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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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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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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

序曲

1

午夜是美好的,也是最糟糕的。故事从午夜开始。

夜色,浓稠的烟火撕开一道猩红的口子,古镇蜿蜒的河面像缀满了细碎的繁星,深巷悠长的青石板路面,蓦地,传来“噼啪!”炮竹声——惊破了古镇的寂静,檐角沉睡的乌鸦倏地掠过夜空,受了惊吓。长明灯下的火苗猛地一颤,映得守岁孩童的瞳孔亮得发烫。他们蜷曲在灯影下面,手指偷偷地抠着新衣的线头,耳朵却竖着等着“恭喜发财”和压岁钱落进掌心的响声。

“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

新年头一天,各家各户起得特早,喜气洋洋地祈福拜年。孩子们新衣新鞋,女人们涂脂抹粉格外亮丽。男人们起床敬了门神,早早地燃了鞭炮,碎红落了一地。

天还没亮,母亲照例收拾院子。她趔趄地走了两步,可想到新年不兴扫地的风俗,拿起的扫帚又退回门后。母亲回屋正吹灯躺下,门外突然听见隐约的猫咪声。

大过年哪来猫咪声?那叫声透着一丝古怪,或急或缓。

母亲心头一怔,她耳尖,连蚊蝇嗡嗡都能辨明,更何况这般动静。凄厉的猫叫让她一紧,涌起莫名不安。她快步插紧门栓,回了屋,掀开被子准备睡了,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莫不一早碰了扫帚星了?

立春末至,闻到猫儿叫春未免太早。

母亲回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想着闹心的事心存疑惑:难道隔壁邻居的猫咪性急怀春,翻墙头不成?母亲盯着窗外,听着猫咪声更甚。窗外黑魆魆的,除了疏影婆娑,什么也没有。她盯了盯树梢,看了看屋顶,依旧没见什么。母亲正犯嘀咕。声音像婴儿的啼哭,嘤嘤呀呀,高一阵,低一阵,越发确信。

新年听见蹊跷的声音总觉不是好事,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翻腾。

母亲敬了柱香,虔诚地绕炉三匝,磕完头,敬了门神,香火袅袅,祷告祖先在上,保佑平安。

母亲端着照明,护着罩灯,开了门。门外依旧很冷,屋檐下垂吊着一排冰凌柱子,朔风从门缝袭来,打了一个踉跄,浑身瑟缩得像被抽了一下。

人会有感应的,仿佛感应了天地,母亲端着的罩灯,骤然眼睛也跟着亮了。

门口猝然瞥见东西,"这是什么?"母亲吓得倒退几步。

"怎么有竹篮子在这里?"她倒吸一口凉气。

“遭天谴的,莫非大过年有人故意放的,吓煞人?”母亲喃喃道。一连串疑问在脑海里盘旋。

还能有谁这么坏?近前细看,竹篮发现红艳艳的包被露在外面,里面裹得严实的一—襁褓中竟是个弃婴。"谁家弃婴?造孽啊!能生却不能养!"母亲操着当地口音埋怨。“偏偏丢落在自家门口,”越想越气。这孩子无辜,母亲脱下棉祆挡风口。婴儿闻声止哭似有灵性。

母亲信佛,连猫狗都十分怜惜,何况襁褓中的生命?见是一个男婴,气消大半。孩子肤色白嫩,唇角微翘,不足月的模样。包被里像是藏着秘密,翻开一张字条和五块大洋,像留给孩子的。母亲却高兴不起来,抱孩回屋一筹莫展。家人见母亲不悦,皆默不作声。母亲在炭火旁摆来小椅,找来陈年的奶瓶,给小家伙喂红糖米汤。婴儿乖觉,鼓着腮帮拼命地吮吸,不时转头憨笑。

田伢子循着奶香跑来:"谁家的孩子呀?"说着要抢过奶瓶,母亲厉色:"田伢子,离远些!呛着孩子怎么办?"田伢子愣住,眨巴着小眼睛。

母亲回屋,拿出一个圆圆的镜子,放置窗前,像是驱鬼避邪。田伢子嚷着妈妈这是干啥,却没人理他。他眨巴着眼,一人无趣就跑去围炉烘火去了。一会,母亲又从里内屋出来,眼角红红的,像是哭过,但在孩子面前只好强撑着。

她抱起孩子,孩子可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当娘的内心脆弱终究掩饰不住。泪水再也崩不住,不争气地滑落,像断线的珍珠。母亲放声大哭,一阵啜泣一阵擦泪。哭完后又歇一阵。家人慌了神,不知所措。其实,母亲心里透亮,这苦命的孩子究竟是谁丢的……..

2

那年冬至夜,渡口没人摆渡,田老汉早早收工。临近门口,老远闻见南瓜饼的香味。老伴扯着嗓门喊着:"老田,南瓜饼好了,快趁热吃吧,别凉了!"

田老汉嘿嘿地答道“来了”。

在油灯下,田老汉那张麻子脸格外地显眼。想起小时候那场麻风病,田老汉差点死去,给他留下满脸坑洼,让他抬不起头。村里人喊他田麻子,他倒也不恼,横竖六十多年都这么过来。

老汉夹着热腾腾的南瓜饼,就着一碗米酒下肚,满足地打着饱嗝。他盘算着明早还要出船,得早些歇着睡了。刚脱了棉袄,外头突然传来"砰砰"的砸门声,震得窗纸哗哗作响。这段日子确实不太平。

"开门!快开门!"

田老汉心里"咯噔"一下。

这半月风声紧,听说北边仍在打仗,保不准又是溃败的大兵来了。他趿拉着鞋凑近门缝一看——七八个歪戴帽子的兵痞子站在雪地里,枪管子明晃晃的。

"老总,这么晚了... ..."老汉披衣开门,刚挤出个门缝,一阵哨笛般的冷风"嗖"地灌进来,迷了他的眼。

还没等他回神,脖子就被人掐住。他浑身发抖,只见一群人架住他双臂。"你是姓田的船夫吧?"一个高个子兵歪着脑袋问。田老汉忙不迭点头。"老实点,快送我们过河!"

田老汉看清这帮人匪里匪气,心想准是逃兵。他吓得连连作揖。

这些兵刚从前线吃了败仗,满肚子怨气。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骂骂咧咧:"他娘的,那狗长官说肚子痛,半天不见人影,丢下我们挨枪子儿!"旁边一个年轻兵接茬:"什么狗屁长官,早他妈溜了!俺们傻乎乎守着阵地,到现在饭都没吃上一口!"

"王麻子那龟孙,自己先跑,留我们当替死鬼!"

"再犯傻,阎王爷都不饶!"

这帮人趁着夜色逃出来,一路上乌鸦呱呱乱叫,他们不停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追来。这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敢大意。

他们急急地穿过一片林子,半夜逃到三河镇。

这些缠着白绑腿、背着长枪的逃兵见了田老汉就骂:"老东西,快送我们过河,不然要你好看!"

田老汉心里发苦。去年腊月乡绅杨财主抢黄家闺女,也是这么深更半夜逼他摆渡。那姑娘被塞在麻袋里直扑腾,过河当晚就投了水。眼下这帮兵痞,比杨财主还横三分。

小船在漆黑的河面上摇晃。对岸黑黢黢的林子里偶尔传来夜猫子叫声,听得人就让人心里发毛。田老汉摇橹的手直打颤,不知是冻的还是被吓的。

"老东西,嘀咕啥呢?"一个瘦猴似的兵突然支棱起耳朵。

"没、没啥... ..."

"放屁!老子听见你说'晦气'!"瘦猴"咔嚓"拉开枪栓,"活腻歪了是吧?"

田老汉还没来及辩解,脑门就炸开一朵血花。他最后看见的是满天星斗,和溅在船舷上的南瓜饼渣子。

枪声惊醒了三岔口。

田家人在渡口找到小船时,血都冻成了冰碴子。老汉歪倒在船帮上,那只独眼里还凝着惊诧,仿佛不信自己为一句嘀咕就送了命。

这世道,冤死的穷苦人连说理的地儿都没有。

临过年,家人含着泪,用芦席把老汉草草地埋了。

转眼又到冬至,田大在屋里补着渔网。自打他爹死了,他就接过渡船的营生。窗外北风嚎得像哭丧,突然"咣当"一声——门板直接飞进了堂屋。

家人知道不好,可能又遇上土匪,纷纷往床底下钻。田大还没来得及躲,慌忙缩到厨房角落,拿水缸盖挡着。

"狗日的躲哪儿去了?"三个黑影闯进来,枪管挑开了米缸盖。

田大媳妇搂着吃奶的孩子缩在炕角。瞎眼老娘扑上去抱住当兵的腿:"老总行行好,家里就剩这根独苗了..."

"滚蛋!"大头皮鞋把老太太踹到灶台上。

田大躲在水缸后直哆嗦。这帮人一进屋就放枪,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响,吓得他大气不敢出。一个桐城口音的兵吼道:"再不出来就烧房子!"老娘还在哭喊:"别烧房子啊.. ...."

田大裹着棉被钻出来,活像只鹌鹑:"别打我娘!我、我跟你们走... ..."

灶台上的腊肉、梁上的咸鱼干全被抢光。田大被推搡着走进雪地,回头看见媳妇抱着孩子追了出来,让当兵的一枪托砸倒在门槛上。

听说鄂皖军阀在大别山又打起来了,双方死伤惨重。前线断了补给,当兵的连夜进村抢粮抓丁。

第二天清早,老槐树下聚了一群人。

"昨晚又来抓人了。"

"怪不得听见鬼哭狼嚎的。"

"田大和狗蛋阿喜都被抓走了。"

"是瞎子老太家的阿喜?这老太太可怎么活... ..."

一个老者磕着烟锅突然道:"作孽啊,人在做天在看。"

春夏之交,一场暴雨后,阿喜偷偷跑回来了。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是想看看瞎眼老娘。他让娘给田家捎信:田大在麻城头天就没了——冲锋时被自己人的机枪打成了筛子,尸体扔在战壕里没人收敛。

阿喜叮嘱完就又走了,再没回来。

田大媳妇听完这话站了起来,用湿的衣角擦着眼泪,手里拉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就往渡口跑去......

3

冬日,某个傍晚,邮差踩着厚厚的积雪,在门外挥着手喊道:"你家来信了!"

南方停下玩耍,忙不迭地扬声问道:"谁的来信啊?"

大人们接过信,拆开一看,神色有些异样。

"是位陌生的远方叔叔寄来的... ..."

果然,是父亲早年的朋友田叔叔。只是,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被提起了。

田叔叔家住三河镇,消息断了多年。改革开放后,他便再没踏足过这里乡下,仿佛被岁月的尘沙彻底掩埋了。偶尔,父亲会在昏暗的灯下,对着缭绕的烟圈,低低念叨着他这位故友,说起年轻时在省城大办钢铁的喧腾旧事……那语气里,总带着一些凄然。

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像一根深扎进上一辈心脉的老藤,在寂静的雪夜里,隐隐作痛。它搅动了什么?

一日清晨,秋收刚结束。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喜鹊叫得格外清脆。大人们抬头望望,说:"喜鹊叫,喜事到。田叔叔……怕是要来了。" 这话里,似乎藏着别样的意味。没过几天,田叔叔果然风尘仆仆地来了。

每年秋后,田叔叔都会准时来乡下收鹅毛鸭毛,可把南方南方高兴坏了。

南方像一块粘人的膏药缠着田叔叔问这问那,晚上缠着他讲故事。田叔叔所讲的那些故事,大多像烟雾一样飘散走了,只有少数几个像扎了根。比如《聊斋》那些吓人的妖女,害得他半夜惊醒,一身冷汗;偶尔也会梦到孙悟空哪吒闹得痛快,醒来却发现自己尿了床,又羞又怕地缩成一团,倒让田叔叔哭笑不得,后半夜也别想睡了。

然而,一天晚上,田叔叔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他不再讲那些光怪陆离的神鬼,却说起了自己的爷爷,如何一路逃难到了三河镇。

"那……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南方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

田叔叔沉默了,沉默得让油灯的影子都在墙上拉长了。良久,他才像从很深的地方找回声音,提起一件尘封的往事。这往事,似乎和他死去的哥哥有关,沉重得连空气都凝滞了。

那年腊月爷爷田立坤在河边打完鱼,正在补网,谁也想不到自己会被过路的一群兵痞子活活打死。祸不单行,没过多久,他的爹田大刚睡下,又被夜里巡査

的官人抓去做了壮丁,从此再也没回来过。一年后,邻居阿喜九死一生逃了回,帯回了他爸田大战死的消息。田家的男人,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没了。剩下孤儿寡母三人,日子更难熬了。后来他哥哥也死了.....

听完这故事,南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怎么哄也哄不停.....

.....袅袅的炊烟,从三岔口那间破茅棚的屋顶升起,无力地飘向西边的小树林。田家女人望着那飘忽不定、越来越渺茫的烟痕,心中一片死寂——这往后的光景,怕是比这烟还渺茫,还要难了。

女人蹲在三岔口的河边洗菜,洗着洗着,泪水就混进了河水里。她呆呆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对着河中穿梭的游鱼,她喃喃自语,呼唤着亡夫的名字“田大田大”,盼着鱼儿能把这人间的疾苦,捎给九泉之下的男人知晓。可鱼儿只顾摆尾游弋,对她的哀告置若罔闻。女人悲从中来,哭声越发凄厉……

若不是舍不得两个没爹的孩子,她真想一头扎进这河里,随着自己的男人去了。

打那以后,田家女人再没了笑模样,整日郁郁寡欢。夕阳西下时,老鸦在林梢“呱呱”啼叫,更添几分凄凉。孤儿寡母,日子像黄连水里泡着。穷人的孩子,总在苦难里被催着长大。

少年长到十五岁那年,父亲田大的死讯传来,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在了他瘦弱的肩上。他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村里人喊父亲的名字叫田大,人们便顺口叫他田大大,仅比父亲多一个字。

这田大大,从此成了田家孤儿寡母唯一的指望。

父亲不在了,哥哥带着弟弟经常挨饿,地上长着能吃的东西,田大大都吃过。到秋天,他带着年幼的弟弟田伢子偷过地瓜,还被张财主家的狼狗咬过。

看他们娘仨实在可伶,张财主答应田大大带着弟弟来他家放牛。

有时放完牛,他也随母亲早出晚归在渡口帮人摆渡,偶尔也去河边打渔,换几个铜板糊口。“田大大”这称呼,就这么跟着他大半辈子,在人们的心中传开了。

凌晨时分,田大大便起身,腰间别着一个小竹篓出门。村口的犬吠声、柳叶吹出的哨笛声,和他低沉的渔歌交织在一起,宣告他又要去渡口打渔了。天蒙蒙亮前收网,他得赶着把鱼送到对岸的三河镇卖掉,换回救命的碎银子回家。

张财主是当地声名显赫的一位乡绅,素以善心闻名,遇到灾荒年份,常设“义庄”赈济灾民。田大大带着弟弟终于搞清楚张财主所有建筑的奇特布局,注意到哪栋楼房是老爷住的,哪幢绣楼是小姐丫鬟住的。他家的圩堡四周被深壕高墙围得严严实实的,足足有几十亩地,围墙周围日夜有家丁持枪把守,戒备森严。张府大院回廊宛转,接近灰色,还遭到咸湿空气的浸湿。张家雇佣了几百口长工、丫鬟,老少爷们都认得每天送鱼的那位少年田大大——他身子单薄,面黄肌瘦,除了偶尔给张财主家扛活外,每日清早,他还要雷打不动地送鲜鱼上门。

张家有位小姐,芳龄十六,小名叫翠翠,生得标致。她心地也善,每回见这瘦弱的少年田大大给她家送鱼,总要悄悄地多塞上几个铜板给他。田大大过意不去,倔强地不肯多收。两人在门廊下推来搡去,翠翠怕被旁人瞧见,脸一红,硬把钱塞进他手心,转身就跑了。

后来田大大实在拗不过她的好意,索性把竹篓里剩下的鱼,一股脑儿全倒给了她。

田大大这般憨厚,令翠翠在心底暗暗立誓要帮扶他。

卖完鱼的少年回到自家茅屋,田家灶台常是冷锅冷灶。母子俩每日靠两顿掺着野菜的高粱糊糊度日,那清汤寡水怎填得饱正抽条的少年肠胃?正午日头毒,田大大饿得眼前发黑,只得摸到张财主田埂边刨些红薯根须充饥。那年大旱,连榆树皮都叫人剥尽了。少年饿得两颊凹陷,偏又染上痢疾,田大娘只能用灶膛里的热灰给他止泻,母子俩熬得形销骨立,像秋后的枯草。

这日他提着满篓活鱼在张家朱漆大门外徘徊。十六岁的少年胸腔里揣着只乱撞的兔子,鱼篓倒空了却说不出讨钱的话。他那含着水光的眼神早被翠翠看透——田家米缸已见了底。小姐转身搬来半袋白米,少年却将碎银撒落青石板上,逃也似地钻进芦苇荡,连滚落的银角子都不敢回头捡。

少年的窘迫绞得翠翠心口发疼。当夜她望着帐顶绣的并蒂莲辗转反侧,天蒙蒙亮时差人悄悄送去两担新谷。田家母子跪在磨盘前捧着金灿灿的稻谷,泪水砸在谷粒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自此,五更天的渔歌总伴着晨雾飘来。住在绣楼上的翠翠像是被勾了魂,每日听到"咿呀"的摇橹声便推开雕花窗。那盏琉璃灯准时亮起,昏黄的光晕裹着少年单薄的身影。哀婉的调子钻进小姐心缝里,她望着薄雾中时隐时现的斗笠,绢帕在指间绞成了麻花——这世道,偏叫老实人吃尽苦头。从此寒来暑往,雨雪风霜,再断不了这晨昏相约。

深秋某个雨夜,河面黑得似泼了墨。打渔郎脚底打滑跌进刺骨的水里,爬起来时牙齿磕得咯咯响。他忽然望见远处那盏暖黄,仿佛小姐亲手往他心窝里塞了块热炭。混着雨水的泪水滚进嘴角,少年抹了把脸,歌声穿破雨幕愈发清亮。

天边才泛鱼肚白,那点灯火就成了打渔郎全天的念想。哀哀的调子在翠翠心湖荡开涟漪,怜惜里渐渐酿出蜜来。两颗心隔着河水悄悄靠近,像春风里抽芽的柳条,自己都不曾察觉就缠在了一处。

田大大十八岁这年,下巴冒出青茬,已是个能扛事的后生。两个年轻人的眼神开始粘着丝,在无人处,他的糙手会突然被小姐柔荑攥住,惊得河里的鱼都忘了摆尾。

直到某个清晨,翠翠对着铜盆干呕。起初还说是胃气痛,可渐渐连最宽松的湘裙都掩不住腰身。那件心爱的小红袄系不上盘扣时,终被母亲堵在闺房里:"我儿这几日脸色怎地黄得像秋叶?"

翠翠仍咬着唇说是脾胃不和。却在楼梯转角撞见父亲那日,高高隆起的腹部再藏不住。张财主眼珠暴突,吼声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落:"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看看你养的好闺女!"张财主薅着夫人发髻往绣楼拖。翠翠蜷在拔步床边,泪水把鸳鸯绣枕洇出深色痕迹。母亲抖着手摸上女儿腹部:"傻孩子,这样大事怎不早说?"

可这般菩萨心肠,临到自家闺女身上却成了铁石心肠。此刻暴怒的家主额角青筋蚯蚓似的蠕动,管家一个眼神,三个壮仆破门而入。老太太跪着抱住女儿的腿:"要出人命的啊!"可那红木戒尺竟也抽裂了绸衫。翠翠被吊在老枣树上,鞭子抽下去带起血珠子,她硬是把下唇咬得稀烂也不肯吐半个字。

三更梆子响时,血人儿才被从树上放下,当即翠翠像断线木偶一般瘫软在地。自此绣楼门窗被钉上铁条,再也听不见河面飘来的阵阵渔歌……

打渔郎终究倒下了。他几番昏厥,眼冒金星,家里人耗尽了微薄积蓄到处延医问药,却只换得郎中摇头叹息。

他染上了稀罕的怪病,恐怕人间无药可医。

眼见着自己的儿子形销骨立,他的肋骨骨架竟然比他的肩膀还宽,眼睛是浑浊的,只剩一口气吊着,田母的泪水早已哭干,,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瘦骨嶙峋的儿子,一双眼睛肿得如同烂桃,终究未能感动那铁石般心肠的老天爷。

一日,九华山来的云游道士路过村庄。道士端详着病榻上少年灰败的面容,捋着胡须道:“这病,贫道倒有仙方可治。” 他相貌堂堂,走南闯北可能见多识广,一眼看透了病家的心思,拍着胸脯断言:“不出三日,包管他能下地行走!只是大病愈后,莫忘了上九华山还愿。”道士隐晦道出病因:上月打渔郎在河里捕得一条金鳞耀眼的奇鱼,非但未放生,反卖给了集市。他哪里晓得,那竟是玉皇大帝家的千金小姐幻化?此事触怒天颜,故降此灾厄。家人惶然问解法,道士指点:“速去集市购得九条金鱼放生,一生一,二生二,三生万物,九乃极数,足矣化解。”末了,他手指遥遥指向夜空中“七勺星”天灯亮起的方向,意味深长:“传说那张府的小姐,便是金鱼化身。择个吉日,二人相见,此劫方消。”九华山道人的盛名,家人素有耳闻,此刻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心中死灰复燃。

翌日,家人诚惶诚恐从三河镇买来九条金鱼,尽数放归河中。道士在田家饱饮美酒,啖食荤腥,口中念念有词,画符熬制“圣水”。病榻上,少年含泪望向绣楼的方向,指着夜空中闪烁的“七勺星”,声声泣血:“翠翠小姐……是天上的金鱼……只有她能救我……”他哭着央求母亲,定要择个良辰吉日,去张府求见小姐一面。

少年终于恍然,泪眼模糊地仰望那熟悉的星斗。他已太久未见自己的心上人,刻骨的思念烧灼着肺腑。他强撑着病体,连夜写了一封长信,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央母亲火速送出去。深夜里,老母哭得肝肠寸断,将信仔细叠好,放在一个纸袋里,撑着一盏豆大的油灯,一步一踉跄,连夜叩响了张府高大的门环。

家丁收了信,径直呈给了张财主。老爷瞥见这信封,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哼,臭小子,见鬼去吧!”信纸在他手中霎时化作一缕呛人的青烟。

病榻上的少年毫不知情。他等啊等,望眼欲穿,空等了整整三天三夜。终究等不及了。在一个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的深夜,少年打渔郎带着满腔的怨恨与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少年死了,翠翠闻讯,哭得双眼肿如核桃,当夜奔出囚笼般的绣楼,跌跌撞撞扑到打渔郎冰冷的尸身前,跪地悲号,声裂长空:“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大年三十,除夕守岁的爆竹声里,翠翠小姐在血泊中诞下了遗腹子,自己却如燃尽的灯烛,殒命于漫天的红光之中……

翌日凌晨,田家老妇依旧起身想着扫院,恍惚听得几声猫叫,俄尔竟化作婴儿微弱的啼哭。她心惊胆战推开门,只见门槛外放着一只竹篮,内盛襁褓,附书信言明这个是打渔郎的血脉。寒冬腊月,朔风凛冽,老妇自顾不暇,唯恐养不活这苦命的孩儿,当夜便偷偷将他送了出去,不知托付给了何方人家……

多年后,南方大夫将这凄婉的往事,谱成了一曲《三岔口》的歌谣:

每天从三岔囗经过

村前的槐

一树的繁花笼翠烟

看不见粗壮的根茎

却扎得深又远

三岔口渡头五更天

总飘来凄凉的渔歌

孤伶的少年身影瘦

歌声催得让泪垂

谁家的小姐楼上立

花手帕拭不尽泪眼婆娑

五更香烬天窗启

一盏天灯暖寒波

照亮渡口打渔郎

三岔口迷了姑娘心窝

好久不听这哀怨调

打渔郎啊你在何方

是否也迷失在三岔口的道旁?

后来少年染重恙

世上难寻救命方

游方道士指天灯

道破玄机在绣楼厢

少年泪落写长信

老母夤夜叩高墙

姑娘回音终不至

三日空等恨断肠

风雨夜,少年郎

含恨合眼赴黄粱

姑娘迟闻噩耗至

悲呼“我来迟”裂肝肠

后来姑娘也走了

人生岔路多迷茫

白桦林深易迷向

有时一束微光起

竟能照彻前路长……

……

田叔叔的故事讲罢,小小的南方早已泣不成声。窗外,鹅毛大雪无声飘落,扑簌簌地覆盖了大地,孩童腮边滚烫的泪珠凝成了冰凌。田叔叔用粗糙的手掌为他拭去泪水,温声劝慰:“天落雪了,孩子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堂呢。”可那竹篮里的弃婴究竟流落何方?这疑问,却如那夜的大雪,永远积压在南方心头,再也拂拭不去。

打渔郎的孩子,最终被送到了哪里?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谜……

南方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仰望着星空,一颗一颗,寻找着那七颗勺子般的星辰。星河浩瀚,繁星点点,数也数不尽。可那“七勺星”的光芒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遥不可及。他总想着:在那遥远的天边,在看不见的三河镇,是否每天凌晨,仍有一位痴情的姑娘,会推开那扇小小的天窗,点亮一盏温暖的灯,只为照亮她心爱的打渔郎归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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