆渣。后来听村里老一辈人说,她年轻时曾是县文化局的干事。前任丈夫病逝那夜,她还在唱《寻梦》里的’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

小镇一家旧书摊的吴伯整理着半麻袋的退稿信,泛黄的信封上还戳着彼此那个年代的邮戳。他的手在泛黄的信纸上停驻,指节因常年握笔而微微弯曲,彷佛这些信封的重量,正压着他的脊梁。最旧的那封落款是1970年,当我翻开他垫箱底的文稿,发现自制作文本上写满了批注:"小杨的性子有些执拗,父亲当年背着我去卫生院打针的腿在抖"、"这段炊烟描写该添点日常烟火味"。他边整理边把某封信的批注读出声来,声音中仍带着不甘与自嘲。最后一页夹着张早已泛黄的旧粮票,背面写着:"今天卖旧报纸得三元,够买瓶墨水。"

这些被退回的文字,与《诗经》里‘蒹葭苍苍’的露水,何尝不是同一种存在——平凡却隽永?这些批注散落在日久尘埃里的记忆星火,也让我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时衣袖沾染上的晨露,正如母亲的毛线团,正是一种隐秘的‘生活采菊’;想起苏轼在黄州煮"为甚酥"烫红的手指,想起沈从文老师曾在青岛教室窗外记录的海浪声。他们何尝不是在把惊雷写成细雨,将汪洋收作砚池?当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那漏下的分明是半生繁华剥落的碎片。

前段时候回老家省亲,经过村口老木匠王叔的小作坊,发现他正坐着轮椅给流浪猫做窝顶。本子翻开在膝头,新添了行小草:"狸奴踏雪寻梅,当配朱砂色嵌边。"斜阳穿过老槐树早已枝桠干枯的缝隙,在他霜白的鬓角映出金线,恍惚间竟像是《考工记》里走出的匠人,把斑驳岁月都纳进了千层底。他擦去生活的褶皱,却把流浪猫的窝顶刻进本子,像把记忆的碎片缝进新的故事里。

都说文学来源于生活,我想生活本身就该是一部文学编年史。真正的文学从不需要刻意去打捞生活,因为它本就是时光在皱纹里窖藏的老酒。那些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即使再平凡,也可以是文学的注脚。如果说,能把平凡写成不平凡是一种成功,那么能把不平凡再写成平凡才称得上是‘大家’。当我们学会用晾衣绳上的水珠丈量晨昏,拿厨房里的余温烘焙往事,那些被烟火熏染的平凡时刻,自会在某个起霜的清晨,凝结成《诗经》里"蒹葭苍苍"的露水。


参考文献:

1,文中"落霞与孤鹜齐飞"引自王勃《滕王阁序》

2,文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引自汤显祖《牡丹亭》

3,文中"蒹葭苍苍"引自《诗经·秦风·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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