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偶遇

我沿着一条小径，独自走向繁茂深处，路被我扔在了身后，脚下只有厚厚的来不及腐烂的枯叶，每一步都似是一声温柔的呢喃！

一种宁静扑面而来，几声鸟鸣忽远忽近，既隐约又清晰，既虚浮又真切，悦耳音符在树枝间跳动。在远离城市的车水马龙和钢筋混凝土之后，忽然发现，一种久违的辽远和宁静如此亲切。

林地中的山川和大地，既平静如熟睡的婴儿，又安详如慈悲的父母，静候着每一个行走者的抵达。这样的缓慢和宁静，这样的悠闲独处，自然而然人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是的，许多时候，人处在喧嚣氛围中是一种样子，而独处时又是另一种样子。我蓦然间发现，宁静居然如此深厚，似乎让人感受到了来自于海洋和森林深处的巨大回音！

无疑，我是冒失的。但我丝毫不用担心什么，这样的国有林场，离城市不远，林场里或许还有自然村庄。天地静默，一种悠远和阔大如影随行。山不高，圆润而壮美，坦露着清鲜、纯净。水，缓缓行走，无声无息，少女般的文静。草地、树木、蓝天、白云，都以远眺的姿态凝望着，神情专注，温情脉脉！我独自前行，与所有的树木草地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它们让我想起儿时岁月里房前屋后的树林。

林地的世界是宁静的，宁静得让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大地的喘息，喘息是一阵来自远方的风。从无数轻轻裙摆的树叶上，我看见了风的样子，它在树叶间穿行嬉戏，让成群的树叶羞涩窃笑。这时，一头牛在如毯的草地上啃食，它贪婪地吃着草，对我选择了漠视。牛似乎想把所有的美丽，全部吃进肚里，以便贮藏到独处时，开始反刍回想。牛试图把所有的绝美风景，一口一口吃下，然后化学反映为力量，转化成勤劳和美德，在土地间传播。

一头遇见我的牛，居然没有缰绳，它的主人也不在身边。这一刻，牛活成了自己的主人，它不听凭任何人的驱遣，只是惬意地享受着美食。我蹑手蹑脚走到它的跟前，静静看它。很久，它始终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吃草，连看我一眼也不屑，我无法去计较一头牛的目中无人，我对它只羡慕和敬重。我走到牛跟前，抓起一把一把的草，模仿它吃草的样子，它一点也不忌妒，嘴不闲着，扭头换了方向。

一头牛，迎着一个人的掠夺和争抢，坦然面对，置若罔闻。不计较，是这头牛的生活方式，唯有在这辽远的林地，才诞生出这样的怡然自得。那些灿烂在牛身下的小花和高扬在头顶的树叶，先知般打量着世界，而自由无羁的牛，恍若有了哲理和阐性。

面对一头具有神性的牛，我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不远处，一个人闯入眼帘，他扛着衰老的躯体朝我走来，步履蹒跚。他土地一样的脸庞，有些青色的嘴唇，破旧的迷彩上衣和一高一低挽起的灰色裤腿，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的胳膊，一条弯曲着，另一条轻微摆动，仿佛有病痛。我疑惑，他是牛的主人么？再近些，我看见他背上有个小竹篓，里面有几样青菜。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不协调地晃动一下，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一头载倒，我的心随着他的身子一下又一下晃荡起来。

他扫我一眼，然后在河沟蹲下，用双手捧水喝，他有些肮脏的手让我担心起来，多不卫生？

“有吃的东西么？”他挥动一下手，任由脸上的水滴蠕动。我看见了黑色的手指，还看见刚刚被水洗涤后的手掌露出一片苍白。他望着我说，“我饿，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点东西也没吃。”

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只是匆匆而来的过客，一个冒昧的闯入者，我的行李在林外的车上，因贪恋这些树木营造的宁静，便一个人走出了很远，不用说食物，就连手机也被我遗忘在行李包里，我赤手空拳，一身轻松，但面对这位深山里的索求者，我的心忽然沉重起来，一种爱莫能助的愧疚在心头弥漫。

他说：“你别误解，我不是坏人，我是林场的护林员。”

显然，不是我误解了他，而是他误解了我，因为我的反应迟滞，我说：“我什么也没带，真的，你看。”我用手拍了拍裤兜，再摊开双手，显出无能为力。他失望地收回手，扭头走去，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在他脚下蛇一样伸向远方，望着他病态的背影，我若有所失。

望着他的背影，我想起屠格涅夫遇到乞丐的情形，在随身一无所有时，他握住乞丐的手说，“请别见怪，兄弟；我什么也没带，兄弟。”乞丐用红肿的眼睛凝视着他，照样握住他变得冷起来的手指说：“哪儿的话，兄弟，这也应当谢谢啦，这也是一种施舍，兄弟。”屠格涅夫明白，他也从兄乞丐那儿得到了施舍。

可我，面对一位饥肠辘辘的护林人，一位饥饿的劳作者，却什么也没做，哪怕说上一句暖心的话，或握一下他有些冰凉的手……。四周依然宁静，宁静滋养忏悔。有人说，忏悔应该是对于罪性的自觉。也有人说，忏悔是对人类生存悲剧的觉醒。这一刻，忏悔对于我，是真切的反省和自责。

我原本是可以主动握住他的双手，抑或说些宽慰的话，可我缺乏勇气。

梭罗说，野地里蕴念着这个世界的救赎。

护林员的背影淹没在丛林中，却有一座绿色山峰扑面而来。我喜欢这里的平静，羡慕这平静中生活着的生命，哪怕是一头无语的牛和寡言的人，他们远离尘世，渴了就亲近河流，饿了就坦然地向陌生人伸出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简单，明了，纯粹。

多少次，我渴望像护林员一样行走，可我还是在城市里把自己走丢了，又有多少次，我期待如同那头牛一样，埋头啃食，对身外之事不闻不问，把天空和大地、阳光和青草一起吞进胸膛，然后按自己梦想的方式在悲悯的大地上悠然漫步，一直向前，永不回头。可我，每次走不多远就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拖回。

四野寂静，寂静彰显着森林的神奇。一阵风从远方刮来，几片树叶从高大树干上徐徐飘落，蝴蝶般的树叶悄无声息，飘浮在草尖上，树叶仍是那片树叶，可它再也回来到枝头，再有不可能保持原有的模样。

人，也是一片树叶！我不知这负重的大地，还能容纳下多少足迹，所有的足迹原本是大地的一部分，但时光的风总是让所有的足迹无影无踪。在林地里行走，其实是与那些静默的树木作一场深刻的交流。

太阳高悬在我的头顶，我在丛林中张望，好似是在白云之上，一切是那么远，一切又是那么近。很多时候，我茫然不知庸常的生活中缺失什么，我缺少的正是这样的辽远、广阔和宁静啊。人心寂寞，世界越来越嘈杂，亲近森林、聆听自然，显得愈发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