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茅

 端午节前两天的早上，我在微信里看到梅城骑友一叶（摄影人）一大早发的一个朋友圈：在一个小山坡上长满了一大片白茅，白茅花穗雪白妩媚，风姿绰约，是初夏别样的风景；在山坡的最高位置，是一棵枞树，这棵枞树长得普普通通，也不高大，直直的主干，目测直径不超过一尺，树冠呈三角形，树叶也不茂密，但因为周围除了白茅就没有其他植物，倒显得这棵枞树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从视频拍摄的位置看过去，一大片的白茅花，一棵孤独的树，背景是蓝天白云，在这里拍照真是非常出片。正好下午我们就要去梅城呆几天，陪家里的老人过端午。有这么好看的地方，我可不想错过，我决定趁此机会去拍几张白茅的美照，就与一叶约好：明天去拍照。

下午两点多，我们就到了梅城，因为我不知道白茅景点所在的具体位置，本想问问一叶，想到上午她跟我说她也没去过，就私聊梅城骑友锦哥，巧的是，锦哥正与他的伙伴们在白茅取景拍照。他告诉我：就在梅城边上的南桥大道，然后发了一个“塘山圫西381米”位置给我，打开位置图，显示距我不到两公里，土生土长的蒋哥一看就说：这是南宝塔对面。我不知道南桥大道在哪，但一说南宝塔，我心里就有数了，我去过梅城周边最有名的两座古塔，一座位于老车站后面的北宝塔，南宝塔与北宝塔遥遥相对。蒋哥还说，明天上午要去仙溪亲戚家。

如果去亲戚家，我与一叶骑友的拍照之约就要泡汤，不甘心的我决定马上去拍白茅，趁现在还早，趁现在阳光明媚。蒋哥把车从过道开出来，我们穿过街道，来到南桥大道，我望向公路左边，很快就看到左前方一个小山坡上有一大片特别显眼的白茅，山顶有一棵树，正是照片上的地方。对美景和拍照都不感兴趣的蒋哥在车上等候，我下车上山，这块长满白茅的小山坡，一层一层，像梯田一样，每层之间约一米高，每层约一米多宽。此时，锦哥与十多位美女和帅哥正准备打道回府，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马上请他和另一位骑友帮忙拍了几张照，还特别说明：拍几张背影，要把人拍得小小的，主要突出景点的美。下午四点左右正是拍照的好时间，蓝天白云，阳光斜照，光影交错间，我与美景定格为一体。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站在这一片半人多高的白茅中间，静静感受这美好的时刻。白茅花没有鲜花那种艳丽动人，但你看：整座小山包都是灵动又飘逸、素雅而独特的白茅花，满山漫舞，有着天苍苍野茫茫的意境。毛茸茸的茅花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安静地摇曳，似波浪起伏，又像翩翩起舞的少女，清丽，淡雅，柔媚动人，在明亮的阳光下，山坡上好似飘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雾，我被这浪漫又梦幻的氛围包裹着，置身其中，就像是落入初夏的童话里。我从身边轻轻撸下一束白茅花放在手心里，蓬松的絮状，轻盈而柔软，我轻轻一吹，茅花像蒲公英一样飘走。白茅花又叫“荼”，成语“如火如荼”意思是像火那样红，像白茅花那样白。原来形容军容盛大、整齐，后多形容气势旺盛，气氛热烈。这么一大片的白茅花，真是“如火如荼”啊。

我们这里常常把白茅叫做丝茅草，或芭茅草。白茅是它的学名，“茅叶如矛，故谓之茅”，又因为它的花穗上长有白色的柔毛，故称白茅，我们小时候干脆就叫它茅草。白茅的叶子细细长长有条纹，边缘有密密的锯齿，从白茅草丛经过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不要让祼露的皮肤碰到白茅叶，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划出一道小口子。白茅叶柔韧坚实，可以用来编蓑衣、盖茅草屋，现在已经没见到有人住茅草屋了，但我小时候，是真的在茅草屋里住过的。那是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过后，因为地震的影响区域极大，为以防万一，部队临时给每家的随军家属和子女搭建了一间茅草屋，屋顶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在海南岛，台风的破坏力极强，为防茅草被台风刮跑，茅草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住进茅草屋的第二年春天，母亲在屋旁种下了几棵葫芦瓜，葫芦藤沿着搭起来的木棍架子往茅草屋顶爬，长满了大半个屋顶，一个又一个的葫芦瓜或吊在屋檐边，或躺在屋顶上，我常常坐在屋檐下，满心欢喜地抬头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在这间茅草屋里，我看到过一条粗壮的竹叶青蛇在我的蚊帐顶上扭动着身子，在这里我被开水烫伤过脚，有一次被母亲责骂后，我趁天黑逃到距茅草屋不到二十米的一根电线杆下蹲着，然后看着父母拿着手电筒在路上来来回回找我，我就是不出声，直到一束光照在我的身上……我们在这间简陋的茅草屋里住了一年多后才搬走。二OO六年七月，我以《怀想那段住茅草屋的岁月》为题，记录下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距今约一千三百年前，杜甫在一间漏雨的茅草屋里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这首诗描绘秋夜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诗人的茅草屋顶被狂风卷走了好几层，导致漏雨，还被一群孩童当面抱着他的茅草跑到竹林里去了的窘况，真实记录了诗人困苦生活的一个片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是诗人的心愿，如今早已实现，若诗人地下有知，应该也会含笑九泉了吧。

在古代，白茅是很受重视的野草，被当成吉祥草，他们认为白茅可以避邪，避祸，象征着纯洁与美好，可以用白茅包裹礼物送人，可以做表达爱情的信物等等。《诗经·邶风·静女》有这样的诗句：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翻译成现代文，大意是：姑娘赠给我一把白茅，真是美好且新异啊。并不是茅草有多美，而是因为这是姑娘爱的表达。那时候的白茅就像现在的红玫瑰白玫瑰，象征着纯洁美好的爱情，真是“物小情意深”。我想，如果现在有人送一把白茅给你，会不会觉得这人很无聊？

白茅对生存环境一点也不挑剔，它耐干旱、耐贫瘠、耐水淹，每株成熟悉的白茅有成百上千个种子随着白毛随风飞扬，落地生根，完成它的有性繁殖。另外，白茅的地下根系特别发达，盘根错节，茅根在地里葡匐生长，一点一点的扩展自己的领地，它的根一年可以扩展二至三平方米，有“草中霸王”的美称，是真正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像我到过的这块白茅小山坡，前些年应该是种过农作物的，不知什么原因就荒废了，大概是土壤肥力太过瘦弱。我还注意到，在枞树的周边，也是曾经长过一些细如手指的灌木，可惜都已干枯死掉，只有茅草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野草才能在这贫瘠地方长得蓬蓬勃勃。

拍完照回家后，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组图片并写下一段话：白茅，穿越两千五百多年的风霜雨雪和日晒，它从《诗经》中款款走来，洁白无瑕，又风情万种。尖尖的嫩茅芽，鲜嫩多汁的白茅根，是多少人童年美好的回忆。

记忆的闸门一打开，那些封存在时光深处的味道，不知不觉就从心底涌了出来，在那个零食缺乏的年代，白茅草丛简直就是我和小伙伴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零食库。春天，尖尖细细的嫩茅芽从地底下钻出来，我们叫它“茅针”，也有的地方也叫“谷荻”。春天，小伙伴们常常从路边拔出一根根茅针（谷荻），“提谷荻提谷荻，提不出来就扒皮”的谚语就是拔茅针（谷荻）的动作，拔出来的茅针（谷荻）呈渐变色，由上至下面的根部，是由绿色渐变为白色。小伙伴们把拔出来的茅针（谷荻）凑成一小把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把茅针（谷荻）一根根撕开，里面露出洁白的茅花蕊，有谚语“谷荻谷荻，抽筋剥皮，今年吃了，明年还你”，这是撕开茅针（谷荻）外皮的动作，最后把茅花蕊含在嘴里慢慢嚼，茅花蕊柔软若棉，微甜、微香，别有一番清新的味道，口感嫩滑的，直接咽下肚，如果稍老，嚼一会就把渣吐掉，茅花蕊就相当于我们的天然口香糖。在古时，人们将白茅的花蕊称为“荑”（这里读tí），是纯洁与新生的意思，有古诗用初生的嫩茅芽来形容年轻女子的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意思是说：手像白茅的嫩芽一样柔嫩，皮肤如同凝固的油脂，细腻光滑。古人给植物取名真是充满了浪漫和诗意，通过花名传递美好的情感。

白茅根洁白素净，一节一节的，与折耳根长得很相似，但与折耳根又腥又冲的味道完全不同，白茅根吃起来清甜可口，又叫“小甘蔗”、“甜草根”。《本草纲目》记载：露彼菅茅，是也。其根如渣芹甜美。记忆里，不管什么季节都可以挖到白茅根。小时候，我们挖出白茅根后，不讲究的，只用手把白茅根上的土和须搓掉，就放到嘴里嚼，讲究点的，就把白茅根放到水里搓洗，将根上的一层薄薄的皮和须根搓掉再吃。虽然那时候的零食很土，主要是些野草野根野果之类的，但绝对是无污染的天然绿色食品，吃着放心，也不用花钱。

地里无杂草，识货全是宝。现在，我知道白茅根是一味很好的中草药，味甘，性寒，有凉血止血、清热生津的功效，能治疗咽炎、吐血、衄血等症，是熬煮凉茶的药材之一。可清炒、可蒸煮、也可凉拌。

现在的孩子对白茅所知不多，但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白茅不仅仅是一种野草，它还承载着儿时的回忆和情感，一看到这漫山遍野的白茅，就仿佛回到那个美好纯真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