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背一样高耸的石拱桥,两堍牵挂着狭窄悠长的小巷;地上的麻石,早已被足底磨平,氤氲江南水乡固有的湿润;墙角边石缝里,镶嵌着薄薄的软软的绿茸茸的苔藓。哪家顽皮的小孩,咿呀一声推开临街的木门,爬过高高的门槛,跑到湿漉漉水润润的嘈杂里撒欢。匆匆的,脚下一滑仆倒在地,被麻石板碰得鼻青脸肿额头起包,哇啦哇啦泪如雨下。隔壁的叔婶和对门的大爷大妈见了哈哈大笑,然后对着孩子俏皮开玩笑:皮煞精,一个浪骨仑(跌一跤),额骨头上爆出个紫凸勒罗块哦。
“紫凸罗块”,就是孩子额头上磕出的那个包。这方言表述,拗口得着实有些夸张。是吴侬软语的江南吗?此情此景,确实定格于吴越之地、太湖西岸的宜兴。本地人不以为意,外地人纳闷好奇,宜兴话怎一个“蛮”字了得,何以如此呢?很多宜兴人自己也说不清个中道理,倒是王蒙先生帮着解释说:宜兴这个地方有它的特别之处,不仅融汇吴越,还吸收了楚和中原等文化,必然与太湖东北的苏锡,与太湖以南的湖杭有所异。
一把紫砂壶,成了宜兴的代言,因为紫砂泥是老天爷对陶都宜兴人独一无二的馈赠;一个“氿”字,专指宜兴那小于湖泊大于河荡的三潭溪水,团氿、东氿、西氿,那是散落在宜兴城边的珍珠,闪耀着神奇的光芒。于是,总能看到宜兴人沾沾自喜,把胸脯拍得赤紫,说:“我家宜兴,有两样东西是世界上绝无仅有咯。”待到好奇的客人听得稀里糊涂,眼睛瞪得像铜铃,就心满意足不再卖关子,继续卖弄一把茶壶和三潭氿水。客人们往往听得一知半解,土话味道太浓,就成了说“外语”,“外语”般的方言俚语,又何尝不是独特加持的,堪称宜兴的第三绝。
细细聆听,吴语越腔楚汉风之外,那一声声别具格调的蛮音,自有与溪山相媚好蓬勃郁积的特质。宜兴话的蛮味,与粤语、温州话也有得一比。我的房客是贵州人,在宜兴打拼了近20年,生活改善了,说话改不了。他说:“宜兴话太难学了,真的说不来。”我留意了一下,宜兴的外来新市民,能流利说宜兴方言的,果然寥寥无几。足见宜兴话发音吐词不是一点点的“刁蛮”了。单田芳讲评书《岳飞传》,学金人哇呀呀叫:“小南蛮,拿命来!”宜兴“小南蛮”绝非浪得虚名,宜兴是岳家军起势之地,乡人筑了一条岳堤,助岳飞痛杀金兵,估计是出了口被呼“南蛮”的恶气。易中天《大话方言》叹曰:听南方话就跟听外语似的,恨不得找个翻译才好。易先生大抵不知,想当年郭沫若先生从上海出发,坐轮船过太湖到宜兴调查江浙战祸,让这个四川人最为难的正是:怎么能够听懂宜兴的土话呢?于是带上了宜兴人C君,充当翻译。
胡吴不分,张臧同音,傻乎乎翘舌不翘,硬生生短而平直。宜兴话的a音特别夸张。有个宜兴籍散文家范培松先生,曾在苏州大学教中文,对语言颇有研究,为了解释乡音的独特,举过一个典型例句——买(ma)了33(sa)只(za)咸(ha)鸭(a)蛋(da)。“买了33只咸鸭蛋”,不好好练习就能用宜兴土话说连贯的外人,基本堪称发音天才了。范培松先生作为乡音难改的代表,在学生和知青期间,常被人用“咸鸭蛋”打趣。宜兴话的怪异,就在于那些拗口的蛮音所生发的别致,三言两语还真无法淋漓尽致展现那种奇特的平直、短促,散淡、阳刚。
乡音无改鬓毛衰。宜兴作为著名的“教授之乡”,在外乡贤特别多,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回归故里,都操着相同的不曾忘却的宜兴蛮话。乡音在,乡情在,乡愁就在。这些年,一曲用宜兴方言唱的歌《了(在的意思)宜兴》,一首用宜兴方言打油的诗《张德宝》,受宜兴人的追捧而风靡。宜兴电视台专门有方言节目《阳羡茶馆》,那个童声童音的方言片头语,“杠杠(讲讲)新鲜事,噱噱(说说)身边人,嘚嘚老话,帮帮小忙”,字正腔圆的方言俚语端的很拿人。宜兴日报社组织的少儿方言大赛,连续举行了N届,有数千小朋友参与,算是为方言安上了传承的翅膀。有个叫汤蕙尔的学生,是连续几届少儿方言大赛脱颖出来的,连博物馆长都曾是他的粉丝。当年他想去宜兴博物馆用方言解说文物,如是,本地人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外地参观者则会云里雾里,所以这孩子的想法一时没能实现。
宜兴人因说不好普通话,闹了不少的笑话,但大家并不介意,总是哈哈一笑了之。捧一壶乾坤也好,赏三氿风月也罢,宜兴人时常不忘摸摸额头,好像很在意自小跌出的那个“紫凸罗块”还在不在。如此习性,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