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里的烟嘴
杨秀琴
二月的风还带着腊月没散尽的寒,刮在脸上像细针扎,母亲站在灶台前搅着锅里的玉米糊糊,白雾腾腾往上冒,把她鬓角的白发沾得更湿了。手机在灶台上震了震,屏幕一亮,是儿子阿伟的名字。她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赶紧接起来。
“喂,阿伟?”
那边顿了一下,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带着点没睡醒的懒:“妈,我没钱了。”
就这五个字,像块小石子砸进母亲心里,她瞬间就慌了。灶上的火还旺着,糊糊快溢出来了,她都没顾上,握着手机往门口走,声音放软了些:“咋又没钱了?上回给你的一千,这才半个月啊。”
“花完了呗。”阿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食堂饭贵,同学还凑钱买了点资料,就没了。”
母亲哪敢多问,生怕问急了儿子不爱听,转头就不管自己了。她赶紧点开微信,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找到阿伟的头像——还是去年过年拍的,孩子穿着新棉袄,笑得傻气。她点进转账,输了一千块,确认支付时手都有点抖。转完赶紧回电话:“转了啊,阿伟,你收一下。够不够?不够妈再想办法。”
“暂时够了。”阿伟应了句,听着像是在收拾东西,“我先挂了,上课呢。”
“哎哎,”母亲赶紧补了句,“吃饱点,别舍不得花钱,别把自己饿着。”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就挂了。
母亲握着手机站在门口,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眉头皱成了疙瘩。阿伟这孩子,打小就不爱念书,初中念得磕磕绊绊,中考成绩出来,连个普通高中的边都没摸着。她和他爸愁得几宿没睡,东拼西凑给找了个技校,学汽修的,想着不管咋说,有个手艺傍身,将来不至于像他们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
好在阿伟还算听话,没说不去,这两年也一直坚持着上学。每次打电话问他在学校咋样,他都说“还行”“就那样”,她和他爸也就松了口气。只要能把这最后一年熬过去,孩子学出师了,找个修车铺干着,哪怕一开始挣得少,慢慢总会好的。现在谁家孩子还种地啊?他们老两口这辈子刨土,不就盼着孩子能轻快点儿?
可轻快哪那么容易。儿子的生活费、学费,像座小山压着。老两口就靠几亩薄田,去年秋天收的玉米卖了几千块,早早就给阿伟交了学费,剩下的省着花,也撑不了多久。刚给阿伟转了一千,家里的活期存款里,就剩不到三百了。
“发啥愣呢?饭都快糊了。”父亲端着个豁口碗从屋里出来,他刚吃完药,脸色有点发白。前两年他在工地上摔了下,腰一直不好,重活干不了,只能在家守着那几亩地。
母亲回过神,赶紧往厨房跑:“忘了忘了。”她把锅里的洋芋面舀进碗里,端到炕桌上,“阿伟又要钱了,刚给他转了一千。”
父亲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扒拉着洋芋面,没说话。他脸上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些,鬓角的头发也全白了。
“这钱眼看就供不上了,”母亲坐在炕沿上,也没心思吃饭,“阿伟还有一年才毕业,这一年咋熬啊?”
父亲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个旧手机,屏幕裂了道缝,还是前年阿伟换下来给他的。“我看看朋友圈,前阵子村东头老李说,他外甥在县城工地上缺人,我问问他。”他手指头不太灵活,在屏幕上慢慢划着,眼睛眯成一条缝。
母亲也跟着掏出手机,翻着通讯录。里面没几个人,不是亲戚就是同村的姐妹。她挨着点开视频通话,先打给了远房的一个表妹,表妹在镇上的超市当收银员。
“喂,他婶子?”
“哎,是我。”表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超市的货架,“咋了?”
“我问问你,你们那儿超市还缺人不?或者你知道哪儿有活儿不?能挣钱的就行。”母亲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
“缺啥人啊,这时候超市淡得很。”表妹叹口气,“我也没听说哪儿有活儿,现在钱难挣得很。”
挂了电话,母亲又打给另一个姐妹,是以前跟她一起在县城餐馆帮过工的。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那边吵吵嚷嚷的。
“喂?桂兰?”
“是我,秀莲。”母亲赶紧说,“你那儿还缺人不?我想找个活儿干。”
“我早不在餐馆干了,”秀莲的声音透着疲惫,“现在在老家呢,也没活儿。对了,你问问西头的春芳,她前几天说,她姑家开了个温棚,好像在育苗,说不定要人。”
“哎哎,好,我问问。”母亲连忙道谢,挂了电话赶紧找春芳的号。
这时候父亲也放下了手机,摇了摇头:“老李说工地现在不缺人,开春再说。”
母亲的心沉了沉,又拨通了春芳的视频。这次没等多久就接了,春芳刚从地里回来,脸上还带着泥。
“春芳,我问你个事儿,你姑家温棚育苗,是不是要人啊?”
春芳愣了下,随即点头:“对啊,咋了?你要去?”
“我想去试试,”母亲赶紧说,“能给多少钱啊?”
“好像是一天一百,管午饭。”春芳抹了把脸,“就是累,温棚里闷得很,育苗得蹲在那儿薅草、浇水,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不累不累!”母亲连忙说,眼睛都亮了,“一百块不少了,够阿伟好几天的饭钱了。那我明天能去不?”
“能啊,我给我姑说一声就行。你明天早上七点过来,我带你去。”
“哎哎,谢谢你啊春芳!”母亲挂了电话,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转身对父亲说:“有着落了!温棚育苗,一天一百!”
父亲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点笑:“那就好,那就好。你去了别太累,不行就歇会儿。”
“知道知道。”母亲心里踏实了,赶紧把碗里的糊糊端起来吃,糊糊都快凉了,她却吃得香。吃完收拾了碗筷,又找出件旧棉袄,缝了缝袖口,明天早上冷,得穿厚点。收拾完躺到炕上,心里盘算着,一天一百,干十天就是一千,够给阿伟再转一次生活费了。她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都是阿伟毕业挣钱的样子。
而此时的县城网吧里,烟雾缭绕。阿伟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嘴里还骂骂咧咧:“快点啊!跟上!磨蹭啥呢!”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包玉溪,旁边是个玻璃烟灰缸,里面插满了烟嘴,红的白的挤在一起,都快溢出来了。脚边堆着好几个饮料瓶,有可乐的,有雪碧的,还有几个空了的红牛罐。
屏幕上的游戏正打到关键处,他操控的角色一个闪现,躲过了对方的技能,接着一个大招,把对方秒了。“漂亮!”他拍了下桌子,拿起旁边的可乐猛灌了一口,打了个嗝,又摸出根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在屏幕前散开。
他根本没去上课。早上给妈打完电话,收了那一千块,先是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烟和饮料,然后就直接扎进了网吧。他不喜欢上课,汽修课油腻腻的,老师讲的东西他也听不懂,还不如在网吧里打游戏痛快。同学喊他凑钱买资料也是假的,那钱是前几天跟人打赌输了,怕妈说,才编了个瞎话。
他打游戏已经快一天了,从昨天下午一直打到现在。中间就眯了一会儿,还是趴在桌子上睡的。眼睛早就熬红了,布满了血丝,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困,游戏里的厮杀声、队友的喊叫声,让他浑身都兴奋。
“再来一局!打完这局再走!”旁边的同学拍了拍他的肩膀。
“来!”阿伟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那烟灰缸实在插不下了,烟蒂“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也没管,继续盯着屏幕。
又打了快一个小时,天慢慢亮了。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他脸上,他才觉得眼睛有点涩。“不行了,困了,我先走了。”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拉出声。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响。地上的烟蒂和饮料瓶被他踢得滚来滚去,他瞥了一眼,毫不在意,转身就往网吧外走。走出网吧,清晨的冷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哆嗦,脑子稍微清醒了点。他摸了摸口袋,还剩几百块,够晚上再来玩的。他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得回去补个觉,下午还得应付老师点名。
而这时候,母亲已经在温棚里干了快两个小时了。
温棚在村西头的坡上,用塑料布盖着,里面密不透风。刚进去的时候,母亲还觉得暖和,可干了没一会儿,就热得受不了了。她穿着件薄棉袄,后背早就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温棚里种着一排排的菜苗,绿油油的,刚冒出头没多久。她得蹲在地上,把苗旁边的杂草拔掉,还得时不时给苗浇点水。蹲的时间长了,膝盖疼得厉害,腰也直不起来。她只能时不时站起来,捶捶腰,再接着蹲下去。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她眼泪直流。她想抬手擦,可手上全是泥,只能使劲眨眨眼,把眼泪和汗水一起挤出来。旁边的几个妇女也在干活,没人说话,只有薅草的“沙沙”声和浇水的“哗哗”声。
“歇会儿不?”春芳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
母亲摆摆手,笑着说:“不歇,多干点是点。”她看着那些小苗,心里想着,这苗长快点,就能多挣几天钱,阿伟的生活费就不愁了。
干到中午,雇主送来午饭,是馒头和炒白菜。母亲饿坏了,就着水,几口就吃了两个馒头。吃完没歇多久,又接着干。下午的太阳更晒,温棚里像个蒸笼,她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都能拧出水来。
一直干到太阳快落山,雇主过来检查完,给她们每个人转了一百块钱。母亲看着微信里那笔到账通知,手指头在屏幕上摸了摸,浑身的乏累好像一下子都没了。她给父亲发了条微信:“钱结了,一百块,放心。”
走出温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风一吹,她才觉得浑身冷得厉害,刚才出的汗都变成了凉的,贴在身上,冻得她直打颤。腰像断了一样疼,膝盖也酸,每走一步都费劲。
回到家,父亲已经把饭做好了,是洋芋稀饭和咸菜。母亲洗了把脸,坐在炕沿上,累得不想动。父亲把稀饭端到她面前:“快吃点,吃完早点睡。”
“嗯。”母亲端起碗,慢慢喝着。她没告诉父亲,她的手因为一直泡水,指缝都磨破了,也没说眼睛被汗水蛰得现在还疼。她就想着,再干几天,凑够了钱,给阿伟转过去,让他在学校吃好点。
她不知道的是,晚上十点多,阿伟又从学校溜了出来。他揣着白天剩下的钱,先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两瓶可乐,然后熟门熟路地进了网吧。
“来了啊?”网管跟他打招呼。
“嗯。”阿伟点点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机,登录游戏。
他又摸出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的烟圈飘向屏幕。烟灰缸还是空的,他抽完一根,就把烟蒂插进去。没一会儿,旁边又堆起了几个饮料瓶。
游戏里的厮杀又开始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刚才睡觉的乏累一扫而空。他又沉浸在这片虚拟的热闹里,忘了母亲的叮嘱,忘了自己还在上学,更忘了那一百块钱,是母亲在闷热的温棚里,流了一天汗才换来的。
母亲这时候刚躺下,腰还在疼,她翻了个身,想着明天得早点起,去温棚接着干活。她摸了摸手机,屏幕暗着,还没等到阿伟的消息。她想给阿伟发个消息问问他吃饭了没,又怕打扰他睡觉,犹豫了半天,还是放下了手机。
她不知道,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正变成一个个烟嘴,插在网吧的烟灰缸里,变成一个个空饮料瓶,被扔在地上,很快就会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里。
窗外的月亮躲在云后面,冷得像块冰。温棚里的菜苗在夜里悄悄长着,而网吧里的烟,还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灰缸里的烟嘴,又慢慢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