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头很大的孩子,他走在1913年东北深秋的小路上,天还没有亮,星光下他和他的牛呼出的热气儿在空气中慢慢的散开,天有点冷。估计全村的人都还在热哄哄的被窝里,一览无余的旷野上只有这一人一牛的脚步声。孩子思忖着,今天把东家的几头牲口栓在哪呢,最好的草甸子还是留给四孩儿吧,不然他那虎视眈眈的眼神里总好像要孕育着点儿什么事。而那个梆子头倒不用怕,他只是个墙头草,并不多歹毒,自己起的这么早,屈居第二,他只能自甘落后了。
斗子插好了桩,迷住了牛,又返回去牵马,马都很通人性,几乎是和斗子靠在一起走,斗子个子不高,和平直的马头齐平。这时候东家已经起来如厕,他看到马棚里已经剩下最后一匹骡子没引出去,心里挺高兴,这放牛娃一晃来了有两个月了,都还算勤快,别看才九岁,干活挺踏实。看来以后也不用天天瞄着他了,吃的吗,告诉王妈可以适当充足一点。工钱当然不用涨,这小孩子挑一挑他的毛病他就畏惧了,分不清轻重的。斗子最后在王妈手里接过两个馍儿就拉着最后那头骡子去了村东的荒草甸了,四孩和梆子头也来了,他俩并没抬头但好像有什么异样,平时虽然也不友好,但还是探头缩脑的互相观望的,今天却都不抬头。斗子栓了骡子,刚想从怀里掏出那两个馍,忽然觉得自己的牛不见了。斗子回忆着自己的迷马桩打的是不是结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故意咳了一声,见那两个人像被迷了心似的还是不肯抬头张望这边一下,斗子的心顿时像着了火,赶紧顺着足记和铁链与草坪磨损的痕迹找去,掐算时间,也不过是不到两顿饭的时候,若没遇上坏人,牛应该走不多远。顿了顿,斗子又回来,把剩下的几头牲口的桩子又沉了沉,这样,至少那两个王八犊子不会再对剩下的牛马下手了,因为到时候一旦东家们问起来他俩就编不出斗子没打好桩的理由了。
斗子顺着斑驳的草甸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了草的尽头,与另一个村的交界处,那里有一条壕沟,沟上面是一条通往四面八方的路,他的牛正远远的在沟边喝水,斗子大一步小一步的走过去,草鞋陷在了泥里,他就把它拎在手上,直到抓住了牛的缰绳,他的浑身才开始后怕的抖起来。牛倒是悠闲,跟着他晃晃荡荡的走了回来,到了放牧的地点,斗子才发现,自己的脚上和腿脖子上到处都是口子,他换好了鞋,那俩人偷偷张望着,没看出斗子的态度,见他只是在自己的整理范畴里来回的忙碌着,他俩对小小的他虽然谈不上惧怕,但也感到有点不安。雄性的天性使他们都觉得战斗将一触即发。
张文斗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但没有仰仗的小小的个体在暴风雨来临前显得比同龄人冷静。他一再判定,如果不加以制止,这样的事可能会时常来侵扰。于是,在两个大孩子茫茫然不知所思之际,张文斗站在了四孩的面前,他吐了一口唾沫,大声说:“是他娘生的做了就敢说,你为啥放跑我的牛?"
这一问很出乎四孩的意料,本打算耍一个泼皮无赖不承认就行,可这小崽子一开口就断定结果,只问原由,还挂着娘,否认似乎在两个心知肚明又比自己小的人面前很抬不起头。他有些气急败坏:“是他妈我放的你又能咋的?看你不顺眼不行吗,再不老实我还扒了你的皮呢。”斗子怒火中烧,小小的身体箭一样窜了过去,四孩抬起脚,踢了过来,张文斗并不躲,抱住他的腿上去就是一口,咬住就不放开,四孩疼痛难忍,连抖搂再推搡,小孩并不回撤,还是得哪就咬住哪,四孩连打再薅,十四岁的四孩个子差不多有成人高,力量却不大,总算揪着斗子的头发把他扔了出去,一转身小孩哥又冲了上来,四孩飞身又是一脚,斗子双手拦住了肚腹,整个人却被弹了出去,弹在一棵大树的树杆上然后整个人滑了下去,小孩没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撞了一个好大的包,但没出血,只是衣服被树叉剐出了一道长口子,他想着这回遇上事儿了,这一冬天,他没有第二件外衣可穿的。小孩一点点的回过神来,四孩已经远离了他,在草甸子上牛马的较远处悻悻的坐着。斗子没有再去找他寻仇,他想着找谁帮他补衣服呢,如果主人知道了会不会不放心他的放牧。这时,他看到掉在地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馍,拿起来放到嘴里咀嚼起来,一股玉米的甜香沁人心脾。
晚上,王妈主动帮他缝好了衣服,他躺在牛棚里看着又可以穿着过冬的衣服心平稳下来,闻着身下麦草散出来的清香,他还有一点高兴。一切还能拾掇成老样子,真好。晚上,他起来小解,看到那头黄马立在那里没有睡,想是白天它见证了发生的一切,但不知道这牲口的头脑里有多少懂得在里面。他走过去摸摸它的头,发现它的眼里又流出了泪,惯常在无事时这家伙也时常流泪,不知道很和伤心有没有关。而此刻,斗子也哭了起来,他把头靠在黄马的脖子上,今夜,至少他与它是相通的。
第二天,斗子依然早早的占据了草甸子里次一等的位置放牛马,梆子头规矩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压抑着持观望态度的挑衅;四孩则不然,他有些邪火,故意不屑的样子。斗子则全然没有理会,下午在四孩没有留意的时候,斗子忽然用一块砖头砸在了四孩的头上,四孩一下就躺了下去,头上还出了血,染了一手。梆子头扔下了牛马,飞快的跑去告了信儿,或者说他不想和张文斗一起留在草甸子里,他不知道这个头发乱蓬蓬的孩子会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
晚上,放牧的孩子和被放牧的家主都聚齐了。斗子被叫来时四孩和他的表姑父也是他的东家已经坐在他主人的漆木椅子上,梆子头则畏畏缩缩的站在一旁,他老子还没有来。
“他的头是你打的吗?”主人问。
“是。”斗子说。敲了下椅子扶手,四孩的姑父站了起来,“打人是犯法的,国家律法不充许,你这么一个外来的小长工胆子可不小哇,拿什么赔呢,就是后半辈子都给主人白干活也给你主人惹事了呢!"小孩的身体明显更加瘦小了,他靠在门边缩了起来,这时绑子头他爹进门了,显然他还不知道这一切,正极力的洞察着这件事。“那你为什么打他呢?"主人问。"他放了我的牛!”斗子说,眼睛里立刻闪烁出火苗,"昨天,我还没吃馍,发现牛不见了,他俩都不抬头,我就去追。"″牛不见了?"四孩的姑父故作惊诧,“牛自己也会跑的,那东西本就是牲口,他那么听人话就不用人去放他了,怎么就就不许是你没迷住他才跑的?"
"是他,他都承认了。"斗子说。这时四孩连忙插进话来,″我可没有,谁知道你的牛是咋跑的。”这时一旁的梆子头望了一下四孩,也赶忙说“对,不是他”。
东家走了过来,说:“说,牛是什么时候咋跑的。”
“昨天,我还没吃馍,”斗子觉得馍这句让主人皱了一下眉,然后他接着说,“我发现栓牛的桩子倒了,牛拖着链子不见了,我顺着脱痕去追,我又怕他们对我的其他牛马下手,我还打了打其他的桩,才去找牛的。牛差一点就上了南濠外的大路,我的鞋子都跑湿了。”“那你昨天咋没打他?”主人问。
“我昨天也打了,没打过。”斗子露出身上的伤,脚上的,手上的,还有头上的,以及他后背高高肿起的划痕和衣服上已经缝好的口子。主人沉默了,四姑父又站起来,走过来说,“你怎么就知道是被人放的而不是它自己跑的,这些牲口,你才放过它几天,它可野了,而且就一定说是四孩吗?依据什么呢?”斗子顷刻间乱了手脚,他脑子里追溯着,怯懦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他说“那牛的屁股上有伤,很深的鞭痕,我平时放牧是不用这么抽打它的。今天还在的,只是没昨天那么深了。”这个主人是信的,斗子对牛马,与其说是牲口,更像是伙伴,他与它们几乎是吃住在一起,他见过他无数次用小手抚摸它们的头颈,它们也很依赖他。
“抽打是谁都会有的,”四姑父走过来,这回是对东家说,“人小鬼大,谁知道这孩子对哪人哪事不称心了就有了仇恨,会对哑巴牲口下手也不奇怪呢,我的老东家三哥呀,你还得品品人性哪,这招进来的长工常伴左右哇,你可加小心。”
小孩很悲伤,他有点绝望了,愤慨的说“是他们从来都欺负我,嫌我起得早,抢了最好的草地。”
四姑父更胸有成竹,走过来,得意的笑,说“照你这么说,那他咋不放了你最好的马,那不是跑的更快,牛多不可心,慢的出了名。”
“当然放过马,那是我发现的早,”小孩这么说,当场的人都被怔住了,赶忙张口结舌的听下去,“那是二十多天以前,我正在旁边的水沟子里拔蒲草根子吃,”说到这他有点惧怕的看了眼东家,接着又说“忽然听见大黄马嘶鸣,上来一看,黄马的缰绳已被放在地上,四孩正拿着鞭子走开呢,我赶紧抓住要跑的马。打那以后,我就把最好的草地留给他,可他还是每天气哼哼的不平。”
东家明显生气了,但他还是有一抹微笑在脸上,扭过头招呼王妈说:“去,烧点热水把这小子洗洗,别伤口化了脓再像我克扣了长工。”
然后小斗子惊恐未定的跟了王妈出去,东家才走到梆子头旁边,说“看来你是一个好小子,没惹什么乱子,给你爹省心了。”梆子头刚想笑,东家又说,“这件事你看见牛自己跑的?”
“没有”他当然不能说有,有了他不该放任。
“那你咋知道牛跑了又不是谁放的呢?”
“因为牛不见了,迷牛桩就在一旁放着呢。”
“啊,那牛不见了你没帮着去找找?”
“没有,我不知道他去找牛。”
“你就只知道不是谁放的?”
这时四孩姑父不愿意了,他站起身,“我的老三哥呀,你看你这为了一个放牛的小崽子,还认真起来了,这是与不是我们也认了,你心里有个数,咱祖祖辈辈的交情你还认真了?”
“认真了,这要是那小子打坏了人不得我脱不了干系,不然你咋找到我门下,我也要给你点说法吧。这样吧,咱先去看看迷牛的桩,看看它的深度,至不至于牛拉的出它,再看看他们说的桩子躺倒的地方,总不至于它一米也不被拖拽出去,就撂在一旁吧。
还有,再去牛身上看看它的伤,还好伤还在,咱自己打牲口,通常是拴好后打全身对不对,哪管是不是屁股,打哪算哪,而想让它发毛的疯跑打法就不一样了,只能在后边打,不然再顶到自己,心术不正时让哑巴牲口顶死了不也是有的吗。”
几个人都没声了,那小孩子的伤历历在目,这要是父母建在,即便是再穷,也不能不先保命而没根据的厮杀。
东家来拉四孩,四孩感觉大事不妙,怯懦的眼神让所有的人都坚信了事实的真相。
能言善道的姑父已经没了话,梆子头的爹明白该说什么样的话了,他从东家的炕沿上走过来,说,这毕竟是孩子们的事,也没造成损失,就把以后的事定一定。以后好的草地让三哥的牲口挑,牛马也大家监管,若再有跑和丢的现象几个孩子都帮着找,都有责任。三个人都是聪明人,分了上下就是了,实际受损的又不是自己。东家三哥送走他俩时说,草地不用让,谁先到谁先选,牛马吗就互相多照看,再有下次闹大了,恐怕就不好坐在家里平事了,到时候钱财还得招灾,传出去也不体面。两个爱头脸的人都点头称是。
过了几天,梆子头的爹送来了一大捆旱烟叶儿,四孩的姑父也攒了几十个鸡蛋送过来,东家很开心,冬至那天他过生日,让王妈拿了两个熟鸡蛋放在了文斗的盆儿里。文斗带着这两个圆溜溜的好东西整整在外面晃了一天也没舍得吃一个,晚上,他狠狠心,把鸡蛋送给王妈一个,另一个在第二天放牧的时候弄丢了,也想不起来丢在了哪里,倒是那两个家伙见了,可谁也没敢提出来吃了它,毕竟那个足智多谋的东家太不好惹,若哪天他猜出来兴许就连着前面的事把自己抓起来,他们见它掉在草丛里,就始终让它躺在草丛里,隔几天还偷偷的来看一次,直到后来它长了毛烂掉了这事儿才算过去。
但是这个鸡蛋有了蝴蝶效应,让他俩变化了许多,毕竟所熟知的首富身边的红人总让人有刮目相看的冲动,更何况对自己的一无是处的明了,更加的对人对己有了双重的肯定和否定。
慢慢的,他俩已经不再排斥他。
风声,雨声,带着那个瘦小身影的脚步声,在这个陌生的群落里他寄居了七八年的光景,虽然没有过繁花似锦,但是只要跋涉,就必然生长,他主动的又被动的长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