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宣强的头像

杨宣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22
分享

高处的向往

后来,在离开狮子峰林场的后来,我常常想起的一位护林人。那时,我刚到新单位上班不久,在登狮子峰的路途,偶遇座在门前的一位孤独老人,山风微拂,四野静寂,太阳似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万物生灵。

老人如同一棵静默的树,面容平静、随和、淡然,春夏间季节轮换的阳光把他的脸照耀成古树的沧桑,给人一种夯土的厚重。我们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人生过往、生活境况,说林场的雪松、栎树、樟树、水杉,说朋友般的刺猬、松鼠、野猪。自然而然说到出行不易,林场曾经的小路坑坑洼洼、曲折泥泞,好似腐烂破碎的绳子伸向远方。老人说,每次出行,人就如同蜗牛和蚯蚓。因林场自成一体,职工们也就不愿下山。他老人在山上走了一辈子,如今路面铺满水泥沥青,可他再也走不动了。

我们说话时,他把目光投向远方,那看不见的远方,对于他可曾有着某种诱惑?也许,远方让他想起了一些年轻的美好时光和无法忘却的过往。山顶的景色把大地装扮成了绝色的安祥,房屋旁的竹林,正静静伫立私语,翠绿的颜色在阳光下火焰般跳跃,没有风,所有的树都成为倾听者。

老人说:“我年轻时去过一趟武昌,真是热闹啊,人来人往,眼睛怎么也不够用,可惜时间太紧,我没上城墙,只是感到城墙又高又厚,特气派。人到了武昌城,却没登上城墙,你说这事闹不闹心?”

我一时无语!一个经历了岁月风尘的老人,悠长的怀想和念念不忘的事情有多少?他牵挂着一座城墙。我安慰道:“有时间再去一趟武昌吧,变化大着呢!”

他淡淡“嗯”了一声,沉默起来,似在思考一些生命中的重大问题。良久,又说:“你从武昌来,上过城墙么?”老人浑黄的眼中忽然闪现少有的亮光,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不再深邃的眼窝里,涌动着丝丝缕缕的期待。

“上去过的,城墙高高的,厚厚的,就像对面的山。”我应付着,心里虚虚的。我来自武昌,可我从没留意武昌城墙,更没登上城墙,那些古老的城墙,好似一些古老的树木,逃遁着、隐匿着,了无踪迹。我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隐约中有的一段模糊城墙,是新建的,抬眼就望到尽头。那城墙,就在武昌,可那定然不是他心目中的武昌城。

我们的聊天断断续续,伴随着他沉重的喘息。他病了,早上饭也没吃,他唯一的女儿,嫁到了山下,他托林场的人捎话让女儿来照顾自己。他不停咳嗽,仿佛要把脆弱的心脏吐出来,留在这块土地上。

他82岁,在林场没成立时他就生活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狮子峰林场是1991年成立的事业单位,因一座山峰酷似“俯卧雄狮”而得名,位于麻城东北部鄂豫皖三省交界处,素有“鸡鸣三省”之称,山的背面是河南的黄柏山风景区,东连安徽金寨县的“天马”自然保护区。狮子峰林场总面积5万余亩,职工40多人。

或许仅他一人居住,陈旧的房子显得格外空荡。屋子中央燃起的枯枝冒着缕缕青烟,四面墙壁上挂着腊肉、腊肠、腌鱼,我看出他殷实日子之外的孤独、寂寞。一个热爱森林的人,当他健壮时,所有的山风、树木、花草、鸟兽、昆虫都可能陪伴他,慰藉他,成为他的朋友。当他年老体弱、行动不便时,山风就成了无形皮鞭,抽打他的身子骨,摧残他昏睡时的失落和清醒时的孤单。

他说:“上次也是武昌来的人,说压根没有城墙,胡话嘛,没有城墙还叫武昌城?”他对武昌城那么感兴趣,是因为武昌城是他此生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他一生时光中有关年轻时最美好的向往。我猜想,他在年轻时也是有过梦想的。试想,有多少年轻人不渴望大城市的繁华和热闹呢,只是机遇的错失和命运的捉弄,才使无数的人与城市生活失之交臂。或许,他也是这样的人。

我说,你有空再去武昌玩,到时我陪你。他从椅子上欠欠身子,稍稍抬一下头,无限怅惘的样子,缓缓道:“可能去不成了,你看我这身子。”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的身子筛子般抖动起来,让人想起萧瑟秋风里飘摇的枯叶。他瘦瘦的、弱弱的、佝偻着的身子,直抖得人惶恐不安。

我故作乐观地说:“你只是一点伤风感冒,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多吃饭补充能量,很快就会康复的!”

他嗫嚅着说:“我吃不下,年轻时,我在武昌城里吃过一次卤猪肠,是在城墙根下吃的,又鲜又嫩,真香啊!”他还说,他这一生最爱吃猪下水,那些猪大肠、小肠,猪的心、肝、肺、肚,过去是百吃不厌。我说:“你房间里贮藏了那么多,想吃可以随时做。”他没有回应我,满脸沮丧的神情,良久才呼呼喘着说:“吃不动了,过去爱吃的猪肚子卤大肠,现在吃在嘴里,跟啃木头一样,嚼不烂,咽不下。”一阵悲伤,风一样刮来,我明显感觉出他的落漠。一个人,把最爱吃的美味吃得跟咀嚼木渣似的,这是何等的人生况味?

“唉!”,他叹息着喃喃自语,“我还想看一眼武昌城”。

我愣怔住,半天无语。关于武昌城,我只能借助握在手中的科技产品,从历史的尘烟中窥测丝缕。史料记载,武昌筑城始于三国时期,并不断拓展,至明初再次大规模扩建,形成近代武昌城的格局和规模。至清末,武昌共有城门10座,自东南角起,顺时针排列分别为中和门、保安门、望山门、文昌门、平湖门、汉阳门、武胜门、中孝门、宾阳门、通湘门。1985年前,武昌城悉数被拆除,仅“中和门”(今起义门)残存一洞门。为迎接辛亥革命成功100周年,起义门再次维修扩建,并在两侧新建了一段城墙和一个城台。

一座曾经有高大城墙的城市如今没有城墙,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乡,假若失去所有的亲人朋友,曾经的山川、河流、田野、树木、房屋、炊烟,还是故乡么?武昌城,对于他,应该是少年远行到达过的心灵故乡。我忽然感到,一位老人在现实面前的彷徨无依,一种时光飞逝的隐痛无奈和无力握住自己人生的茫然无措风一样刮来,顷刻弥漫于天地间!

一同随行的,有麻城林业局的周晓敏和狮子峰林场的场长,我没有记住场长的名字,也没有记住老人的名字,我为此懊恼,但又自我安慰:这些普通的人,他们无处不在,在那些林场深处、大山深处,以及岁月深处,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不抱怨,不责备,不怪罪,不指责,他们走自己的路,如果哪一天走不动了,他们会在熟悉的树木中躺下,让生前陪伴过的树,来陪伴死后的自己。

往山下走时,大脑中老是浮现老人谈论往昔岁月时向往的神情,他一人高高地住在山顶,对我这个陌生人说出内心的愿望——还想看看武昌城,我不知那是一种怎样的向往?他是在为身体担忧么?他一定认真思考过死亡,且不止一次思考这一重大问题,只是因为我的愚鲁,淡漠了,忽略了。我想像,假如我跟他敞开话题谈论一次死亡,就像谈论那些树木一样,会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呢?人生,没有假如!

狮子峰,经历过和还将经历多少岁月?在充满艰辛和颠簸的路途,面对人生诸多的不如意和世事的繁琐,每每想起老人,被都市生活侵蚀得有些麻木的神经,并慢慢冰消雪化般生动温和起来!人活着,应该多看看高处,多去去远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