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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宣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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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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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是首歌

俗话说,新兵下连,老兵过年。老兵复员,新兵过年。风似一双小巧的手,把粗大树干上的枯叶一片片解落衣扣般剥离时,老兵和新兵同时开始过年,没人管一样,作风自由散漫。

退伍工作尚未展开,跟打仗一样,各项工作已经系统筹划和紧锣密鼓地进行了。该谈话的谈话,该摸底的摸底,该征求意见的征求意见,该做工作的做细致的工作。干部有分工,工作重点是,谁不想走得安排走,谁不想留得留下来,谁徘徊在走留之间就纳入机动范围,依据上级下达的走留指标确定。当然,公开的谈话永远都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正确对待走留,自觉服从安排。一切听党话,永远跟党走。

昨天一场小雪,空气新鲜,天地澄明,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中士黄正清与中士祝千里的心情也特别好,黄正清想留队,然后把军衔晋升为上士再转个志愿兵,也就一年时间,他就可以跳出农村那块土地,吃商品粮。农村兵,不容易。不只是他黄正清,许多农村兵都有跳出农门的梦想。连长找他谈话时,流露出无限关怀,我也是农村的,不照样当连长,革命军队需要你这种人才,放心吧,好好干。黄正清当兵4年,已经超期服役一年,他一直听首长的话好好干,连长主动找他一谈,他更像是加满油的车,劲头十足。

祝千里则不同,他去年就想退伍的,结果因连队驾驶力量不足,强行留了一年,当时连长和指导员异口同声,就一年,说话算数,明年连队就是有一个退伍名额也非你莫属,我们说话算数,你看咋样?祝千里流着泪说,不咋样,你们让我走吧,我老老实实当了三年兵,没无故压床板,没消极怠工,没翻墙外出,没跟地方上的女青年拉拉扯扯,而且趟趟圆满完成运输任务,你们不让我走,这是在欺侮老实人呢!他的语气满是哀求。

连长板起面孔说,组织作出了决定,你就别再搞秤了。

连长说的搞秤,就是讨价还价的意思。

然后,是指导员没完没了的思想工作。组织是条大腿,他一个小兵,充其量是个胳膊,胳膊抗不过大腿,何况他在组织面前连个小指头也算不上。他最终留队。

再过几天,当了四年兵的祝千里就该回归故乡了。为了这个季节,他盼了一年。此刻,他看到连队的一切都无比亲切。

青藏高原的气温一天冷过一天,退伍工作的气氛却是越来越浓。爱与恨还在心里,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团里的高音喇叭,一改长期播放铿镪顿挫革命歌曲的传统,不停地播着流行歌曲。将往事留在风中,为何你不懂……祝千里随着广播哼着《当爱已成往事》走向司务处,他找司务长杨柳。虽说最近连队伙食不错,但他按捺不住即将离队的喜悦,偶尔就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找杨柳要个红烧肉罐头、抓上几把白糖、装一裤兜花生米什么的,杨柳再怎么铁公鸡,祝千里也能从他身上拽下几根毛,谁让他们是一个车皮拉到部队的呢。这阵子,甭说是祝千里,杨柳在所有退伍老兵面前也乐意掉下几根毛来,他的工作本就一地鸡毛啊。

祝千里在司务处没有见到杨柳,这个时节,杨柳的战场在食堂操作间。一贯敞开的司务处,现在对谁都闭门羹。奇怪的是,操作间也没有杨柳的影子,祝千里转身想离开,但一筐刚从薄膜大棚里送来的番茄正羞涩地看着他,他随即蹲下,随手抚摸一个个红晕的脸蛋,挑中两个又大又圆的,递到水龙头下潦草地一冲洗,双手一抹就往嘴里塞。祝千里双手各握一个番茄,左右开弓大嚼起来,咬一口左手的番茄就皱一下眉头,咬一口右手又露出微笑,他与众不同的吃法引起炊事员们的笑吟吟的好奇。

炊事班长老胡说,一样的种子,一个大棚出生的,一样的味道,你把表情搞那复杂干啥!

祝千里说,你尝尝,味道真不一样。

我尝个球,我餐餐吃,吃烦了,吃得想吐。

你怎么说话呢?你可不能倚老卖老,为老不尊,小心我向支部提意见。

炊事班长是个志愿兵。噢,当个兵的知道,志愿兵是老兵,而且通常是“有一手”的老兵。胡班长说,你个新兵蛋子,别倚仗着要滚蛋了,在我这撒野,我可没司务长好说话。

嘻,你能把我咋样,炊事班又不是你家。

老胡说,怎么不是我家?部队就是我家,炊事班当然也是我家。我看你这几年兵是白当了。

祝千里哈哈笑起来,你老胡说得对,你的胡要求、胡指示都有理,反正是你胡说的,我听就是了,听胡说的话,吃胡做的饭,感谢你的胡作非为!

这时,杨柳走了进来。他扫一眼祝千里。别人都去移交车钥匙了,你还在这晃荡,我看你还是舍不得走啊!

真的,我差点忘了。祝千里惊诧一下,拔腿走向车场。他浑厚的嗓子里飘出有些变调的歌词:只要有爱就有痛,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人生已经太匆匆。真的要断了过去,我对你仍有爱意……歌声伴着熟透番茄的味道飘荡在营区。时下,兵们都喜欢张国荣。

祝千里交了车钥匙,还在值班室把行车执照、随车工具箱、几件备件车材办理了移交手续,再看那台五十铃时,心里忽然有些不舍。平时最讨厌的这台车,现在老朋友般充满了温情。他想不起什么时候接上车钥匙的,从青藏线“单放”一回连队,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班长就把钥匙甩给了他,班长当年也是想留部队的,分析连队兵员结构后,一看转志愿兵没门,就很洒脱地打起背包返了乡。他很疑惑,班长对车没有一点留恋么,对连队没有一点感情么,说走就走,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祝千里不同,心里满是伤感,也不知是被政治处的高音喇叭鼓动还是被家里父母催促的。

黄正清走过来,用手拍拍他的肩,冲他笑。

你又不走,你交车钥匙干嘛?祝千里说,瞎鸡巴凑热闹。

都得交,这是王八的屁股——龟腚(规定)。黄正清说,跟走不走没关系的。

也是,每年这个时候,连队除了几台战备应急车,其余车的钥匙全部集中保管,车上的电瓶更是早早安放电瓶间充电休养,颇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感觉。

黄沙随风而来,冷嗖嗖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落漠。大铁门锁上后,车场沉寂下来。往回走时,黄正清说,过得好快,一下就冬天了。祝千里说,快个球,退伍命令还不宣布,这是折腾人呢。黄正清知道他一家都在电力局上班,他回去也会在电力部门上班。就羡慕地说,你不用急的,好工作迟早都是你碗里的菜。

夜长梦多。祝千里说,命令一天不宣布就随时会有变动,我还是有点担心。他嘴上说着担心,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担心。何指导员跟他说过,走吧走吧,成全你,去年你就闹着走,这一年表现也不错,回去好好干,把好酒准备着有机会看你去。连长单独跟他谈话时说,你这样的兵是我和指导员最放心的,不翻墙外出,不变相赌博,不找领导扯皮,不争立功受奖,技术过硬,通情达理,平时表现吧比上不足,但比下显得特别放心。指导员还想再留你一年,我为你实际着想,主张支部克服困难,满足你要求。前期的谈话,祝千里心里是有底的。他也明白连长话里的话,连长之所以说他不翻墙外出,是因为他有次找连长请假时,连长说,一个班只能外出两人,这有比例,不然被军务股查到会挨批评。祝千里理论,我上星期没外出,上上星期也没外出,加上几趟拉萨的运输任务,都快三个月没出团大门,我就是你连长的一条狗你也不能这样把我拴在连队,难怪那么多人翻墙外出,都是被你逼的,你这是逼我翻墙外出,到时军务股抓住了,我都捅出来,我是讲道理的人,你连长不讲道理没法,反正我是讲道理的。连长当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纠缠了半天,连长最后才破例给他批了假。事后,连长跟指导员说,这小子,有话说在明处,优点是好相处,缺点是不尊重领导,找个机会收拾收拾。连长毕竟是连长,他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为难他。一连之长,不至于肠子比鸡肠小。事实上,连长非常喜欢他这类型的兵:优点好用,缺点可控。

你留队后好好干,争取当个班长。祝千里对黄正清说,不然到时选志愿兵时不占优势。通常,部队这个火热的大集体里,当了班长比不当班长的留队机会就多,当然,不是想当班长就能当的。汽车连的班长,得有几把刷子才行,比如说在驾驶技术上在车辆保养上在做战士思想工作上,还有在吃苦耐劳上,你得让连队百来双眼睛里没有沙子才行。

我当然想当班长,可连长指导员连副班长也不让我干,说我话少。

那你就多说话。

不行的,我一说话,他们就呛我,说我的话比屎还多。黄正清说,大家都讨厌我多说话,我跟你不一样,你家祖坟埋得好,出身背景好,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不一样。

你的话不仅比屎多,而且比屎还臭。祝千里气不打一处,甩开步子躲避一泡臭屎般急急走开,走出十来米,他又折回身子。

他不是回心转意——他是看见指导员陪着宣传股长,还有一个挎着照像机的干事朝他招手,他连忙躲开。这是惯例,每个退伍时节,政治处都会为退伍老兵拍照办厨窗搞宣传。祝千里不想当这个公差。

团里的喇叭忽然停止了播放流行音乐,改成了播广播稿。祝千里大为诧异,广播里正在播他站好最后一班岗,自觉主动积极到炊事班帮厨的好人好事!这是谁瞎球整?

看看,这就是我们的优秀老兵。指导员对宣传股长说,在岗一分钟,干好六十秒,不仅自觉帮厨,还不忘搞好传帮带,给留队战友传经送宝。

扯淡,全玩虚的,我就是去炊事班吃个反季节的番茄,顺道跟黄正清吹个牛,还吹得一肚子不开心,你指导员真会胡乱捏。祝千里在心里嘀咕。眼见躲不开,他就陪上笑脸说,首长们好,欢迎政治处领导到连队检查指导工作。

连队对你的事迹很感动,如实反映了情况。指导员边说话边向他使眼色,接着说,谁想到政治处领导也很感动,这不,专程来采访你呢!这是你的光荣,也是连队的光荣。祝千里这才看清,干事肩上挎着照像机,手里还提着摄像机。

我有事,我忙着去军人服务社买托运行李的麻袋。祝千里撒腿就跑,刚好与文书撞了个满怀,他推开文书,气不打一处地说,你瞎呀!

我不瞎,是你撞的我。文书满面笑容,巴结地对他说,连长请你去他那一趟。

平时,文书可不是这样子的,平时文书比几个班长的架子还大,看谁都跟看文盲似的。遇到连长指导员找谁有事或给谁安排工作什么的,他就直呼其名,某某到连部来一下,某某连长叫你,某某指导员找你。咋咋呼呼,大大咧咧,浑身流淌着一种飞扬跋扈的气息,文书的斯文形象全部他糟蹋得不成样子。

有事?祝千里瞅文书一眼,明知故问。你个哈巴狗,具体什么事?

文书依然保持着微笑,不计较,不吱声,直摇头。文书是二年兵,深知部队不成文的秩序规则,对祝千里的言语挑衅表现出一个战士的宽容大度。文书是个聪明人,退伍老兵此刻就是城市公园里圈养的老虎狮子忽然钻出了笼子,既凶猛异常,随时可能伤人,又受到保护。文书恭敬地说,我真不清楚,连长请你肯定是好事吧!

虽然不情愿,祝千里还是站在了连长面前。一向爱背着手板着脸的连长,脸上绽放着野花一样的笑意,手伸到他的肩膀轻轻拍打几下,然后才切入正题。

这任务,非你莫属。连长说,回来后,我向团里给你报嘉奖。

连长安排的公差,是驾驶新装备的大油罐车去拉战备油料。向来武断的连长讲了许多大道理,这次是团里的紧急任务,全团只挑五个人呢,可以说是千里挑一,是参谋长点名让你跑这趟任务,你想想,从团里到军用油库近二百公里,参谋长能自个决定?这是团首长对你的信任,无论对咱们连队还是对你个人都意义重大,你得安全第一,你得万无一失……连长一本正经,当兵四年来,他第一次发现连长像指导员,婆婆妈妈的,烦!

祝千里溜了号,搞得指导员有些没面子。他不能让政治处的领导白跑一趟,于是临时包佛脚,安排黄正清代表服役期满的老兵表态,黄正清也乐意干这事,一方面他对连队干部特别是连长指导员的话从来不讲价钱,另一方面他也想表现表现。众所周知,老兵走留,背后有大量的工作,表态嘛就是体现一种态度一种觉悟。在宣传股长的导演下,黄正清字正腔圆地说,我当兵整整四年,作为一名服役期满的战士,我经历了失落、挫折、汗水、泪水,也经历了荣誉、成长、喜悦、坚强,雪域高原的风雪磨砺了我的意志、热火朝天的军营证明了我的成长、兄弟战友的深情厚意给了前行的动力……不提条件、不讲价钱、不打折扣,走留听党的,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给我最多感动,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让真心话和开心的泪,在你我的心里流动!

响彻军营的流行歌曲《真心英雄》伴着黄正清的表态讲话,在冷冷空气中流动。循环往复播放几遍歌曲和发言后,再换一个老兵表态,同时换另一首歌。每一个老兵的发言与每一首流行歌曲都非常契合,看似是不经意间,但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一切显得自然而然。

黄正清对刚才的发言非常满意,平时没有表现的机会,还是指导员好,不仅公差勤务想着自己,这样能露脸,不,露声音的好事也能想到自己,不似连长,没人愿意干的活第一个就想到自己,而且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黄正清知道,连长指导员多派活,是对自己好,尽可能地给些表现机会,不然,你一个农村兵,今后凭什么在部队立足?就他那群众基础,离开连长指导员的羽翼,无疑是老鹰群里的一只小鸡。虽然如此,但他还是更喜欢指导员。

黄正清正洋洋自得,屁股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他正要生气,回头看见杨柳一脸阴沉地瞅着他。杨柳瞅着他,半天不说话,直瞅得他心里杂草丛生。

你个傻逼,你是全天下最傻的傻逼。

黄正清一头雾水,他被杨柳的表情吓着了,刚才的兴奋顷刻荡然无存,他不知惹了什么祸,屁股不合适宜地疼痛起来。

咋了?我咋了?

杨柳瞪他一眼,自顾自走了。黄正清忐忑着,拘束不安,手心冒汗,似一条尾巴跟进司务处。黄正清对杨柳的话从来言听计从,杨柳经常骂他读书少、屁话多,他觉得这说到了根子上,这话就如同一颗子弹正中靶心,他一下就服了。连长这么说过,指导员这么说过,全连的老兵们大多也这么说过。但第一次说这话的是杨柳,他记不清杨柳什么时候说的,大约是在新兵连训练不久吧,为了不拖班里的后腿,他一有空就向大家请教义务兵的基本职责,全连就他一人没背会,要么少一条,要么想当然加内容,要么前后颠倒,反正他就是记不住。他还爱请教,比如说他记住了积极学习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但后面的内容却怎么也记不住,向全班战友请教过遍,最多也只是能背到“提高科学文化”,至于后面的“素养”,他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班长骂他,你是头猪。他委屈不已,找杨柳诉苦,觉得班长歧视他,没有做到指导员要求的互相关爱、一律平等。杨柳没好气地说,你连猪都不如,你拖全班的后腿,不是一次两次,除了掏厕所、装拉圾、打扫卫生外,你那项不是全连倒数第一?把你那嘴闭上,不说话死不了人。黄正清果然把嘴闭上,人几天不说话果真死不了,果然少了许多的烦恼。黄正清是个说话招人烦的人,只要说话就会有人揶揄他,大家见他比见猴子还开心。时间一长,他就不怎么跟大家说话了。能跟他说上话的,也就是杨柳和祝千里了,大概是乡音难改吧,亲不亲故乡人。

枪打出头鸟,懂么?杨柳说,你真行啊,一下就成了典型。

是指导员安排的,我没想到。黄正清吓着了,一不小心就犯了严重错误,他需要杨柳指出他的错误。大多时候,他不明白的事情都是杨柳三言两语点破的,杨柳的话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轻飘飘间就能拨云见日。

杨柳说,连队那么多老兵,谁比你笨?又有谁比你傻?怎么偏偏找你,你好好想想,这是给你树敌,懂么!事已至此,没有后悔药,接下来你就把尾巴夹紧点,再捅出什么篓子,我看你就得打起背包滚蛋。黄正清似懂非懂,不停地自责,我就是头猪,怎么就没你想的深刻呢,要不我也跟祝千里一样溜之大吉。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杨柳说着话,自顾自走了。刚才,杨柳听到广播里黄正清的声音后,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堵得慌。现在,他感觉好多了。

黄正清回到班里时,大家友善地冲他笑,他低下脑袋,感觉大家的笑有别样的内容,而且丰富无比,还是杨柳说得对啊,心里由衷佩服杨柳。他为了不尴尬,抄起拖把打扫楼道卫生,尽管楼道光洁干净,他还是一丝不苟地擦拭,弯下腰劳作时,他感到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内心里更是充满对杨柳感激!低调,这是杨柳对他的告诫。可时不时他就忘了。

祝千里从司务处出来,看见佝偻着身子的黄正清,便声音宏亮地下口令:卧姿装子弹。黄正清吓了一跳。他没好气地说,吼个球。我就是吼的球,祝千里笑嘻嘻地说,我去加油,跟我遛一圈。

天空开始飘雪。先是星星点点,有气无力。不一会,就漫天席卷。

祝千里在营门前赏雪。执行完运油任务,有些疲惫,但想到过几天复员走了,以后可就没机会开部队的车牛轰轰那股劲,心里莫名有些留恋。跟眼前的雪似的,得好好看看,回老家就很难看到这么大的雪了。老家的雪从来都星星点点,很难覆盖住大地,最大的一场雪也就掩饰一下低凹的沟渠,实在没什么看头。高原的雪才叫雪,一下就白茫茫的,让人爱不释手。祝千里捧起一把雪,用力捏搓成一个白球,正准备向远处的一根电杆扔去,指导员笑咪咪地站在了他面前。

千里。指导员和蔼地说,公差辛苦了!你一直表现优秀,工作出色。

我要走了,舍不得吧。祝千里嘻皮笑脸,有事?

没事,噢,有事,指导员说,到连部说吧,小事。

祝千里觉得指导员怪怪的,指导员曾经说过,一个人如果没空,那是他不想有空,一个人如果走不开,那是他不想走开。现在,指导员,有空,而且能走开,还专门找自己,这太他妈奇怪了。指导员还说过,说话总是先夸你的人,一般比较虚伪。他胡乱想着就到了连部。

来,抽烟。指导员在他对面坐下,你也坐。坐下的指导员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顺手把一包烟扔在桌子上。

祝千里不坐,他在桌子对面看了眼指导员,来回走。所谓连部,就是指导员的寝室兼办公室。指导员一向反对抽烟,他率先提出把连队搞成无烟连,但连长爱抽烟,连长戒了好几次,全功尽弃。尽管如此,连队现在抽烟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来,点一支。指导员掏出打火机,坐,喝茶,咱兄弟聊聊。

不坐,我再走一走。祝千里不安起来,他望着茶杯里升腾的热气笑嘻嘻地说,人走茶凉,走一走茶就凉了,何况,我马上就走了。

走在红尘俗世间,谁的呼唤飘在耳边,那么熟悉却又遥远,为什么痴心两处总难相见,徘徊在起风的午夜,谁的叹息飘在风间……团里的广播又响了起来,淡淡的伤感弥漫在营区。

哈,哈。革命军人这杯茶,凉不了嘛。指导员干笑两声,怎么说呢,你得有思想准备。

指导员说话慢吞吞的,似是在吃一个没有砸壳的核桃。

我全准备好了,行李一托运,命令一宣布,就回家。祝千里严肃起来,心里愈发不安,指导员是个利索的人,从来不婆婆妈妈的,一定是有事。祝千里焦急地望着指导员,平常指导员那张嘴,简直是把机关枪嘛,死的都能说活,现在,他的喉咙里有颗进不去又吐不出的核桃。

有啥事,直接说。祝千里实在弊不住,什么事,我都接受。

好,好样的。指导员说,你不走了,再干一年。

你少拿我开蒜,祝千里大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强作笑颜,你们去年就承诺让我今年走。

是真的,不开玩笑。指导员嘿嘿笑一声,我也想让你走,是团里不让你走,是首长们看重你不让你走,是你是个人才团里离不开你……

你,你们……欺人太甚,祝千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们把我当猴耍,你们歁侮老实人,我不干。

祝千里摔门而去,刚出门,就与连长撞了个满怀。这是咋了,连长语气温和,冲动是魔鬼,有话好好说。

你们不讲信用,你们骗人。祝千里说,我要求走,坚决走,一定走,说不留就不留。

坐下坐下,慢慢说,指导员说。

老兵了,是不是,要有老兵的样子,咋不经事呢,连长说。

还要怎么好好说?去年说到今年。

这不是情况特殊嘛,知道你愿望迫切,知道你工作联系好了……

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我们的想法也是一致的,你说是不是……

祝千里知道在浪费时间,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多人想留为什么不让留,而自己想走却死活不让走,这天下还有道理么?

实话告诉你,是团领导决定你留队,连队想留也留不住你。指导员说,你要相信组织,感恩组织,你看团领导多看重你。

我相信个屌,我重要个屌,你们就这么靠欺骗带兵的么?

上面来了电话,参谋长打的,说让祝千里留下。连长指导员连理由也不敢问,祝千里一下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连长和指导员听了都不高兴,连长的脸当即就沉下来,指导员本来也不高兴,但他觉得对自己的兵,这个时候,不能不高兴,即便是不高兴也得表现出高兴,这是当指导员的基本功啊。他咽了下口水,把不高兴口水一样咽下去。来,来,屌很重要,屌特别重要,好好说话。心想,我一个堂堂政工干部,也沦落得如此低俗。

可是,我尽了四年义务,从来不求功名。祝千里舔一下嘴唇,眼泪蓦然流了下来!

当兵尽义务,是公民的责任。连长直通通说,部队的大米饭白馒头还养了你四年呢,不能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

别扯蛋,我不想留,祝千里说,我想走,我跟你们磕头行不行。

指导员语气温和地说,你看看,我跟连长还没进烈士陵园呢,磕什么头,再说,西南边防还不巩固,我们都得为部队作贡献,心里不能只有家没有国,是不是?

是,是。你说的全对,反正我要走,我不留,没有商量余地。

你还穿着军装呢,你几年兵白当了,你认为我们是在跟你讨价还价么?连长亮开了嗓门,留队这事,没商量,也没人跟你商量,我跟指导员是在宣布决定,你执行也得执行,不执行也得执行。话说回来,你的走留,我说了不算。

军队是干什么的?指导员附和着说,军队是打仗的,难道战争爆发时,让你炸碉堡夺阵地,你一句我不去就万事大吉?那还要军法军纪干嘛!你是聪明人,脑子又灵活,这事还不明白?你要理解我们,你的去留问题,我真说了不算。这样,你先下去冷静冷静,无论事情结局如何,我、连长、你,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祝千里眼里蓄满泪水,怏怏离去。临出门,他转身敬了一个军礼,不太标准,有些僵硬,像雪天里似笑非笑的脸。

差不多了,连长面露喜色,你找机会再加把火。

不一定呢,你没发现,指导员说,他满眼的泪水掩盖着仇恨的火花。

连长说,真搞不懂,上面为啥非得留他。指导员也是一头雾水,是啊是啊,这半道的,哪路神仙或妖魔在作梗呢!

5

的确,祝千里都快恨死他们了。是真恨,咬牙切齿。

他心乱如麻,出了连部,就不知往哪去。迟疑一下,他径直走向司务处。他想让杨柳帮忙拿个主意。推开虚掩的门,他发现黄正清也在。滚,滚出去,他把刚才的怒火发泄出来,我有正事。杨柳不在,可能又跑到炊事班了,或者又为老兵们搞服务去了。你吃枪药了?黄正清有些怯怯地说,还是对象跟人跑了?

啪的一声,祝千里一巴掌呼了过去,原本是要呼在脸上的,临时拐了弯,直接拍在的黄正清的背上,这一掌不轻,不似战友,像是敌人,透着仇恨。黄正清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兄弟呀战友噢老乡啊,你打我干啥?他不停埋怨,语气里更多表现出讨好。

祝千里置之不理,临走,又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军用毛皮大头鞋,外观结实,内有钢板,通常可以一脚踢断胳膊粗的树干,但怒火中烧的祝千里没有用力,他踢出的只是一脚烦恼。走出几步,又回头数落起来,妈的,你个笨蛋,为什么开不好车?为什么人不机灵?为什么不讨领导喜欢?在方向盘上放个馒头,狗都比你开得好。你是个大蠢货!

似乎,此刻的不顺利都是黄正清造成的。

黄正清怔怔的,不知自己又犯了啥错,他眼巴巴望着祝千里,希望他说明白些、说清晰些,他最怕这些费脑伤神的话,想也想不明白,思考也思考不清楚,每次听到这些话,他比扛上二百斤大米还累,扛也扛不动,卸也卸不掉。他恹恹地说,我特别崇拜你羡慕你,也想跟战友和领导处理好关系,我用尽了全力,也不及你一半,我也觉得自己笨,也想改变,也想像你一样,我还用大头鞋换了两只鸡偷偷送去军务股长家,但一切努力都没有用,都比不过你。你说,我该咋办呢?

你跟我比个球,我又不在部队长期干,你要比就跟杨柳比,你俩都想在部队干,你个怂货,你比他差远了。

好端端的事情,不知怎么就搞砸了。祝千里压根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他清楚,自己根本不是连长指导员的对手,不让自己走还不说理由,当然,部队这个钢铁集体,领导定了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妈的理由,所有不是理由的理由都昆仑山一样坚定不移合情合理。他真想扇连长几耳光,再扇指导员几耳光。他只是想想,断然做不出那样的事。

祝千里想来想去,脑袋都快想破了,也没想明白怎么会节外生枝。冷静下来,他也觉得骂黄正清有些不对,他是那种活得不清白的人,你跟他计较,还不如去跟一头猪计较。无论白猪黑猪,都那样贪吃贪睡,你看不惯又能咋的,难道把天下的猪杀绝了不成。猪也有猪的价值,绝不会一无是处。祝千里就想从黄正清身上找出点闪光点,以此来证明猪也有非凡的价值。

他这一想,还真来了灵感!

黄正清,一个见了连长指导员都哈巴狗一样的熊兵,也敢拎两只鸡去找团军务股长,这是一种什么行为?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祝千里照着自己的脑门来了一巴掌。

祝千里决定去找团参谋长,自己的事,连长说了不算,指导员说了不算,参谋长说了总算吧!对,找参谋长最合适。一是参谋长是老营长,认识他;二是参谋长当营长随连队上线执勤时,每次都点名坐他的车,印像好;三是参谋长在出发动员和回场总结时,多次表扬他,除了拉战备油料这类公事,参谋长私事也叫他,比如营长提拔为参谋长搬家时,找了三个兵,其中就有他,参谋长是个工作特别认真的人,亲口说过,欣赏他。

全团兵的事情,参谋长说了算。这样一想,祝千里心里舒畅了好多,脸上甚至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继而,他又有些懊恼,参谋长对自己那么好,可自己却不愿跟领导接触,每次见了领导就似老鼠见了猫似的远远躲开,半年前给参谋长搬家时,参谋长还特意留下他们一起吃饭,满是兄弟般的人情味。前几天执行战备油料运输任务时,参谋长站在他们几个面前训过话,最后强调说,安全工作就拜托各位兄弟了。除了参谋长,他不认识其他团领导,参谋长安排的公差,他也是公事公办,没跟老领导拉个近乎。他没跟任何团领导打个交道,人都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不善于跟领导打交道。也不只是他,大多兵都不愿跟团首长打交道,好象团首长是病毒,染上了就难受。

祝千里有些后悔莫及,早知有今天,哪怕团领导是坨热乎乎的屎,他也会勇敢地凑到跟前,套套近乎,混个脸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话真他妈是真理。

夜幕追随着大雪降临,大地白花花的,月光般银白皎洁。走在雪地,祝千里有股冲锋陷阵的大无畏,他作好了汇报的充分准备,比如专程来看望老领导老营长,感谢培养关心。又比如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向老首长汇报思想,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敬爱的领导、尊敬的参谋长,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再比如虽然自己退伍了,但不会退色,永远都是老营长参谋长的小兵,随时欢迎参谋长出差训练或探亲休假时顺便到老家做客。还比如真舍不得老部队老首长,祝愿参谋长不久的将来将星闪耀,官越当越大,期待每天在新闻联播看到参谋长伟大的光辉形象……总之,全是扯蛋的话,但所有的话都围绕一个中心——顺利退伍。他暗下决心,一定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他甚至设计好了在某个关键环节,还得流下几滴眼泪,人是感情动物,人心都是肉长的,搞定了参谋长,那就万事大吉了。

此刻,他的思绪大雪纷扬。

偌大的营院,在雪的笼罩下,静悄悄,白茫茫。参谋长住在常委院,常委院建在卫生队后面,距团办公楼有一段距离,尽管路上只有他一人,祝千里还是走得小心翼翼,他缩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显得腰有些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走到常委院跟前,地上的雪被杂乱的脚印污染得不成样子,他纳闷,没看见人却有无数人踩踏的痕迹。

请站住,一个哨兵顶着雪冒了出来,你找谁?

祝千里吓了一跳,看着嘴上没毛的新兵蛋子,他灵机一动。参谋长找我,他理直气壮地说,参谋长请我去家里一趟。

哨兵狐疑地看着他,没有表态,把不住是让他进还是不让进。祝千里抓紧时机,趁热打铁,要不,你去向参谋长汇报一下?他故意装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新兵伸出胳膊,示意请他过去。

他记得,上次搬家时,这里没哨兵的,也不知现在为啥要设个岗哨,幸好自己反应快,稍作迟疑,就会被这新兵蛋子给卡住。对付新兵,那就得倚老卖老,趾高气扬。他有些沾沾自喜。

祝千里循着杂乱的足迹,大摇大摆地走向常委院,那气势,仿佛是尿急上厕所。他是故意让哨兵看到的,装腔作势是避免节外生枝。当一排平房排列在面前时,他一下懵了,五个一模一样的门横在他面前,他不确定参谋长是第二个门还是第三个门,抑或是第四个门,除了不是最里边那扇门,余下的都像,他在几个门之间犹豫起来。他无计可施,来回踱步,目光一会看这扇门,一会又看那扇门,每扇门都看得心惊胆战。那些门长得一模一样,就连门前摆放的垃圾桶也一模一样。该死的正规化,正规得一点个性都没有,正规个球,死板而已。连队搞搞正规化就得了,连家属院也搞,搞得人连门也摸不着,他无比沮丧。

焦虑。烦燥。紧张。气馁。

祝千里来回走动,在第二个门和第三个门之间,他确信其中某一个是参谋长的家。但门紧闭着,像一张冰冷的面孔。不,简直是巨大的冰川。

“咔”一声,冰川炸裂的声音,一扇门开了。门里走出一个女人,她手里提着一塑料袋垃圾,她疑惑地看着祝千里。嫂子——好!祝千里因为激动,语气急促,我来看看参谋长,我是十二连的小祝,祝千里。

噢,小祝啊,声音从室内传来,进来吧!是参谋长的声音。祝千里忽然有了宣判死刑即将处决又被大赦的庆幸!

6

祝千里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他暗骂一句,笨蛋。就迈进了参谋长家,他通常这么骂黄正清,但这回他是骂自己。他甚至想跳起来,踹自己两脚。想归想,但做不到,人经常想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笨蛋黄正清去军务股长家还知道捎两只鸡,他到参谋长家最差也得换块羊排吧。真退伍走了,那件军大衣也用不上,换点牛肉羊排简单得跟一一样,就是这简单的事情,居然没想到,两手空空,只能送几滴干净的泪滴么。连黄正清也不如啊,中国是个人情社会,连点人情世故也不知道,简直是头挨了刀的死猪。

小祝啊,来,来,参谋长非常客气,进来吧。

面对客气的参谋长,他一时无所适从,刚才想好的话,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有事?

毕竟是军事干部,直来直去,一点不拖泥带水。祝千里如释重负,摊开汗津津的手说,参谋长,去年以来,连队一直答应我退伍,但刚跟我谈话,说还要留一年。话闸一打开,肚里的苦水就哗哗流了出来,我没办法留啊,老首长知道的,去年就应该走的,去年家里就联系好了工作。屋里暖气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祝千里额上渗出了点点汗滴。我真的不能留,我留下没有任何意义,那么多人不想走,随便一个留下都行……终于找到了救星,他想一下把所有的苦楚说出来。

行了,我知道,参谋长皱起了眉头,你当兵几年了?

四年。

老兵了,走留服从组织安排,参谋长淡淡地说,你不懂?意外,天大的意外。祝千里这才反应过来,参谋长对他当了几年兵是明知故问,自己傻屌一样,他没想到参谋长一点人情味没有。参谋长有话语权,掌控了制高点,每一点呼吸都火力一样压制得他抬不起头来。

在部队,我屁都不是,祝千里嗫嚅着说,你就把我当个臭屁,放掉我,让我走,我求您了。他开始哀求起来。

参谋长没吱声,但起身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我不想转志愿兵,也不可能提干,祝千里受到鼓舞,熄灭的表达火焰又燃烧起来,我一心一意想走,就跟您一心一意希望全团安全稳定一样,您理解吧,您一定理解。连队不让我走,这明摆着坑人,全连的战士都不服呢!他相信参谋长也是从战士过来的,应该理解此时的自己。

谁不服?你说,参谋长望着他,目光如炬,是我让你留下来的。

您,您,您让我,祝千里结结巴巴说,您让我留,留,留下来的,凭什么?你混蛋。

啪的一声,参谋长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怒不可遏,你这个熊玩意,你敢骂人,你是吃了豹子胆,你活得不耐烦了?

参谋长哼了声,掏出烟,点燃。接着吐出一团雾。

凭部队需要,凭我是参谋长,凭你是战士,满意么?

操蛋,这能满意。他在心里骂,眼巴巴的乞求参谋长收回说出的话,或者是一个玩笑。

参谋长说,组织决定了,你就再干一年。

可我干了四年,祝千里忍无可忍,哪个组织定的,我找去。说完这话,他一下恍忽起来,组织是谁,组织在哪里,怎么找?连长指导员是组织,参谋长更是组织。

他一下成了霜打的茄子,他看看参谋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仅跪下,他还磕了个头。参谋长一步跨到跟前,用力扶起他,你这熊兵,这是干什么!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起来,快起来!

祝千里重新坐直身子,他垂头丧气,情不自禁流下了两行热泪,他抽泣着说,我情况特殊,真不能留啊。

一时陷入了沉默,空气似乎凝固了。参谋长夫人从里屋走出来,她瞅瞅有些无助的祝千里,紧挨着参谋长坐下。

唉,再干一年吧,就一年,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参谋长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我也是没办法,实话跟你说吧,我没权力批准你走,这回不是咱们私人感情的事,得公事公办,你明白?嫂子说,小祝啊,你是老兵,是有觉悟的,你想想,每年不都是有想走走不了,想留留不下的,国家和军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如果都按个人意愿行事,那戍边卫国不就成了一句空话,那咱们“三个特别精神”的特别能忍耐不就是个笑话。特别能忍耐是具体的、实在的,你说呢?她在驻地八一学校教书,说话温文尔雅,显得很得体。

祝千里无话可说。沉默,一种习惯性的沉默。这意味着,长久的军旅生活中不自觉养成的对命令的服从,从入伍开始,他已经明白这一点。服从命令,忠于职守,严守纪律。作为军人,他熟知军人誓词,他庄严地宣誓过。

但是……我得给家里一个说法,我还是得走。他似网里一条逐渐露出水面的鱼,作着最后的挣扎,试图能获得一线生机,参谋长,嫂子,您们大恩大德,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我理解,你说的我全信。参谋长说,下次你还有更重要岗位,要有思想准备。再说,我要是说了算,我会跟你哆嗦?

祝千里总算明白过来,参谋长决定不了。那么,一定是家里的老头子在背后捣鬼。父亲有个军官梦。父亲当过兵,一直渴望在部队建功立业,但未能遂愿。那个年代,几乎所有当兵的人,都有一个军官梦,跳出农门是深入骨髓的渴望。父亲样样争第一,几乎承包了连队的旱厕和门前屋后的卫生,每晚他都将扫把藏起来,每天天不亮,他都将营房前后清扫得干干净净,他干得默默无闻、无声无息。不久,他再打扫卫生时,就伴随着呼啦啦的碰撞声,那是午餐肉空盒发出的。午餐肉罐头炒菜,连队也是偶尔开开荤,餐后空盒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铁皮罐滚动的声响,打破了宁静。值班排长起初以为闹钟出了毛病,爬起床四处瞅瞅,还有二十分钟才能吹起床哨,就钻进被窝接着睡,但却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睡不着的,除了排长,还有炊事班长,炊事班长一直纳闷:明明每次午餐肉罐头盒都一个不拉地扔进垃圾桶运走了,咋就有了漏网之鱼,奇怪的是不吃罐头也有罐头盒?事实上,全连官兵都提前醒了。毫无例外,当天晚点名时,父亲受到了表扬,每个革命军人,在初入军营的岁月里,都渴望受到表扬。父亲还利用业余时间,帮饲养员喂猪,打扫猪舍。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成了表扬专业户。父亲在军事比武竞赛中,还取得了好的名次,好几次差点立功,支部在推荐测评时,意见不一致。父亲的良好表现,不仅战士们有分歧,干部中也有不同声音。讳莫如深的连长指导员,深谙带兵之道,他们不会因一只羊而失去一群羊。父亲立不了功,提干的筹码就显得轻飘了许多。

父亲抱憾离队,他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经常哀叹:一泡猪屎毁了大好前程。为了表扬,父亲每天都主动去猪圈打扫卫生。这不是他份内的事,但因为表扬,他觉得理所当然。有次,团里搞内务大检查,他忙于班里的工作,没有去打扫猪圈,他以为饲养员会清理猪圈,而饲养员以为他会一如继往把猪圈收拾干净。这种例行检查,通常只是走过场,但各个连队的准备却是认真的。你不认真,检查组就认真。检查组例行完公事,正准备去下一个连队时,一头猪跑了出来,它饿了,军号响过后,一直没人送食,这头笨重的猪就翻墙外出了,准确地说是翻猪圈外出了,它走得理直气壮,与检查组的人撞了个正着。检查组的人跟着猪的脚步,来到了猪圈,猪屎布满了大地,星星般的格外耀眼。连长跑来一看,脸都绿了,他没好气地冲父亲说,我真想把猪屎塞进你嘴里。检查组的人难得抓到典型,立即召开了现场会,各连主官严肃地参观一番,一转身就露出了比建军节还欢快的表情。砸了连队的锅,就是全连的罪人,适逢退伍季,饲养员被确定退伍,父亲也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牵连。父亲常感叹,某某战友留了队,某某战友提了干,某某战友当了营长,某某战友当了团长,某某战友当了师长……然后,一脸愁绪,鼓励他在部队建功立业,实现他未竟的梦想。

祝千里料定父亲在背后做了手脚,没准真联系上了某位昔日战友,让他在部队继续服役,找机会弥补父亲人生的缺憾。每当父亲抱怨那泡猪屎时,祝千里心里就五味杂陈,他根本不认同父亲的说法。每次父亲的战友们聚会,回首火热的军营岁月时,都调侃父亲和母亲,让他们说实话,到底是谁先勾引的谁。

7

从参谋长家出来时,祝千里觉得特别丢人。脸热成了猴子的屁股。他低下头,拖着腿走在雪地上,冷风迎面而来,他打个了寒战。想走走不了,想留留不下来,当兵就这样。参谋长说,老兵了,这还用说。想着参谋长话,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他极其后悔。真不该来找参谋长,真不该空着手来,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下跪,太丢人现眼了。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那还有脸活啊?

祝千里把手插在裤袋里,他把手比作一把手枪,对着自己,他真想一枪崩了自己。雪还在下,稍倾就覆盖了中士肩章。祝千里想不通,自己一直中规中矩的,怎么就诸事不顺。就拿现在来说吧,还有谁像他这样戴着中士军衔?老兵们早换上了列兵或上等兵的军衔,也有胆大的,还没正式完成向军旗告别仪式,就私自摘了军衔。老兵们热衷于戴列兵或上等军衔,是在有限的军营时光里作最后的显摆。一向严肃有余的连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尽情得瑟吧,臭美不了几天,懒得理。迎面齐刷刷走来俩纠察,先是向他敬了个礼,然后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拦住他,叫什么名?几连的?祝千里侧过身,没好气地吼:滚蛋。他没意识到,手不自觉地从裤袋里抽了出来。若在以往,这是不敢想像的事情,纠察一个个人高马大,平时牛轰轰的,见了谁都恨不得扇几耳光的架势,稍有不顺从的,直接就拉去关禁闭。祝千里想明白了,关禁闭也行,没准关两天,造成不良影响,能顺利退伍。可奇怪的是,两纠察相互看一眼,居然任由他去了,好像提前猜透了那点小心事。

祝千里找了几次杨柳,都没见着人。似乎是故意躲着一样,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跟自己作对。一起入伍的,二十来个兵,除了黄正清和杨柳,全是城镇兵,回去好歹有个工作,能走的都走完了。这关键时刻,却突然不让自己走,祝千里想不通。一年前,战友们就吆喝着,走,一定走。谁留,谁混蛋。结果,想走的战友都走了,就他,被连队硬生生留着。那时,杨柳安慰他,留就留吧,也就一年,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舍不得你就这样走呢。他虽然想不通,但想想真一走一辈子也回不来,心里的疙瘩也就化开了。杨柳说,你走了,我他妈连个说家乡话的人也找不到,就当是救济我这个单身户。祝千里说,还有黄正清呢。杨柳说,就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别提了。祝千里陪杨柳说了一年的家乡话,眼看就在作最后告别,现在却被留下。

杨柳最近很开心,他的事有眉目了,不仅连首长有承诺,现在团领导也有承诺,昨天他还在领导家里吃了晚饭。领导说,好好干,今后时间还长,不能让人小瞧了。这不是明摆着自己留队了!

杨柳现在要做的,就是领导交待的,积极工作,不出事。

杨柳听说祝千里走不了,也很激动,凭啥留?有什么理由留?

祝千里说,这兵当的,当着当着就糊涂了。

那就留下。杨柳说,再陪我说一年家乡话。

你呀,站着说话不腰疼,坐着吃瓜不嫌撑!当初不想来来了,现在想走却走不了。

那也得想想办法,一切皆有可能。

祝千里顿时来了兴趣,说说你的高见!

拍个电报,说是父亲病危,或者,杨柳停顿一下,瞅他一眼,不治之症什么的,博起领导同情,没准就让你走了。

办法是个办法,但让谁办呢,时间这么紧急。祝千里面露难色,这也是当下不是办法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成了呢!

祝千里从内心是不想这么干的,诅咒父亲,总是不太好,那有做儿子不希望父亲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那有做儿子的咒父亲病危、绝症的?

具体事你别管。杨柳说,继续保持你的低沉。我下午就去趟邮局。祝千里知道,杨柳会利用工作之便,在最快的时间里帮他制造一封假电报。

祝千里不会知道,在他执行那趟战备油料保障任务时就注定留队。

那天,是个休息日,寒冷把那些兵们困在宿舍里,营院里宽敞的马路,显得有些空荡,没有一片叶子的树,哨兵似的站在道路两旁,有种别样的庄严。祝千里去团司令部受领任务,想到马上将告别这熟悉的一切,他忽然有些说不出的伤感,快到团机关大楼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人迎面走来,他背着手,上衣没穿军装,或者是军装外面套了一件更大号的羽绒服。那人昂首阔步,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时,祝千里习惯性地敬了个军礼,大约七步远的距离。祝千里是老兵,作为老兵,他知道军人应当有礼节,这体现文明素养。五至七步,通常是举手礼的距离。他还知道,着军服时,通常行举手礼。为了执行这趟任务,他还将留作纪念的新军装穿上了,先前一直没舍得穿的,想在退伍后留个纪念。他的大檐帽戴得端端正正,正儿八经兵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格外注重形象。他还判断出,这时节,能穿便装大摇大摆走在营院主公路上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祝千里心想,这屌人,横行霸道的样子,少惹为好。

面对他的军礼,那人只是点了点头。但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问:几连的?

十二连的。

啥名?

祝千里。

干啥?

参谋长安排公差。

那人嗯了声,径自走了,走出好远,祝千里才发现自己树一样光秃秃的站在原地。刚才,在敬礼的那一瞬,他有些犹豫的,想想马上退伍了,今后连个敬礼的机会也没有,这才敬了个军礼。敬礼时,内心深处还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神圣,也许这就是庄严吧。

参谋长站在五人面前,表情严肃,目光如炬,声音洪亮,为确保圆满完成任务提了一堆的要求。解散时,祝千里看见那个着便装的人走了过来,参谋长立马迎了上去。祝千里远远扫一眼,暗自庆幸刚才的中规中矩,若是嘻哩嘛哈没准会惹上什么祸,那人不一般呢!祝千里不知道那人是新上任的团长。参谋长提完要求,让他们自行准备,按规定时间统一出发。

参谋长尾随其后,进了办公楼,先是在司令部各个办公室转了一圈,又去了政治处,最后又去了后勤处,机关干部都听说且认识这位新上任的团长。机关看了,又去看小车班,这下看出了问题。

能进小车班的,除了技术,还有其他不便明说的因素,为首长服务,近水楼台,想进小车班的人当然不计其数,真能进来的却寥寥无几。小车班接触的都是团领导,考个军校、选取士官什么的,都有巨大优势。

小车班的问题首先出在内务上,简单来说,内务是军队集体生活室内的日常事务,具体表现在床铺协调、衣物放置、清洁卫生等,通常被兵们直观地理解为叠被子。团长看到的不是习以为常的“豆腐块”,是极为罕见的“软面包”“糊面团”。团长看一眼床铺,再看一眼参谋长,然后再看床铺,再看参谋长。参谋长的脸色铅一样的沉,他二话不说,随手一挥,一床被子飞向门外,又一床被子飞向门外。稍顷,宿舍外一地的被褥、枕头、床单,还有几个没来得及清洗的军用裤衩,上面跑马的痕迹历历在目。更让团长一行恼火的是,有两个兵躺在床上悠闲地抽烟,室内烟雾缭绕,烟屁股满地。蓦然见到团领导,他们立马站了起来,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舍不得扔。他们一动不动,看来是被吓着了。部队是有规矩的,他们懂规矩,且都知道没守好规矩。

滚,参谋长大发雷霆,抖动着双手,不停往屋外扔东西,两个兵如鹰眼下的狡兔仓惶而逃。

典型“灯下黑”,团长对参谋长说,一个不留。

8

祝千里走不了的消息,风一样悄无声息地传遍了连队。

想走的和不想走的,争先恐后地安慰他,找他聊天,帮他出点子。绝大多数,都是劝他抓紧在上面找人,再不找人真来不及了。祝千里心里清白得像一面镜子。那些劝他的人,一转身就哈哈大笑,他们正幸灾乐祸呢!关键时刻,还是老乡一条心。黄正清说,这咋整,你换两只鸡,去找找军务股长,提两瓶好酒也行。杨柳直接反对,骂他馊主意。祝千里不想理他,心里暗骂,老子找参谋长都不管用,一个军务股长更没屌用。祝千里不愿告诉别人他在参谋长家下跪的事,太丢人,真是鬼迷心窍,这要是传出去,怎么活人。

黄正清显然不服气,留难于上青天,走不是跟儿戏一样,现在超期服役的人这多,想走多容易啊。老套路,抓紧让人拍封假电报,你拿上哭哭啼啼找连长指导员。祝千里都懒得搭腔,连长指导员还不至于蠢到是非真假都分不清的地步,

实在不行,你找干部干一仗,杨柳调侃说,打得头破血流、满地找牙,没准就让你走了。黄正清急忙说这是个好办法,这个办法一般人想不出来,只是,怕是下不了手。祝千里早明白杨柳是在开玩笑,这时候,他俩明白,干部决定了的事,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祝千里是铁定走不了的。

杨柳开玩笑说,为了你一仗成名,晚上到菜窖加餐,搞个壮行酒。他看了眼黄正清,你甭参加了,免得影响你的政治前途。黄正清连声道谢,还说够哥们,想得周全,有空单独请大家聚一餐。杨柳明显拿他开心,黄正清却是一本正经,祝千里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去军人服务社,给我买包红塔山。黄正清说了句没问题,走出门外,走出几步,又折身回来说,你不是一直不吸烟么?

你不想买就算了。

去,我去,黄正清生怕被小看,连声说,现在就去。

杨柳望着黄正清的背影,说,事已至此,那就再干一年吧。聪明人之所以聪明,就在于有些事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废话都不再说一句。杨柳看见落漠的千里,知道他找自己不是商量事情,而是告知结果。这也是他与黄正清的差别,人活世上,承认差别并不难。就像祝千里从杨柳近期情绪起伏的微妙变化中,就判断出他留队了,而且不只是留队这么表面化,他已牢牢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不甘心呢,祝千里说,我不甘心。他不敢回想在参谋长家跪下的那一幕,丢祖宗八代的人。祝千里真想变成黄正清的样子,不想走却让人撵着走,在不明不白中活着,也在不明不白中死去。祝千里叹息一阵后,心态慢慢释然,这就是命吧,一个小兵的命。他瞅瞅杨柳说,还是你幸运,按自己的想法往前走。杨柳谦虚地回应,早着呢,还有一年,领导是答应了,谁知中途会不会有变化。

祝千里知道,他肯定办妥了,不然不会这么说。杨柳一向随和、低调、谨慎,同年人中少有的老成。

杨柳说,我炖了两只鸡,原本是为你送行的,现在改为餐述,晚上见。晚上不是看电影么,祝千里有些心灰意冷,这两天没味口。越没味口越要吃,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杨柳接着说,留,不一定是坏事,你可向组织提提要求。杨柳瞅他一上,你想想,我先去炊事班看看。

祝千里独处空荡荡房间,一想,也是。我不能就这么让人捏在手心,起码,我得把党票解决了。窗外的风,慢慢呼啸起来,伴随着漫天黄沙。随风而来的还有团宣传股的高音喇叭。悲伤的眼泪是流星,快乐的眼泪是恒星,满天都是谁的眼泪在飞,哪一颗是我流过的泪,不要叫我相信,流星会带来好运,那颗悲伤的逃兵,怎么能够实现我许过的愿,谁的眼泪在飞……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

祝千里沉浸在歌声中,那首《谁的眼泪在飞》,不知不觉让他泪流满面!

咚咚两声后,黄正清推门而入,将一包红塔山丢在桌面,烟来了,他说,军人服务社真黑,又涨价了。祝千里噢了一声,背转身,稳定情绪后说,让你破费,真不应该。

什么话,咱们谁跟谁呀,上次我住院你还专们去医院看我呢!

他说的住院,是有次执行运输任务时,把车开到了路基外,虽说人车物都分毫无损,但连长要收拾他,连长的理由是事故苗头也要当事故处理,让全连吸取教训。一人生病,大家吃药。基层常有的事。那次,祝千里帮他出主意想办法找熟人,让他去驻军医院割包皮,又反反纠缠连长指导员,才蒙混过关。

黄正清说,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有屁快放,别卖关子。

让你留队就是个谣言,黄正清说,我刚去了军务股长办公室,刘股长说计划没变,你还在走的花名册里。

祝千里瞪大双眼,张大了嘴。怎么可能?这不是开国际玩笑。

黄正清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军务股的刘股长的确说了,而且特别强调,我想留一个兵,说了不一定算数,但要让一个兵走,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刘股长当时还慢吞吞地把手掌来回翻了好几下。

知道你不信,我还说了,晚上一块去刘股长家。

当真?晚上全团在大礼堂看电影。

看完电影再去,一场电影,时间不长。

祝千里不得不承认,黄正清并非一无是处,在买包烟的工夫,还能找到军务股长,还能出面替他说情,再想想自己平时对他态度,心里油然而生愧疚,真不应该。

黄正清信誓旦旦,说是刘股长打了包票,让祝千里退伍。为证明没说谎,也为证明他们间真诚的战友情,他心甘情愿陪着祝千里去趟刘股长家。

他们约定,看完电影,吃下杨柳准备的宵夜,再去找刘股长。他们充满期待。

9

按照惯例,团里放完一场电影各连队就有序带回,但不知谁安排的,今天居然放了两场电影。放的啥,祝千里连片名也不记得,他一直心不在焉。黄正清也是心神不宁,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还是不安,这多年,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为祝千里办件事,而且是件大事。他还是想祝千里能留下来的,留下可以帮自己出很多主意,还能陪自己说说话,连队好多人都不太搭理他,甚至杨柳有时也是爱理不理的,不像个老乡的样子……祝千里心直口快,说话办事让人感到踏实。但他知道祝千里是城镇兵,回去能安排工作。不像自己,只有一条路。

黄正清忐忑中看完了电影。

队列一解散,杨柳将他俩拉到菜窖。门一开,清炖羊排的香气扑面而来,黄正清饿狼般扑了上去,抓起一根羊肋巴骨就啃,嘴被烫得咝溜咝溜直吸气,祝千里见到的不是羊排,而是白花花的银耳,一只铝盘里堆满了熟透的银耳,地下还雪花般白茫茫一片。杨柳边说可惜了边用铁锹铲地上的银耳,收拾完毕,又扫一眼狼吞虎咽的祝千里,忽地想起什么,他咦了一声,往外走。

祝千里跟上几步,问,咋了?

鸡,我炖了两只鸡。杨柳说,在厨房高压锅里,我去取。

杨柳走出菜窖,才到达地面,祝千里忙追了上来,他拉住杨柳说,留着吧,吃饱了,再啥也吃不下。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把炖好的鸡送到军务股刘股长家。吸取教训,再不能空手上门。

都归我吧?

当然,得看你战斗力行不行,专门为你准备的。

那行,主权在我,谁也别再打主意,我的东西神圣不可侵犯,祝千里说,你还得给我准备一个保温壶,装鸡用。

杨柳不解地看向他,凉不了,现在吃准烫得你张不开嘴。

真吃不下,晚点加餐。

现在够晚了,还晚到啥时候。

我留着明天吃,这好的鸡,总得配点酒才妙。

我深刻检讨,工作不细,没准备酒。

说着话,就到了厨房操作间。黑灯瞎火的,一片漆黑。杨柳熟门熟路地走向高压锅旁,心里有点纳闷,没有无烟煤燃起的火苗,也没有飘渺的白色雾气,灶台冷清而冰凉,根本没有预想中的香气。他无奈地打开灯,绕到炉膛下察看,这一看,直接愣住。昔日高大威武、热气腾腾的高压锅,没有半点温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锅底有个巨大的黑洞。时间太长,高压锅被烧穿了底,鸡化成了焦糊的黑碳。

你们干啥呢!黄正清远远跟过来。

煮熟的鸡没了。祝千里正遗憾着呢,文书急急走来,大着嗓门说,黄正清,你个熊货,跑步到连部,连长找。还有你千里,也到连部,指导员请。

狗仗人势,祝千里说,找我啥事?

保密,文书笑嘻嘻的说,去了就知道。

往连部走时,黄正清对祝千里说,啥事啊?连长找我,时间不会太长吧,这咋整,刘股长还等着呢。

我估计,我说的是估计,祝千里想了想说,刘股长不会等我们了。

不可能,黄正清有些急,白天说定的事情又不是儿戏。他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千里带到股长家,他要证明自己说话算数。

杨柳追上几步,小声叮嘱千万别说啃了羊排。然后,大摇大摆去了操作间,他得和好一大盆面,明早还得蒸馒头。

我又不傻,黄正清低声说,这点常识还没有?他认为杨柳小看了自己。祝千里瞟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心里却想老天不会再开什么玩笑吧。黄正清则显得有点焦急,他怕耽搁了去刘股长家的时间。

连长和指导员破例站在连部门前,好似在迎接上级检查。事出反常必有妖,祝千里暗想。刚一露头,连长说,你俩小子,半天找不见人,是不是在搞什么密谋。说完,还哈哈了几声。指导员说,你俩心事重重的,是不是计划去哪儿。祝千里一听,暗叫了一声,坏菜了,要去刘股长家的事,连长指导员知道了,他们是咋知道的呢?

来,你到我这来,连长用手指了下祝千里,然后对黄正清说,你去指导员那。他俩像是两股渠里的水,硬生生被连长一分为二。

长话短说,连长说,你收拾一下行李,明早去团司令部报到。

我,去团司令部?

对,你调到小车班了,开一号车,你小子,一定要好好干,别给我丢连队的人,否则,收拾你。连长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又说,噢,明天起,你不是连队的人了,我没法收拾你。

祝千里说,我永远是连长的兵,我在你手里就跟馒头在杨柳手里一样,想怎么揉就怎么揉,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随便收拾。

连长一向严肃的面孔绽开了笑容,先前把你当一坨牛粪,原来是朵鲜花呢。好好干吧!

祝千里有些做梦的感觉,他还想着去找刘股长说离队的事呢。连长早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也不用找刘股长,你调小车班的通知是他下达的。

连长接着跟祝千里套了些虚头巴脑的近乎,说是明天走上新岗位,要把皮鞋擦亮些,衣服搞整洁些,胡子刮干净些。还邀请他,人在机关,心系连队,没事就回连队看看。搞得有些生离死别的味道,然后就打发他早点休息。

走出连长办公室,祝千里听到咽咽嗡嗡的哭声,是从指导员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不大,但很悲切。连长转身进了指导员房间,开门那一刻,他听见黄正清正悲怆地号啕。

哭什么,不让去刘股长家不至于这屌样,搞得跟判死刑似的,没出息。祝千里在心里暗骂黄正清。他不知道,黄正清此刻真跟判了死刑一样绝望。

黄正清被确定退伍。以前所有的谈话,是商量,是讨论,是征求意见,这次不同,

连长指导员轮番作他思想工作,起先,他还把迫切留队的愿望倾诉一番,后来就只能流泪。指导员还让他表态,他也只能说就这样了,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是背道而驰的言行啊!送黄正清出门时,已是深夜,指导员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在部队,基层连队有一些微小的事情,背后往往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控制,只是大家看不见,或不知道。

黄正清流了一夜的泪……他真不想走,不甘心呐。一年四季,一有空就去温室帮忙翻地种菜,大家吃的不是菜,是他黄正清的汗水。还有连队养的猪,他快成了义务饲养员,只要他在,一日三餐,他都主动去喂猪,他怕猪挨饿。祝千里多次骂他,猪挨饿关你屁事,你又不是饲养员。饲养员是陕西兵陈仓,这个城市兵,成天偷奸耍滑,猪饿得左肚皮贴右肚皮,他照样压床板,睡得比猪还香。黄正清说,猪太可怜了,饿那样了,看着不忍心。祝千里气得直骂他,你就是头猪,你活该生得贱。好多次,黄正清真觉得累了,不想干不是自己份内的事,可他习惯了,不干吧,又怕其他兵说闲话,说他图表现,是个投机份子。好多次好多人说他是在做样子,故意表现给干部看,也就三分钟热度,不信走着瞧。黄正清很生气,生气的他在每次想休息一下时,就会想起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他咬咬牙,又挑起猪食桶,走向远离连队的猪圈。他甚至对猪说,你们要争口气,长得白白胖胖的,千万不能让人小瞧。猪们也确实争气,那年全都长得圆滚滚的,连队杀猪时,全连过年似的欢天喜地,支委会上,还有干部提议给他记三等功,但因运输连队还是以中心任务为重,最终只给了他一个嘉奖,但这足以让黄正清兴奋好久。

一大早,黄正清离队的消息便风一样传遍了连队的角角落落。祝千里先是有点意外,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他向黄正清作别时,黄正清似乎也接受了现实,情绪上没有想像中的惊涛骇浪,他只是嗓音有些嘶哑。表达不清晰时,就有手比划。祝千里猜哑谜一样,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黄正清羡慕杨柳,说留就留,想留就留,轻松得跟开玩笑一样,不似自己,做啥事都难于上青天。

祝千里不同意他的看法,很想说,很多人的成功或失败与本身的实力无关,而是缘于游戏规则的不平等。这话是从一本文摘杂志上翻到的,也不知为什么,他一直默默记住了。他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话说给黄正清,是不是太浪费了!再想到自己马上就离开连队,心里真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不舍,在一个人的命运中起决定作用的,究竟主观选择占几分,客观因素又占几分,真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尽管如此,他还是掏心窝地对黄正清说,回家后好好走自己的路,不要跟杨柳比了,你看看全军部队,搞不好伙食的司务长多如牛毛,但你见了有一个司务长是哈怂吗?没有。连长指导员不是笨蛋,选司务长时,当然也不会选一个笨蛋。直说得黄正清瞪直了双眼。祝千里用力握一下他的手,算是告别。黄正清伸出双手,他几乎是捧着祝千里的手,半天舍不得松开。

祝千里背着背包,手里拎着一堆东西,离开了连队。走出老远又回望连队,伴着冷冷的风和广播里的歌曲。我送你离开故乡,因为雨我们听不见,彼此心里的哀怨,该说的话已说过千遍万遍,当泪水模糊视线,我发现你不见,让冷雨淋湿我的思念,你在他乡还好吗?你在他乡还好吗……

祝千里静静站着,心里惆惆的,有种天降大雨的感觉。

10

祝千里到军务股报到,刚进楼,就碰到迎面而来的参谋长,他臊得低下头,想蒙混过关。参谋长停下,瞅他一眼,径直走了。他不知道,参谋长也是想让他退伍的,一个城市兵,表现还不错,尽完义务就想退伍,这要求不仅不过份,而且合情合理。他的点子背,撞上了新到任的团长,更倒霉的是团长对他印象不错。团长觉得这个兵衣装得体,走路昂首挺胸,气势不凡,特别是敬了个礼。团长初来乍到,看什么都不太顺眼。但祝千里的那个军礼,让他眼前一亮。全团官兵敬礼的很多,但敬礼标准的很少,祝千里就是那很少中的一个。

后来,团长看了眼参谋长手里的花名册,说,那个家伙,出公差拉油料的家伙,是个中士吧,留下来。祝千里就这么留了下来。再后来,团长去了小车班,把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全开了。小车班有编无人,小车还在,一号车也在,开车的人全下放了,车都闲了下来,其他车闲着可以,但一号车不能闲啊。参谋长自己可以不要司机,但团长不能不要司机。

参谋长就自作主张,安排祝千里开一号车。起初,参谋长心里还有些忐忑,但看到团长特别重视官兵素养,把作风建设看得重,也就放心了。就凭祝千里每次把车擦得油光锃亮的作风,跟在团长身边,不会差到哪儿。

明天上午八点开常委会,会上要定走留人员名单。这个时候,各个连队走留的名单都内定了,会议只是一种形式。这个时候,官兵关系,主要是连长指导员与战士之间的关系就有些许的微妙。你想吧,官兵们长期朝夕相处,经历了太多艰苦训练和繁重任务,大部分人与连长、指导员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也有少数人因提干、转志愿兵或者是日常一些琐事,与连队干部产生了积怨。退伍季是矛盾最容易激化的时刻。

连长指导员正研判连队不稳定因素和相关工作预案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指导员顺手抓起了电话。电话是军务股刘股长打来的。

商量个事,你们看。刘股长说,能不能让黄正清再留一年。

指导员没吱声,直接把电话交给连长。电话那头,刘股长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是少有的和颜悦色。

连长哈哈几声,说感谢刘股长照顾,这可帮了连队的大忙,我们正做不通工作呢。言下之意,一定把黄正清留下来。这是个顺水人情,指导员也不会反对。挂断电话,连长抱怨说,不早说,害得咱们熬夜,嘴皮都磨薄了。指导员说,也不算无用功,体现了我军强大的政治工作、思想工作力量。

透过窗玻璃,指导员看见黄正清正在奋力挥舞扫把清除不太脏的路面。他把窗户推进一条缝,喊了声,小黄,到我这来一下。

指导员认为,黄正清肯定在背后做了工作,不然刘股长不会来这个电话。他依然面带微笑,向额头渗着汗的黄正清说,来,坐。黄正清也不客气,坐了下来,以往的拘谨一扫而光,他坐得无比坦然。要走的人了,无所谓。

让你走,是不是特别恨我?指导员问,你肯定在心里没少骂我和连长吧。

不恨,没骂过。黄正清说的是真心话。我怎么会骂你们呢,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没说心里话。有怨气,想不通,能理解啊。指导员误以为他在说气话,接着说,你也得体谅我和连长的难处。我也不跟你绕圈子,找人了吧?你留下来了。虽说留下来了,但我还得提醒你,要工作第一,一如继往,戒骄戒躁,任劳任怨。

啥?指导员说啥?我留下来了,我不退伍啦?黄正清大感意外,怎么可能呢,该不是白日梦吧!说着话,他还用手用劲掐了几下大腿,确认不是梦,他直直望着指导员。指导员仍认为他在装糊涂,这年头,一个退伍季,把一个多么老实的兵也搞得不老实了。

留下来了,就得好好干。

黄正清没应声。

事已至此,找人的事我也不跟你计较。指导员说,去吧。

黄正清一动不动。

意外如同天外陨石,砸在的指导员头上。让你回班里,没听见?

指导员,我要走。

指导员吃了一惊,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要走?为啥?

不为啥,就是想走。

咋了?到底咋了,不要胡思乱想上。指导员劝他,过去的事,不要计较。还有有些人,也不要计较。

我也不想计较,也真没计较。

那你啥意思?

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算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指导员接着做工作,留下来,有的是机会,农村娃,不容易,就是找个出路呗。

我要走,决心走。

有人欺侮你?告诉我,我替你作主,看不把那个熊兵收拾得体无完肤。指导员仍耐心劝,有不方便说的,不说,忍一忍。老兵了,三个特别精神中的特别能忍耐是具体的,不是空洞的。

忍了,忍不住。汽油点着似的,把心烧焦了,就是想走。

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在我这哭一场!收回你要走的话,我保证不让连队一个人知晓。

我真要走。黄正清轻轻啜泣起来。

你不要赌气,也不要跟那些城镇兵比,你回去后能干啥?

我不赌气,我跟谁也不比,我就想回家。

我也是农村的,留下来,下步转个志愿兵。指导员推心置腹地说,这不一直是你的梦想么?

我不想留,想到留下来,我就想死!……

指导员毕生思想工作功夫,霎时灰飞烟灭。

接下来,连长也找黄正清谈,他俨然是块钢板,不为所动。

再接下来,连长指导员一起找黄正清谈,他如同一块透明的玻璃,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就是没有一点裂缝。黄正清不为所动,坚决要求退伍。

连长指导员几乎哀求着说,我们坚持固执地想让你留下来。黄正清说,我坚持固执地要求离队。

好几次,谈话陷入僵局,只有团里的广播,在那尽情地唱着: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我无法把你看得清楚,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感觉进入了层层迷雾,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雾中的梦想不是归宿,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我等待着最后孤独……

11

退伍老兵名单宣布后,很快就办完了行李托运,老兵也进行集中住宿。一切按部队退伍计划进行,进展顺利。

明天,全体退伍老兵集中离队。

接下来,就是老兵们集中照像。老兵们站在连队大门口,等待宣传股的干事来拍纪念照,指导员怕大家没了耐心,指挥大家唱起了浒歌曲《心会跟爱一起走》:从来没有人如此贴近我的心,总有许多许多话想说给你听,从来没有人如此打动我的心,偶尔无心的伤害全部为了爱,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回头……

指导员边打着手势指挥边想,平时一个个唱革命歌曲时,又是找词又是请人教唱的,折腾好几天还是五音不全,遇上歌咏比赛还得不停地搞排练开小灶,这流行歌才出来,也没人刻意教,大家居然都会唱,而且唱得还有腔有调。

唱完一首,指导员兴奋起来。大家嘻嘻哈哈地,说指导员在乱弹琴,指挥错了,要不是因为大家都是老兵,肯定会被指导员带到沟里去。指导员自我检讨一番,又指挥大家唱了一首。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想着你的人哦是我,牵挂你的人是我,忘不了的人是我,看不够你的人是我,体贴你的人关心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指导员边指挥边大声唱,虽说唱得有点跑调,但态度端正,生怕打错拍子,注意力也格外集中。

哦也许前世欠你的情太多,欠你的情太多太多,就算送我一个明媚的春天,我也不会觉得拥有花朵……

指导员发现站在队列中的黄正清满脸泪水,他们虽然摘下了帽徽领花,但仍然挺起胸膛保持着军人的豪情。一首欢快的歌曲,居然把大家的眼泪给唱出来了。好在宣传股长及时来到,让大家收起了伤感和眼泪。

宣传股长亲自为大家照像。有人开玩笑说,股长相机里从来都不装胶卷,只装一点缺氧的空气。说得大家都都笑了。股长连忙说不许诬蔑革命军人,你们看看。说着举起了手里的胶卷纸盒。股长接着说,我包里多得很,是团首长特批的,说咱连老兵最优秀,一定得多照几张。说得大家喜气洋洋。

老兵们集体照拍完后,又给每个人拍了单人照。眼看时间差不多,宣传股长想走,指导员拉着,又三三两两与老兵合影。不知何时,祝千里也站在人群里,他是开着一号车来的,大家光顾着照像,没注意他也来了。杨柳拉上祝千里,与老兵们合影。杨柳想把黄正清拉到指导员跟前,一起拍几张,人群中找了半天没见人影,他走到台阶上看,还是没见黄正清。心里暗骂,兔崽子,野哪儿去了。

文书笑着说,找人吧?黄正清吧,好像去温室大棚了。

祝千里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糖果扔给文书,然后踏着薄薄的雪,走向一号车,留队的和即将离队的兵们,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他是块巨大的磁石,而兵们是些碎小的铁屑。杨柳没有走向一号车,他向温室跑去,祝千里喊他坐车一起去,他也没听见,仍如撒欢的兔子。蔬菜温室大棚在营院西北角,集中连片,每个连队都有一座,生产旺季基本自足,淡季也有翠绿的蔬菜。

你是不是有病?

杨柳远远听见祝千里训黄正清。黄正清不以为然地说,你来了,正好,帮忙把这块地翻完,顺手扔来把铁锹。祝千里手扶着保温门帘,站着没动,他生怕弄脏了刷得黑亮透光的鞋。这时,杨柳气喘吁吁跑到了跟前。

你这个翻锹的家伙,让留为啥不留?

我不想留,想走。黄正清脚踩在铁锹沿说,你们都羡慕我吧。

杨柳没好气地说,羡慕个球,咋想呢?

我想重新开始!黄正清吵哑着嗓子说,这日子,太煎熬了。

当了几年兵,成老兵了,老糊涂了……

雪,从天空中飘飞而来。起先是一片,又一片。接着就是一朵朵,一团团,天空低沉,大地苍茫,大雪淹没了他们的话语,只有团里的广播,仍然不知疲倦地抒情:

星光依旧灿烂,真心依旧没有改变,有了泪和汗,才能洗净离合悲欢,有你才会有今天,有承诺才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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