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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宣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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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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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林场路

似乎,所有通往林场的路,总是曲曲弯弯,又弯弯曲曲。一个人路上的行走会相遇艰难,但永远弥漫着无穷的诱惑。梭罗曾说:我之所以走进林间,并不是想生活得更便宜些或者更昂贵,而是想以最少的麻烦做些个人想做的事。梭罗想做的事是我望尘莫及的,可我走进林间的热情,与之相比,一点也不逊色。

尽管,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提供了更便捷的交通工具,可什么能比得上人心的急切、紧张、浮躁?每次,行走于林场的路上,我总想让自己平静些、从容些、淡泊些,可每次,我总是被各种不合适宜的思绪所纠结缠绕,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是个不合适宜的人,比如本能地反感和排挤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趾高气扬,自觉拒绝、厌恶、远离那些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人,可这样的人,往往如夏日蚊蝇,无礼地撞入我杂草丛生的生活。

不宽的山路,起伏着,车辆前行,树木后移。一些往事,车轮般在大脑中回旋,一位张姓林场职工经历的一件小事又浮现出来,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上面一位领导到到林场检查工作,或者说是视察。对于上面的人、公家的人,朴实的林场职工总是充满着期待的,张职工说:“领导大老远的,能到这深山野地里来,多不容易。”

那个阳光斑驳的上午,我站在他对面,听他说话,却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一个想说话的人,是不用多别人来问的。

果然,他继续讲述,他说:“我们这样的国有林场,好几年都说危旧房要改造的,全国都召开了林业棚户区改造的会议,我们从电视上都看到了,听说邻近的有些县市,去年就把房子钥匙拿到了。”

我估摸他是在抱怨自己仍住在林场老旧的危房里,隐约感觉他是表达对自己生活或居住状况的不满。对于这些生活窘迫的一线职工,我总是怀着深切的同情,我理解他们的苦衷以及行走的艰难。很多时候,我不能给予他们什么,但作为一个外来者,能静静地,认真地听他们说说话,哪怕是发发牢骚,泄泄私愤,对于他们或许是一次心灵的抚摸,我保护理性,不让清醒在事不关己的冷漠中沉睡,清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保持清醒已成为这个时代最大的奢侈。做一个醒着的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希腊的赫拉克利特、中国的屈原都早已把思想者喻为醒着的人,而把不思想的人喻为昏睡和烂醉之徒。

原以为,张职工只是想向我这个外来者传达一点真实的诉求,接下来却有些意外。他说:“上面的人能到我们这里来,是件天大的喜事,谁知道他们连门也没进,只站在门外同我们说话。”他是为受到冷遇而忿忿不平。

我知道,对僻远的林场,上面的人是广泛的,镇、县、市、省都属上面。我说:“你别误解,领导来一次不易,可能有更重要的工作,他不可能挨门串户,一个不拉。”他说:“没进门也没什么,可我傻呀,一听是领导,激动地跑出门,伸手同他握,可他理都没理,你说我们这危旧房改造还有什么戏?”我说:“你可能多虑了,领导也许没看见呢,也有可能正在同人商量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发现你。”他说:“怎么可能,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伸出双手时,他看着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那厌恶的神色真让人受不了,我们都晓得这领导喜欢跟人握手的,据说他挂在宣传栏上的照片都是跟人握着手的。”听得出他的气愤、怨恨、不满、责怪,还有失望和心灰意冷。

我久久无语。我不说话,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不知说什么样的话,能让他的心热起来。我忽然对他充满了同情。我相信,天然的同情心是每一个正常的人必备的基本素质。一位上面的领导,一个真实的小举动,居然让一个林场职工念念不忘,惶恐不安,这里面的意味,颇值得深思。我在深思中一路前行,如那位素味平生的张职工一样,我对这件微小的事情念念不忘,且感到一种疼痛,一种伤害!

握手,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我见过许多的林场职工,对于那些来自“上面”的人,向他们伸出白晰的绵软之手时,他们的心会海涛般激动,他们的手会风中扬柳般颤抖,那种喜悦、感激溢于言表,虽然,那些客人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谁说一定要以功利为目的做些什么呢?有时,仅仅握住他们沾满泥土和厚茧的手时,心的距离一下就水乳交融。

一位居在林区的人,遭受了一场来自外来的打击,不是物质,也不是利器,而是一种肢体的语言。这微小的事情,鹰一样在我的头脑里盘旋,使我一路哑默。

阳光从无穷的远方奔涌而来,到达地面时,居然静悄悄的,明亮使我意识到这是个炎热的春夏之交。如若不是把目光投向远方,我在车内舒适的空调中,差点忘记这个季节本来的模样。前方的水泥路面,窄窄的,蛇一样蜷曲着,缓缓向前延伸,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用力挥动手臂,随着距离的缩短,他有些紫红的面容清晰起来,我脸膛上的汗蚯蚓一样向下蠕动,远眺的头颅,高扬的手臂,沾满泥土的胶鞋,还有敞开衣襟,在山林沟壑的路上风一样飘摇,那姿态,让人想起冬天里无叶的枯树。生活在只有树的世界里,迟早会把自己也变成一棵树,要么扎根地底,要么伸向苍穹。

我们的车速降了下来,灰尘一下追过轮胎,窜到了前方,点点飘飞的柳絮瞬间被浑黄笼罩。他站在路边,阳光和灰尘水一样将他淹没。这样的季节和天气,林场向外的路是静寂的,连鸟的喃喃私语也藏匿着,曾经忙碌的场景都被外出务工的林农们捎向了远方,静寂如同黑夜,覆盖了这片林场,所有的树木花草似乎陷入沉睡之中。我探出头问:“什么事?”

他擦一下汗,瞪着眼说:“捎上一脚吧!”话语中有着小心翼翼,有着怯懦,还有不自信、不自在。我猜想,他是去下一个林场,或林场附近的小卖部,或者是巡山走累了,难得乘上车轻松一下。“我去县城。”

我有些诧异,他两手空空,单衣薄衫,怎么也不像是出远门的人。县城对于他们来说,是一趟远行,一般的林农是要在家里谋划好长时间的,要办什么事,要购什么物,他们会在心里仔细盘算,有些自认为重大的事情,会用笔歪歪扭扭地写在纸上,以免疏忽。他露出了笑,有些巴结的神情,那神情,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浑身都写满了原始、友善、质朴和本真。只有深入林区生活过的人,才知道林区人出行的不易,他们大多居在四面环山,树木密匝,交通闭塞的幽深僻静之所。

获得允许上车时,他孩童样的笑容在脸上花一样绽放开来,显得有些急切地钻进了车里,生怕我们反悔似的。车开始在颠簸中前行,速度并不快,两旁树木平静目光地注视着。我与他并排坐着,坐位很宽敞,但他把整个身体挤向车门,努力少占位置,我故作不经意扫一眼,拘谨早挤占了全部的空间,心顿时忽然就被硬质的东西抵到了最微小的角落。他的脸呈现出古铜色,积淀着山林岁月的沧桑。我们近在咫尺,彼此却保持着完全不同的姿态。我想像他劳作时的姿态,一定是挥汗如雨,一定是仰望高大的树木,一定是把腰身弯成一张弓,一定是或从容或紧张地穿行于林间……高尔基说:我知道什么叫劳动,它是世界上一切欢乐和美好事情的源泉。我是多么爱用欣赏的目光去打量那些林业人种植、抚育、护林以及各种劳作的姿态,那些劳动时雕刻出来的力与美的姿态,是这世上绝美的图画,可以从中管窥出人类前行的轨迹。

我问:“你是护林员?”

他说:“我就生活在林场里,林子的种植、管理都是我的事,现在林场改革,我还承包了一块山地,有一万多亩。”

我说:“这深山老林的,辛苦吧!”

他看看车窗外,淡淡地说:“不辛苦,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比过去的条件好多了。”

他中断忙碌的工作,搁置下心爱的树林,在这个阳光迷离的时刻奔向县城。他去探望病中的妻子,他没告诉我妻子患的什么病,他只是说她是老毛病,好多年了,每年都要在医院呆上一段时间,一年辛辛苦苦挣的一点血汗钱,不够送给医院的,好在孩子们大了,虽然没有好的前程和出路,但是长年在外打工谋生,也还能补贴家用,日子就这样过着,只是两个孩子在外太辛苦。他讲述自己的生活时,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语气平缓,面容平和。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大地上的树。他到医院探望妻子后,很快又会回到这片树林,回到习以为常的孤寂,重操旧业,继续种树、劳作。

车外是厚重的山,骏马般奔跑着。我瞅了瞅他,看不出任何的忧虑,心忽然沉重起来,为了躲避沉闷,我询问他的生活,还有身体状况,以及天天与树木打交道的感受。他如实回答,不时搓搓手,抹上几把脸,以此掩饰无法藏匿的谨小慎微。在他看来,我们是来自省城,来自上面,对于省城和上面的人,朴实的他们总有一种精神上的仰慕。这种仰慕,不知是因为我们个人的优秀或崇高,还是因为物质的优越,面对他们,我时常惶恐、惭愧、不安。他的汗流了下来,布满灰尘的旧衬衣上,花花的汗渍如同我幼年衣装上的补丁。我知道他热,一方面来自天气,一方面来自他的焦虑和担心,看看他瘦削的身子骨,以及丛林生活变得有些僵硬的脸庞,就明白枯燥的炎热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车外,一团团的绿色覆盖着浓浓的炎热,亦如他包裹着的内心,让人无奈而忧虑。他是名普通的林场工人,每个月只有千元左右的收入,亲近土地拥抱树木的生活,让他对一切世事都能坦然接纳,也造就了他生活上的低调。低调是一种亲善,是与自然融合的智慧,是偌大繁茂的结晶。他望着窗外,望着那些绿色长发飘飞的山峦和充满生机的原野,面色从容,湖面样平静,好似只是坐着,对生活对人生没有任何奢求。他的脸被起伏的林场涂上了一层厚重的绛红,油彩般放射着黝黝的光芒,眼角的皱纹如沟壑,纵横着陷入无底的双眼。细看那些皱纹,又如一朵凋谢野花,没有了鲜艳和芳香。闭塞、孤独使他的脸色苍白无光。见我望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地摸了摸纽扣,确信所有的纽扣都精确地咬合在一起,他才把手挪开。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着,遮挡炎热般防范着我。我在内心深处叹息了一声,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何其深远?

我能感受到他的闷热,是内心的闷热。他只是个普通的林场职工,忙碌着,辛苦着,在僻静悠远的环境中拿着微薄的待遇,他不抱怨,也看不出丝毫沮丧,这态度唤醒我内心沉睡的温情。在林场的路上行走多了,我几乎没遇到抱怨命运不济的人,到是在钢筋水泥的市生活中,各种埋怨、不满、牢骚,甚至谩骂和一些无端的负面情绪,无处不在,仿佛每个人都是天下最不幸最晦气的人。

他说他喜欢林场喜欢树,是真正的喜欢,不是特别忙的时候,他会围着偌大的林场,无所事事地行走,一旦林场某个地方有盗伐的迹象和火灾隐患,他会急急地穿过茂密的树林,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他说:“你不明白的,我爱林场不仅仅是因为那点糊口的工资,还有说不清的迷恋。”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传达出我的一种尊重。也许,世俗侵蚀使我不是真正的理解,即便如此,我也得表达出我的姿态。内心莫名升腾起怜悯,却无能为力。半天无语,只有车发出沉重的喘息,依然看不出他是高兴,或是痛苦。他的安详、淡然、平和,似一片绿叶,似一座山峰,也似一片云彩。我能想见他沿着林场缓慢行走的样子,“慢生活家”卡尔·霍诺说:慢生活不是支持懒惰,放慢速度不是拖延时间,而是让人们在生活中找到平衡。 慢生活是一种健康心态,不要因为工作忙碌放弃慢生活,放弃晒太阳的心情,正如坐在急速的车上,可以稍作停留,欣赏一下人生的风景。在无言的岁月中,在漫长的林场路上,他有时把弯路走直,有时又把直路走弯,这让我更真切地看见了一个普通人的聪明和豁达。

我无话找话:“你妻子得的什么病,花了不少钱吧?”他望着车外的树林,沉默着,好似我的问题与他不相干。我猜测他妻子可能是慢性病,对于收入微薄,生活拮据,缺乏医疗保障的他来说,疾病是家庭的突发变故和重大灾难,这种灾难足以摧毁一个人对生命的热爱。他扭头望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看出他的些许不安,劝慰道:“没事的,现在科技发达,医疗水平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怔怔看我一眼,转过已经侧着的身子,淡淡地说:“她已经不在了,就在早上……”

我有些惊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杂,同时为自己的冒昧而自责。他依旧望着车窗外,望着那些树。我想,妻子走了,孩子远在外地,属于他的,只有那些树了,我眼中忽然有种潮湿的感觉!

道路蜿蜒,但随着海拔的陷落,车辆闸水倾泻般一路下行,不远处,县城繁华的气息显现出来,高大的树似野草一样矮下去,楼房树木一样生长起,车辆野兽般疯狂起来。他一改刚才的平静,激动起来,大声说:看,医院就在那边,除了林场就这里最熟悉了,我就在前面下。说着话,他还用手指了指。他摇下车玻璃,把头伸向窗外,任阳光恶毒地袭扰,全然不顾。从他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他的脸瞬间阴郁起来。他装着不为人知的心思,行走于寂寞的路途,当看到熟悉的医院时,他的忧伤如同马路上的车辆疯狂而来,我这才想起,这个季节,是山火的多发期,因为那片树林,他就忘记了一切。一片无语的林地,有着怎样的魔力,吸引着他全神贯注地观望?那些陌生的普通人,总在不经意中,给人以前行的力量。

车下行几十公里,抵达县城,他向我挥挥手直奔医院而去。直至他的背景消失于视野,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因为大意、疏忽,而是惧怕神经过于脆弱,不能承受林场人事之重!

每次行走在林场的路上,总有一种静默的漫长,似乎于无声处,都在接受一次精神的洗礼和灵魂的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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