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的阳光火焰般在树梢上跳跃,我在林间行走。透明的树叶在头顶晃动,晃动成一张张的笑脸,紫色的光芒薄纱似的,把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树木,披上了五彩的银光。
我喜欢每一季节里的山林,在几乎没有人烟的僻静悠远之所,太阳给我一种神秘的亲切感。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在又一个新年即将来到时,我与一个故事的邂逅,是多么地让我牵肠挂肚,无从释怀。如此,似乎不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我曾经在一片森林中的行走,就是对生命的虚度。
妈妈离开时,爸爸才37岁,他只有8岁。一个8岁的孩子,在僻远的林场,尚无法理解离婚是怎么一回事。吵嚷,曾经乌云般密布他的生活。当吵闹锈钟似的停下摆动时,他的心空落落的。生存的困境,林场的人一批批都外出打工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一家没有外出务工的人。生活的困境,让他们每一个真实的日子,都哮喘般艰难。要不要外出打工,是他们每天必须争论的话题,他们的分歧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妈妈赌气去了南方,加入到了打工的行列中。发展到最终,妈妈留在了梦想的南方,而爸爸坚守在这片广袤的林场。他是在同学们的嘲讽中隐约知道离婚是怎么一回事的,那是一片天空的坍塌,一棵古树的枯朽,一只饭碗的破碎。
他恨妈妈,也恨爸爸,他觉得同学们的鄙夷、嘲弄全是他们造成的,他无心上课,成绩一路下滑。爸爸并不责怪他,只是歉意地看着他,爱莫能助的样子。倔强而叛逆的个性,使他如大山中孤单的树木,在风雨不定的岁月中寂寞成长。
他在蒙昧中渴望一种出走和逃离。迈入中学,成全了冥冥中的渴望。学校在一个遥远的小镇,离林场有几十公里,虽说才修通了路,但没有交通车,每次都是父亲用自行车送他,十天半月一次的,每次看见父亲微微驼起的后背,他的心就有了种子破土的异样感觉,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酸、是苦、是涩、是甜,五味杂陈,那一刻,他忽然觉出父亲的不易。
然而,不久后的一件事,又改变了他对父亲的看法。那个冷冷的秋天,风在四野狂奔,父亲披着一身月光来到学校。父亲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他,静静的,不说话。他发现父亲老了,白发悄悄爬上了他的双鬓。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此时更是把自己沉默为一棵树。良久,父亲才支支吾吾说:“同你商量个事。”这是父亲说话一贯的风格,在他记事起,父亲都是这么跟他说话的,只是那时父亲如大风中的树,微微弯着腰,爱怜地注视他。而此时,似乎他是顶天立地的树,而父亲,则是一根草,兀自矮小下去,仿佛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对父亲说:“有事?您说。”父亲说:“是这样的,你看看,你妈走后,我们这个家就不像个家……”父亲忽然打住,眼神游离,有些惶恐不安地望着他,他不知父亲想说什么,他望着父亲,目光中有些许惊恐。他说:“有话您直说。”父亲鼓起勇气说:“我想给你找个后妈,想听听你的想法。”他的大脑变得空白起来,他有些恍惚,鬼使神差地说:“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说完,他扭头而去。他的嗓门很大,几乎是吼,那吼声把自己吓了一跳。
内心深处,他希望父亲能过上好的生活,能像他手下的树一样,沐浴着阳光,吸吮雨露,幸福生长。可他从心里无法接受父亲再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他不希望父亲把感情再挪用给他人。他开始变得不安,逃学、缺课、打架、上网吧,在尘土飞扬的镇上漫无目的地奔跑,好长时间不回家,甚至还喝酒、抽烟,潜藏于身体内的叛逆恶魔,疯狂地舞蹈着。好几次,在月光洒满大地的深夜,他独自钻出被窝,漫无目的地在校园周边行走,梦游般把一个又一个夜晚打发掉。父亲觉察出他的异样,不安地连连叹息,一筹莫展,愈发苍老起来。父亲几次找他,他避而不见。
那天,父亲披着学校暗淡的灯光,轻飘飘来到他身边,怯怯地说:“我理解你,你不同意就算了,就当我从没说过,可你怎么能不回家呢?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遭受报复的父亲更加苍老落漠,头发如霜,零乱不堪。他看到了自己制造的结果,这原本是他希望的样子,可他的心却颤抖了,他希望父亲责骂、殴打自己,可父亲依然平静地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能荒了学业。”父亲再没提给他找后妈的事情,父亲意中的女人,也果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是不久,他得知父亲患了胃癌,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是那个女人陪着他,如同父亲当时陪伴着母亲的样子。后来,他考上了省生态职业技术学校,再后来,他毕了业。当同学们纷纷如飞鸟般投身城市丛林时,他回归了山中,他在父亲的墓前常跪不起,父亲的坟头长满了蒿草,两三尺高,没有一块碑,跪在父亲的坟头,他就是跪在大地上,他与那些树木从此血脉相通。他接管了父亲曾经的山林。他说自己真正长大,是在回到林场后。
他的讲述非常平静,但我知道平静背后的波澜壮阔,还有那不为人知的疼痛和酸楚。他觉得愧对父亲,还有未曾跟父亲牵手的那个女人。爱与伤害,通常发生在我们最亲近人的身上,当我们懂得需要弥补时,却往往没有了机会。他悠悠吐出一口气,叹道:“那时真是不懂事啊!”所有的矛盾不复存在,我理解这种矛盾的冰融雪化,那是多么怡人的“含泪的微笑”啊。
我庆幸,一次意外行走,获得的是一次感动,一个故事,更是一种信任。在这个舌头充满谎言,行动隐示功利的时代,总有一些永不消逝的情怀让我充满伤感,伤感来自于那些被藏匿的疼痛,透过这些被贮存的疼痛,我能感受到那些酸楚难奈和抑郁寡欢。我知道,再一些沉重的东西,实在扛不动时,最好的办法是放下,有些事放在阳光下,就会有人帮忙扛起。我们的心情亦是如此,再硬如坚冰的沉重心思,说出来,置于阳光下,就会一点点融化。
每个人一生的路途中,都会横亘许多的不如意,它们有的是生存的负累,有的是情感的茫然,有的是无缘无故的焦虑迷惘,这些负面的东西,绳索般束缚着我们的心灵,捆绑住了前行的脚步。在不老的时光里,我们会陷入一时的沼泽,无力自拔,当我们真正静下心来,抬起双腿前行,放飞纯净的目光,奔向心灵的森林、原野、江河、山峦,阴影必然会在阳光下隐退。太阳是双大手,用仁慈、悲悯、无私、关爱,抚摸天下万物,他把世间最美好的心灵无遗地坦露在天宇间,没有贪婪,没有索取,没有掠夺,只有给予、奉献。那些久处暗夜的人,才能感到太阳的美好。
信任是一轮火红的骄阳,无论诉说还是行动,都会为自己为别人同时打开一扇紧闭的门。
人的脚步总是太匆忙,而匆忙最易引发忽略和盲目。再次想起那片古老的森林,那些闪烁的阳光,一些不可预知的神秘和沧桑,似一双大手,把人拉向它博大的怀抱,让人的心灵明亮而温暖。那些绿叶,不惧寒冬,波涛涌动,偶尔会有一两片叶子随风飘落,它将化作泥土,滋养树根,完成生命的轮回,在另一场春雨里,落叶会重新长到树上。我时常作些莫名的思索,在思索中感受生命的艰难和温馨,一个人心灵的单独行走,是一种悲悯。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段时光,不自觉地与太阳保持着一种距离,沐浴着他的光芒却忽视他的存在,享受他的恩惠却不领他的恩情。我回想他淡定的目光,那被泪水浸洗过的目光,在我离开后才突然读懂。在我没去之前,我不会知道那里曾经有过灰尘弥漫和大雾笼罩,我举目四望,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正迎着朝霞徐徐走来。
暗夜之后,是一个生动的白天,大地明亮,森林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