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谁也不能左右过去,那些发生了的事情。但要认清现实,不然,必将失去未来……
上尉车梁酝酿一遍腹稿,扛起背包向连队走去。在组织股工作几年,无论是写领导讲话,还是工作报告,他有了提纲,就相当于盖房子时打好地基支起房梁,后面的就是些填砖加瓦的小事,不影响整体结构和布局。
车梁要去的地方,是团部最远的一个连队,虽说同在一个大院里,但连队距团办公楼有好几公里。连队紧挨着一大片老旧的营房,那是过去官兵们的宿舍,砖瓦结构,中式四合院,低矮陈旧,记忆般古老,与现居营房格格不入。当年,他作为实习排长曾在老旧的营房里住了半年,正是连队火热的生活点燃了生命的激情,他回到学校就写了上高原的申请,为此还荣立了军旅生涯的第一个三等功。远远地,车梁看见连值日员身体斜靠着墙柱,右腿叠压在左腿上,武装带松松垮垮耷拉着,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正往嘴里送烟,一团团烟雾升腾着,把军帽都顶歪了,帽沿压在太阳穴的位置。车梁下意识整理一下军容,叹息一声,迎着哨兵那三道拐身体走去。上等兵扔掉烟屁股,有些懒洋洋地问,你找谁?车梁盯着他,没好气地说,你这熊兵,腰带扎紧,帽子戴正。他正要问上等兵叫啥,连长走了出来。
连长赵天明哈哈了几声,边伸手边说,欢迎新指导员到四营十二连报到。他用力握住车梁绵软的手掌,晃了几下,一改往日的姿态,热情地说,终于把你给盼来了,我这又当爹又当娘的,烦死了。车梁挣脱开有些痛疼的手,一本正经地说,还得连长多多关照,我不熟悉情况。他想说几句阿谀的话,终竟没有说出口。连长任职四年多,在全团是老资格,除了连队没跨进先进行列,各项任务还是按部就班完成了的。只是应了他写公文时的那句话:年初出事,一年白干,年终出事,白干一年。连队每年都会冒个泡,要么年初,要么年中,要么年终,让那些非常平庸而没冒泡的连队白白拣便宜。
赵天明大笑起来,用力拍了一把车梁的肩膀,半歪着脑袋说,你是组织股笔杆子,连队的事你比我还清楚嘛,哈哈哈。车梁陪着哈哈了几声。赵天明这话是有所指的,连队大小事故不断,反面材料可没少让车梁操心,好几次,赵天明找到股长,凶巴巴责问,谁写的通报,明明是意外事故,怎么扯上事业心责任感,这不是无中生有么?搞英雄事迹可以编,这可不能瞎编的。股长文文弱弱的,手头一堆需挖空心思的正经事本就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跟他扯蛋,只得推脱给车干事。车梁毫不客气地说,通报是经政治处领导把关,团首长审定后下发的,你不满可以去找团长政委。
赵天明放低嗓门辩解,不公平,一点小事把所有的工作全否定了,你们觉得公平吗?车梁寸步不让回应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连人心都是偏左的。一句话把他怼到墙角。自此,赵天明见了他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面孔。有次团干部例会,他们迎面撞了正着,车梁正想打招呼,赵天明却把头扭向一边,大声咳嗽起来,还从喉咙里吐出一团污物,一副放荡粗野旁若无人的样子。
通信员跑过来,从车梁身上取走了背包。车梁跟连长往楼上走,连队是三层楼的营房,连部设在二楼。走到二楼,车梁不经意回头扫了一眼值日员上等兵,他的站姿比刚才好多了,但远远没达到军姿的标准。赵天明说,你来得正好,副连长乔剑这几天不对劲,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过几天部队还有任务,不能让他带着包袱出发。赵天明还说了一排长跟二班一个兵干架的事,也让他处理。还有几个兵家里因宅基地邻里纠纷、涉法涉诉、夫妻不和之类的鸟事,车梁也没全记住,只是噢噢应和着。连长说,不说了,你慢慢了解吧,反正够你喝一壶的,时间不早了,你先洗洗,一会开饭跟大伙见个面。车梁回应说,不要搞得太复杂,都在一口锅里吃饭了,见外了不好。连队干部上任,通常都会以各种方式把全连集合起来,见见面,讲讲话,也算是一个相互认识和接纳的过程。无非是有的连队非常注重仪式,搞得隆重些,有的图省事,简单些。
车梁胡乱洗一把脸,发现通信员整理的内务松松垮垮窝窝囊囊的,像是炊事班里刚刚发起来的白面蒙上了淡绿色的灰尘,心里很是不爽,身边人就这标准,足见平时管理是多么随意。通信员拿着拖把进来,准备打扫卫生。车梁问,你们啥时候知道我要来连队的。通信员停下手中活,回答说,上星期天晚上,指导员你有事?车梁嘴上说没事,心里却想,一星期了,连宿舍卫生都这球样,这翻身仗难啊!
上星期,全团干部大会,他的任职命令是在大会上宣布的,他的命运因一页薄薄的纸片而与这个连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不怕难,事越难越有挑战,也就越有收获,这是他的信条。难就像是一条毒蛇,横在你的面前,挡住去路,无论你怕不怕,你首先得将它处理掉才能继续前行。全团干部例会是上星期天晚上召开的,会后都知道他到任。
哨音这时响了起来,有人喊了声开饭。他猜测是当班的排长。咚咚的脚步声海浪一样涌向食堂。车梁夹杂在人群中,不时有老兵尊敬地停下脚步,望着他,目光温暖,礼貌让道,有胆大些的还说声指导员好!看着大家急匆匆的神态,他觉得连队作风可能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差。他甚至有点自责,是不是关注先进典型和经验太多,对连队要求过高,误解了大家。
车梁把腹稿又反刍一遍,他必须像牛一样,得有好的胃,认真消化深刻的思想和灵魂的感悟,这是他面对一个后进连队的光荣梦想,团结一心,严明纪律,激励斗志……他与连长并排站在台阶上,连队几十号人,盯着他,同时盯着敞开的食堂门,饭菜的阵阵香味幽灵般飘来飘去,不时有人吸溜几下鼻子,脸上写满迫不及待。
这是新来的指导员车梁,大家认识一下!连长说,今后遇事要多请示汇报,多支持指导员工作,要是让我发现有阳奉阴违,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心挨收拾。现在开饭。连长用手一指,一列纵队鱼贯而入进入饭堂,后续陆续跟进。连长讲话时,看都不看他一眼。
没有安排车梁讲话,这个环节有意无意被连长赵天明省略了,意味着他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言说胎死腹中。没有饭前一支歌,没有工作讲评,没有管理要求,没有车梁想像的一切。他愣头愣脑的,大脑有些空白,但很快,他反应过来,脸上仍保持笑容,他是聪明人,聪明人通常比较冷静,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车梁失去了上任后第一次与大家见面时讲话的机会。他嘴角上扬,在心里冷笑一声,露出一丝轻蔑。机会总会有的,他是指导员——连队主管,没人能剥夺他讲话的权利。
2
车梁到连队报到前,就有了打硬仗的思想准备。领导在征求他意见时,问他愿意守阵地还是愿意打冲锋,意思是去先进单位还是去差的单位,他的性格,注定不是守摊子的人,他宁愿冲锋陷阵打翻身仗。领导还特别提醒,连长提干以来,从排长当到连长,没挪过窝。连长之所以敢到组织股找股长理论,除了他在连队无可撼动的地位,还因为他提干前一直给某领导开小车,现在领导是上级机关的首长。
还有一点,容易被大家忽略,就是赵大明任连长以来,连年超额完成运输和保障任务,全团十二个运输连队能在这方面单独溜溜的不多,还有节油、节材、车损,似乎都有可圈可点之处,美中不足是关键时刻要么发生事故要么有人违纪,这就露出了孔雀屁股,让兄弟连队看了笑话。
赵天明对没评上先进很有看法,每年的考核,他都认为填表格、报情况、记台账占分值比例太大,而这又是连队的弱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全是不必要的形式主义,迟早会害死人的。车梁不同,他是地方考进的军校,本科学历,表现优异,当年实习时在十一连,那是个先进连队,连队硬件和软件建设名列前茅。
车梁实习期间长了不少见识。他分到团里时,全团干部大专生十个指头能数完,这奠定了他星星和月亮般的身份。他先是当排长,不到一年,调到政治处组织股,干了不到三个月,上级机关到团里挑人,先是宣传科长挑他,政委直接拒绝了,不几天,干部科科长专程到团里找团长政委,说是直接带人走,调令都办好了。政委一筹莫展,又无计可施,只得说,调他呀,你还是找团长吧,我是没意见了。团长一听干部科长的来意,笑哈哈地说,他呀,好呀,就他呀,哈哈哈,他当见习排长时就不是什么好鸟,你们政治机关调人,我看还是慎重些。干部科长被团长笑得莫名其妙。哈哈哈,团长笑着说,你还是问问政委吧,那小白脸正在禁闭室里呢,知道什么问题么,作风问题,都关好几天了,你直接带走吧。政委眉头一皱,心领神会,也哈哈起来,我说过的,你们要人,我没意见,他犯的是生活作风问题,要不你们去禁闭室慰问一下?
在部队,说谁有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乱搞男女关系的代名词。干部科长唯恐避之不及,连声说算了算了。送走干部科长,团长对政委说,就允许机关搞人才工程,难道不准基层也搞人才工程?团里就这么一个本科宝贝疙瘩,我们刚调教好你们就来挖人,想得美!
全团189名干部,他一个小不点,团长政委别出心裁,一唱一和,强烈挽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含金量,说明他重要。
同批分来的干部,大多还在排长岗位上兢兢业业向副连职奋斗,他却捷足先登当了指导员,虽然目前挂着代理二字,但只是因为任职时间不够,三个月后,时间一到,水到渠成。
车梁向政委作别时,政委问他有何打算,他如实汇报,还没确定突破口,但绝不会搞那些下马威、新官上任三把火之类的事,他还谈了严管理提士气的几点具体想法。政委点点头,表示认可,临别时,送他八个字:振衣提领,急吏缓民。事后,他仔细揣摩,似与自己想法不谋而合。
车梁当然不会将这些告诉连长赵天明,他想告诉连长的是另一件事。
赵天明正在研究下趟任务人员安排,谁可以单放,谁还需要保险,谁带队,谁收尾,谁留守。见了车梁,赵天明说,我先拿个方案,你再看看,必要的话也让大家议一议。车梁说,你亲自安排的,我放心。这方面,他还是相信连长的。连长说的大家,是指连队的几名干部,车梁认为他们跟自己一样,对连长是充分信任的。没有太多的寒喧,车梁就直奔主题,连队为什么老是出事?远的不说,就是他的前任——老指导员,在执行任务途中私自改变行车路线,开车追逐一匹孤狼,导致车辆侧翻沟渠,撞在石崖上,造成极坏影响。这事也是奇怪,茫茫荒漠里,就那一处不大的崖壁,是被季节性河流冲击而成的,居然就碰巧让他们遇上了。还有,去年冬季,临近退伍时,被确定改为专业军士的王二娃,退伍前一天晚上翻墙外出,被军务纠察抓了个正着,有什么天大的事非办不可,而置自己前途于不顾?最后,取消了专业军士资格,王二娃外出只是为了给退役战友买本影集作留念。王二娃外出时,找干部请假,一个也没找见,干部们正聚在破旧的老营房里喝酒,说是为退伍老兵饯行。赵天明说,他娘的,全怪他们运气不好,我们也是运气不好,你看看全团哪个连队战士没有违规违纪的,但他们没被团里抓住。至于老指导员,他更是运气不好,马上就要转业离开高原,本意是想顺道看看风景,那晓得会遇上狼,更不晓得会撞上干涸河床的石头上,这也是邪门。运气不好,放个屁能把脚后跟打疼。
你真以为是运气?
那还有啥,难不成全连几十号人全是饭桶。
没人能否定全连官兵取得的成绩。车梁说,我们是要对暴露出的问题进行反思,海恩法则指出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连队每次出了事,上级一处理,就不了了之。我们能不能在处理事故本身的同时,及时对同类问题的事故征兆和事故苗头进行排查处理,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
你的意思是翻旧帐?
当然不是,海恩法则是说明任何安全事故都是可以预防的。要亡羊补牢。
什么法则?
海恩法则。车梁解释说,帕布斯·海恩是德国飞机涡轮机的发明者……
行了行了,连队的事情,用不着外国人来指手画脚。连长说,别扯那么远,连队几十号人,我心里有数,你刚来,一是抓紧熟悉情况,二是把自己事情做好,三是少搞些没用的东西。
车梁一时无话可说,赵天明是在装糊涂,而且装得你挑不出毛病。赵天明嘿嘿几声,接着说,你来了好,我都一个多月没挨老婆的边了,得回家交交公粮,今天连队就全权拜托了。
3
车梁到连队后,还没见到副连长乔剑,他有些奇怪。
车梁楼上楼下看了看,没发现乔剑人影,就让通信员去找。通信员说,八班长对象来队,邀请乔副连长去吃晚饭,估计还没吃完,要不我去老营房叫他?
不用了。车梁说,告诉他,我找过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怎么在老营房?团里不是有家属院么?通信员伫立一旁,不知作何回答。他问了一个通信员无法知道的问题,一个新兵对军队庞大繁杂的系统认识是不全面的,甚至在一支部队生活多年,对有些耳闻目睹的事情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就如同一个人办公室在三楼,每天必须上下楼梯无数次,但却不知道楼梯有几级台阶一样,熟悉的事物往往也是最容易忽略的。熟悉的事物也是陌生的事物。为改善居住条件,团里建了随军家属楼,又新建了临时来队家属院,实行集中供暖,统一配置床铺衣柜、桌椅板凳、煤气罐、电视机,申请批准来队的,只需按程序领取钥匙后,卷起铺盖稍作准备就能生火炒菜、吃饭睡觉。既方便官兵与临时来队家属团聚,又便于管理,团里明确规定官兵家属临时来队的,集中到家属院居住。老营房改作仓库,也有几间空房间,因离连队较近,直接交由连队看守,连队专门安排了值班室,由两个兵看护。老营房的几间空房,空空如也,一无所有,连暖气也没装,而且老营房距连队更远,去老营房要经过教练训练场、洗车场——这场所以前也是老营房,新营房落成没几年陆续被拆除了。车梁不理解,好端端的家属院不住,去那破旧的老营房干嘛,难道是怀旧?显然,这些年轻的士兵尚没有活到怀旧的年龄,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对老营房有极深的感情,从他自我感知来说,似乎有那么点意思。老营房不远处,就是靶场,再就是部队大院高高的围墙。靶场外是条季节性的河流,夏天河水奔流,冬天荒石裸露,与无垠的戈壁飘荡在天际的尽头。
报告。接着是咚咚两下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车梁喊一嗓子,继续翻连队花名册。
推门进来的是一排长沙晨亮,他来请示指导员是否点名。车梁觉得不可思议,点名是《内务条令》明确规定了的,这还用请示?沙晨亮告诉他,规定是规定,但执行是另一码事,由连队首长组织实施。原来,连长赵天明嫌每天点名麻烦,有时忙起来,就安排当天值班干部点名,或是以排为单位点名,也不进行督促检查,不知不觉形成了习惯,连队谁值班谁点名,值班员偷懒的话就让各排自己清点,点名内容也就理所当然地流于形式。车梁对沙晨亮说,先组织看新闻连播,然后自由活动,21点准时点名。他还问沙排长对连队管理有什么看法或建议,沙排长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说是一言难尽。于是,沙晨亮主动说了与一班战士打架的事情。他说,我连个兵都指挥不动,他还骂人,这还是连队吗?无组织无纪律,你可能也看到了,一个个吊儿郎当的,把军人的脸丢尽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是可忍,孰不可忍,没把控好自己,捅娄子,添了乱,还请指导员原谅。他这一说,车梁有些意外。他虽然不了解沙排长为人,但他们是一批毕业的。他们聊了会,车梁了解到,沙晨亮最近在备考本科,想脱产学习。以车梁的认知,这可能只是沙排长的一厢情愿,报考本科是有名额限制的,一年分到团里也就一两个,僧多粥少,这是明面上的数字,暗地里这一两个基本是带帽下来的。他当然不会告诉沙排长这些负面的东西,相反,他鼓励沙排长努力学习,好好工作,做到工作学习两手抓、两不误、两促进。沙排长显得很激动,几年来,没人像指导员这样跟他正儿八经说过话。望着沙排长离去的背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你可以不说真话,但也别说耽搁人的假话呀。
点名是在连部三楼会议室进行的,沙晨亮吹响哨音并迅速集合全连人员,带队,清查人数,整理着装,向指导员车梁报告。沙晨亮在唱名清点人员时,队列中有些嘈杂,苍蝇蚊子似的嗡嗡嘤嘤不绝于耳,点到的人回答时声音不够响亮。车梁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评,并要求重新点,凡回答“到”时声音不够干脆宏亮的,先出列。他一插话,队列一下陷入静寂中,再点名时,立马有了改变。有三名专业军士不在位,也没请假。车梁控制住自己,尽量保持平和。他作了简单讲评,宣布了明天工作,然后提了几点严格一日生活制度的要求,最后说,点名不在的同志,什么时间回来什么时间到连部报到。他还要求,下次点名时,干部站在第一排。
车梁暗自思索,对点名不在的,是痛下杀手,来个杀鸡儆猴,还是好好谈谈,和风细雨,润物无声。自己刚到任,正在寻找突破口呢,这些笨蛋,不是明摆着送肉上案板。他又觉得这几人是老兵,不会如此麻木,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呢!何况一次点名不在位,似乎不是连队建设的主要矛盾或矛盾的主要方面,他要抓那些管根本管长远的事,不抓则已,一抓必严。敲山震虎是必要的,他当然不会放过管理上的这些细节。细节决定成败。他还是决定从干部做起,干部干部,你得先干一步,做好样子。只要干部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那有带不好的兵。否则,想要连队立杆见影、改头换面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
副连长乔剑情绪比较低落,跟车梁聊天时心不在焉。能主动找自己,车梁内心很欣慰,这说明他还有救。乔剑原本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失恋后才一蹶不振的,他对象就在驻地军队医院,他们谈了好几年,感情稳定,年初约定“五一”结婚,乔剑还梦想着劳动节时好好劳动劳动的,不想出了点意外。总部机关决定为北京几所医院挑选一批医护人员,说是基层第一,照顾艰苦地区,体现关爱,激励斗志,稳定军心,从医院挑选了20多人,引发了不小轰动。乔剑的对象也在其中,对象到北京不久,就给他写信说不合适,从此杳无音信。他还没明白怎么不合适,那根叫做爱情的风筝线就断了。乔剑闷在房间里,把脑壳都快想破了也没想通,好端端的,怎么说断就断了,跟从没发生过一样,他压了好长时间床板,至今仍失魂落魄,无所事事。思想工作也好,行政纪律也罢,他充耳不闻,云淡风轻,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仙人。当上级机关的英明决策、关心厚爱、正确导向以宣传报道和经验材料等形式铺天盖地传到高原官兵手中时,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人传言,团长看了报纸,往纸篓一扔,说了句:娘的,拔气门芯,动摇军心。接着一个电话打到政治处主任。把那些没出息小子们集合起来。团长说,我和政委再跟他们集体谈谈。谈的结果是,除了乔剑,其他人全开了窍。后来,政委又找乔剑谈了几次,无果。政委气呼呼地对团长说,那家伙不是人,是块石头。
乔剑跟车梁密闭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车梁本不是健谈的人,他一直都很骄傲,骄傲使人沉默,但他是指导员,他不能沉默,他得虚荣,虚荣才能健谈。他必须帮乔剑走出生命的幽暗。你觉得老了么?车梁说,你是等着别人来安排你的生活,还是自己去争取,人只能活一场。通常,乔剑不吱声。车梁说,我跟你一样,间歇性的清醒,经常性的混沌,或许,这也是大多数的人生……
乔剑走出房间,已是凌晨。
车梁对着夜空,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走下楼,在营门前等候三个兵归队。
车梁满腔怒火,才上任,碰上几个不识相的,这不是油锅里的虾子——蹦着跳着找死。几个人影在老营院处晃荡,勾肩搭背,嬉嬉哈哈,向着连队,慢慢清晰起来。他首先看清的是连长。连长嘿嘿开口道,指导员是在看星星吧?车梁说,我在等人。他一动不动,三个老兵从他两侧水一样流过,好似他是江心里的洲滩。
赵连长,你不是回家了么?车梁一动不动,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吵醒睡梦中的战士。
连队就是我的家。连长喷着满嘴酒气说,到家啦。他的嗓门较高,颇似完成某项紧急任务后凯旋归来。
顷刻,夜空下只有车梁,孤零零的。高原的寒气,正肆虐弥漫。
4
几天后,车梁的桌上摆着三份检查。到底该如何发落,他有些犯难。三个专业军士跟连长关系很铁,私下大哥前大哥后的叫,搞得跟黑社会似的,全是江湖哥们义气那一套。不处理于纪不容,处理吧又有碍连长颜面。最终,他把三份检查锁进抽屉里,这是罪证,也是把柄,相当于高高举起的屠刀,什么时候落下全由自己说了算。初来乍到,拿他们三人开刀明显是跟连长撕破脸的节奏,连队当前最重要的是凝聚力量形成共识。单位好不好,关键靠领导,领导行不行,就看前两名。凭自己对连长的认知,真激化了矛盾,连长能否理性对待还真难说。工作是门艺术,不能意气用事。军队这种特殊体系,单位两个主管之间,相互拆台,共同垮台,相互补台,好戏连台,他听得多见得多,断不可做井底之蛙,图一时之快,意气用事。
车梁明白,大家都盯着自己,而仅凭一已之力想扭转乾坤那是白日作梦。他找过连长几次,从点名开始,发挥“头雁效应”,以身作则。连长说,头雁个球,我早飞累了,你先带大伙飞一飞,你看看全团连主管,还有我这样的头雁么?没有功劳总有苦恼吧。呛得他面红耳赤。车梁说,从严治军呢,得按规定办,得从一日生活制度严起。赵天明一下笑了起来,当然得严格落实制度,三大条令怎么要求的,我们就怎么做,有人敢不听你的你告诉我,老子收拾他。另外,你有什么好的经,都拿出来念念,我是个大老粗,这方面你得多担当些,我做得不对的,你该提醒的提醒,该批评的批评,切不可照顾老哥面子,只要连队不出事,连底搞个先进,不让大伙白辛苦,你怎么搞都行。也不知赵天明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这天熄灯后,车梁打着手电查哨,刚到老营房,就遇见了副连长。乔剑说,刚到靶场看了,两个兵均在位。靶场也有值班员?车梁有些意外,难道有人偷空气不成。所谓靶场,就是团里的轻武器射击场,最初只为解决训练时打靶而建,是把大院里一片荒芜的沙石空地与营院外的一大片戈壁整合在一起,然后垒起一片城墙似的高大土堆,铺上一层层沙袋,稍改造一下,便成了简易的轻武器实弹射击场,平时靶场空空荡荡的,只有实弹打靶才安排警戒和观察哨位。车梁在实习期间打过靶,对那块不毛之地有所了解,他记得以前没有值班室,也没安排过值班员。
啥时候靶场也安排了值班员?
有几年了。
车梁还想问些什么,但忍住了。他觉得有的是时间,耳朵是个不可靠的东西,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离开靶场,径直走向老营房。
连长带着三个专业军士在老营房喝酒,这是车梁上任后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件事,车梁把这当作挑战。所有艰难都是挑战。他隐约发现了新官到任的突破口。老营房过去是宿舍,现在是库房,是临时公寓,还设了值班室。这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是连队管理上的隐患。几处光线若明若暗,从门缝和屋顶的瓦砾中小偷似的溜出来,为黑暗中的老营房增添一缕缕迟暮的气息。八班长从黑暗里走来,他向车梁敬礼后说,指导员,我向你检讨,我犯了错误。车梁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我不该请他们到家中喝酒。八班长说,影响连队建设。乔剑插话,我也在场。车梁说,我知道。
车梁一点也不意外,家属临时来队是件开心的事情,与战友分享幸福本身没有错,错的是违反纪律。那天晚点名时,你和副连长都在位呀。车梁不解地说,你招呼大家喝酒,你参加了晚点名,他们几个没参加,这怎么解释?你是看我新来乍到,给我面子吧,这情我领了。车梁故意说得含糊些,让他自行琢磨。八班长一时不明就里,站在原地,瞪大双眼,等待车梁的批评。没事。车梁说,你休息吧,记得参加早操。
老营房值班室的门相对严实些,门外还加装了门帘子,把试图偷窥的光线全都挡在了室内。进到室内,两个兵正在看电视。车梁看见他们不太整洁的头发,其中一个鬓角发际超过耳廓内线,另一个的蓄发也明显过长。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谍战片,主人公谨慎地思考着什么问题。车梁和乔剑的到来,两个兵明显拘谨起来。他们嗖地站起身,却不知说什么。
为什么不熄灯休息?车梁像是随口一问,两个兵互相对望一眼,不知如何作答。他们早习惯了不按时熄灯的习惯,现在被指导员一问,好像才想起连队的一日生活制度,才想起要落实作息规定。
今天的事情算过去了,下不为例。车梁说,从头开始,明天把你们的头发理成标准的军人发型。车梁刚迈出值班室,电视的声音立马哑默,紧接着灯光也陷入黑暗。他对这点相当满意。
车梁走到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这间房子收留过他许多的梦想,如今回想有些往事依然栩栩如生。这是间空房子。乔剑说,除了值班室和2名临时来队家属居住,其他都闲置着,说是作库房用,也就三四间放了些不能用的老式行军床,还有都是些杂物。嗯,车梁应了声,这老营房看来是没价值了。紧挨老营房的,还有座油库,过去全团的车辆都在这里加油,因驻地建成了驻军集中加油站,这油库就如同老营房一样,被岁月淘汰了。曾经热闹的场地,显出几分破败和凋零,因士兵家属临时来队,断断续续的电视声和说话声在空中游荡,仿佛是对这处旧址的最后挽留。
第二天早操前,车梁站在队列前,望着几十号人五花八门的头发样式,压住内心怒气说,你们还是军人吗?还有没有当兵的样子,看看你们的头发,从今天开始,所有人的发型只能是一种——刚健型,他还尤其强调不得留长发、大鬓角和胡须。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所谓刚健型,就是平头,这是条令规定军人四种发型中最常见的发型,这种短发型,从脑后到两鬓的头发全部推光,上端头发稍长齐平,包括大平头、圆寸(小平头)等。车梁的要求,武断地把另外的诸如青年型、奔放型和稳健型全给否决了。现在,请连长讲话。车梁把规矩立定后,望着连长,满怀期待地说。他需要连长一个明确的态度,他清楚,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扭转那些根深蒂固的坏习惯是不可能的,在连队这个舞台上,如果缺了连长和其他干部的支持,再好的戏也基本没戏。没什么好说的。赵天明说,按指导员的要求,今天晚饭前整改到位,没有达到标准的,明天全部推成光头。
乔剑今天值班,早操内容是体能训练,他拉着队伍呼喊着口号跑开了。不谋而合啊。赵天明说,你跟我想到一块了,兄弟们没有个整洁统一的发型,不精神嘛!那是当然。车梁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两蚂蚱,连队好坏谁也逃不了干系。
上次谈完话后,乔剑健壮的身影活跃起来,恢复到失恋前的工作状态。车梁感到很满意,全连官兵却有些莫名其妙,满腹狐疑。都想从车梁嘴里探出结果,大家的好奇心如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刨根问底的愿望更加强烈。有些不识相的直接问乔剑个中缘由,他笑而不答。有人传言,指导员安慰乔剑占了大便宜,谈了几年对象,该干和不该干的事都干了,试想,别人的老婆,陪你吃陪你喝陪你睡陪你开心,最后又不找你麻烦,静悄悄地离开,这等好事,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应该高兴,应该庆幸,这样的便宜只有你乔剑这样优秀的男人才能占,别人想占也没那本事。居然有很多人相信这样的说法。
赵天明压根不信,相反,他更为诧异。要知道,乔剑连团长政委的话都没听,凭什么就听你指导员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赵天明问车梁,你不会搞封官许愿那套把戏吧?
你看像吗?
我看不像。赵天明说,依我的判断,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哪样的人?
这得问你自己。赵天明哈哈笑起来,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5
熄灯后,车梁照例会每个班看看,有时遇到人员休假,他就在那空铺上睡一宿。睡遍每个班,了解每个兵,这是他来连队前的既定方案。睡觉前的查岗查哨,他更是雷打不动。哪怕这天不是自己值班,他也会走一走,看一看。连队的生活制度是轮流值班,他基本忽略了。连长甚至把他的行为视为冒犯,连长的威信是无可捍动的,除了表面上的老资格,他在处事上确有独到的地方,兵们认可他,说明他的土方法仍有市场。
车梁到靶场时,两个兵都睡了,但一个兵仍光着腿为他开了门。睡吧睡吧,他异常温和地说,显得关爱有加,温文尔雅。另一个兵,只抬了下头,然后听话地睡下,脸上显出不以为然。车梁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小心着凉。他感到那个躺在被窝里的家伙明显表露出某种满不在乎,心里顿时有点不快,并故作温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方平。上等兵回答。方平在被窝里,舒服地躺着,好似指导员是阵风。车梁感到很没面子,他真想连人带被子扔到戈壁滩上,越远越好,最好是永远不要见到。这年头,但凡领导,都不能容忍手下人的轻蔑。他还有个想法,待时机成熟时会告诉连长,然后把靶场的两个兵撤回连队,他咨询过军务股长,这值班室是当时为应付上级领导来打靶临时安排的,股长当时还是连长。安排的两个兵无疑非常机灵,首长放了一阵枪,兴致勃勃摘下雪白的手套时,两个兵及时端上一脸盆清水,毛巾,香皂,护肤霜之类一应俱全,还有刚从大棚里摘来洗净的黄瓜西红柿。首长非常满意,表扬说,小同志,不错。在基层,有什么比首长满意更让人满意的事情呢?靶场值班室就不成文地保留至今。
今晚,车梁准备跟老营房值班的两个兵聊一聊,要赢得官兵的信任和爱戴,获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强大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不可或缺的。迈过锈迹斑班的栅栏门,他听见阵阵哄笑声从值班室传来,还有羊肉的浓烈芳香,伴着青稞酒的味道无法抑制地弥漫着。推开门,空气瞬间凝固,只有火炉不识时务地窜着火苗,陷入尴尬困境,一些烟雾夺门而逃,更多烟雾遮蔽着人的面目。车梁走进值班室,五六个兵正围成一堆,手里拿着搪瓷碗、刷牙、玻璃杯,电视机仍不识时务地在放声歌唱。他感到自己成了火炉,而狂妄的歌唱变成了汽油。他指着上等兵,这是在干什么。上等兵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望向下士,他瞅着高压锅里冒着热气的羊肉,质问下士啥玩意。他的本意是熄灯了还聚在一起成何体统,下士回答羊肉炖胡萝卜。显然下士误解了,以为问锅里是啥东西。车梁愤怒地问,谁的主意?谁允许的?无人作答。他又问了一次,还是没人应声。
你,把锅端起来。车梁指着上等兵,扔出去!
上等兵听话地双手端着锅,望着他,命令执行到一半,发现后面不知如何操作,他愣怔着,俨然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子。
车梁拎起高压锅,扔向空荡的黑暗,随着哐的一声,羊肉、生姜、大料、葱蒜、辣椒、汤汁四散飞溅,愈发浓烈的香味连同他的怒火在空中弥漫,他原本预备的和风细雨的谈话荡然无存,他气得茫然不知所措。扭转头时,他发现几个兵早放下手中的家伙正规矩地站立着。滚,滚,他吼着,几个兵怯怯地鱼贯而出,落荒而逃。屋里只有上等兵和下士,车梁瞪他们一阵,摔门而去。
车梁有些犹豫不决,到底找不找连长好好谈一谈,讨论一下连队的发展问题。目前看,连长在感情上还没接纳他,每天防洪水猛兽一样防着,生怕他抢占了地盘,削弱他一连之长的权威。连队可以不是先进,但连长的权威是万万不能动摇的,这关乎许多提干后当上连队主官的尊严问题。有时,尊严是无法讨论的。早操时,连队又出了个大洋相。团里临时组织队列会操,每个营抽一个连,包括机关的警通排和修理所,6个单位会操,十二连居然是倒数第一。宣布会操结果时,车梁压低嗓音强调队列纪律,要像其他连队那样一动不动,但队伍中总有苍蝇和蚊子嗡嗡示威,他们不以为耻,仿佛倒数第一是件光荣的事情,有人细声地在队列中一唱一和地骂获得第一名的警通排是群傻逼二球货,说到时分到手下学车时一定用大改锥伺候,让二愣子们知道锅是铁做的。车梁气得浑身发抖,余光瞟一眼连长,赵天明稳如泰山,无动于衷。会操后军务股清查人数,人数不齐,除临时来队的老兵,靶场和老营房值班室的兵一个也没出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于多年形成的恶果,车梁不得不找赵天明。
一次会操而已,多大点事。赵天明不以为意,脸上写满不屑。
你真以为是小事?车梁坚持认为,带兵重在带士气,而士气重在日常养成,日常养成是地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天天说从严治军,严在什么地方?就是要严纪律、严养成。车梁说得气急败坏,一旁的赵天明却显得轻描淡写。警通排的一帮新兵蛋子,只有你拿那些嘴上没毛的家伙当回事。看看,这什么话!车梁还说了老营房值班室的事情,说得非常委婉,他想把靶场和老营房的值班人员撤回来,最低也得轮换出来,那几个熊兵,待得一点兵的样子也没有。连长断然否决,他说值班室既是团里的规定又是连队的现实需要,不能当儿戏,这多年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你一来就标新立异。
显然,车梁是有备而来。他请示过参谋长,靶场值班室团里从未作要求,连队可自行决定,至于老营房值班室连里根据具体逐级上报,具体情况研究后再定。车梁说,干部怕集中,士兵怕分散,兵们一分散就成了沙子,沙子是没有凝聚力的,严重影响连队的正规建设。
你觉得连队是一盘散沙,那你来连队干什么?赵天明一点也不隐晦。
车梁无比委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真该去一个光荣的连队,一个先进的连队,一个优秀过硬的连队,现在的样子,是连队么,简直是一片沼泽,是令人无法自拔的沼泽。
一番面红耳赤的争论后,赵天明不耐烦了,说行行行,指导员你看着办,除了老营房值班室不动,其他的随你,行了吧。话虽然这么说,但车梁还是有些拿不准,每次与赵天明达成共识的事情,总会有些节外生枝,比如,有一次他刚安排战士们站军姿,重塑大家的气质形象,连长抢先一步把人集合拉去保养车辆。还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把大家组织到会议室教唱新歌,还没着调,连长中途又把大伙呼啦啦地带进了温室菜地,你不能说连长做的不对,但你心里始终有块石头。就在前天,车梁把全连集中在会议室搞政治学习应知应会测试,试卷还没发完,连长就在楼道大喊:楼下集合!会议室立马空空如也。赵天明瞅了他一下说,团里统一通知,搞环境整治,一会上面要来人检查。结果当然不会有人来检查,但车梁就是没办法。他们无法说服彼此,不欢而散。
车梁发了一阵呆,抄起了电话。听到对面传来喂的一声时,他说,你们,立刻,现在就搬回连队。然后,又打了一电话,同样的话再重复一遍,连语气也没变。他是打给靶场和老营房值班室。晚饭前,靶场值班的战士回到了连队,而老营房值班室的下士和上等兵却没有回来,或者说没有把他的命令当回事。
没有人能阻止必须做的事情。车梁想着,不时探头张望,他不担心战士会公然对抗,他们又不傻,值班室这岗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换句话说都是经过挑选的。军队这个特殊团体,革命战争年代的挑选是严酷的,和平时期的挑选也别有意味。沙晨亮推门进来,望指导员一眼,欲言又止。有事?车梁侧着头问。指导员你别看了,连长让那两玩意又搬回去了。沙晨亮说,也不知什么背景,一贯稀稀拉拉的。
车梁记得,刚来连队,点名时几个老兵喝酒不在位,沙晨亮当时极力主张严肃处理,以此来扬威立万正风肃纪。因为连长也参与了喝酒,他感到棘手,一直没公开处理。沙晨亮认为慈不掌兵,他是无原则的放纵娇惯,至今耿耿于怀。他把目光投向那片老旧的营房,夜幕已经降临,老营房正淹没在黑暗中。
6
车梁开始反思该不该让值班员撤回连队,事实上他的确感到自己的决定有些意气用事,值班室的存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来之前值班室存在,他离去后值班室可能依然存在,但他把这种既定的事物给否定了,最起码是把靶场值班室的生命给终结了。在靶场,人们早习惯有那么一个值班室,尽管它毫无实际意义,车梁改变了一件大家习惯的事物,习惯的强大作出了必要的反应。
赵天明接了个电话,然后喊,指导员电话。
谁让把值班员撤回连队的?参谋长问。
你不是同意连队自行决定么!车梁有些不明究里,他扯扯曲里拐弯的电话线,扯了半天也没扯直。有什么不妥,请参谋长指示。
胡扯!
车梁握着电话,不停地扯着电话线,半天才反应过来电话早挂断了。
下午,军务股通知,中士方平调到司令部小车班,今天报到。
赵天明说,你看看,这事弄的,我里外不是人。车梁也不应声,不停地翻花名册,他看那些战士的籍贯和入伍时间。他不清楚方平这个兵是什么来头,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方平离开了连队,同时带走了他的满不在乎。对连队来说,这未尚不是件好事。
赵天明说,战士们要求进步,这是好事,我们要为他们创造成才的条件。比如说老营房值班室,上等兵想考军校,下士想留队继续服役,这么热爱部队的战士你不能拒绝和否定吧,何况他们一贯表现不错。车梁反驳表现好要以部队战斗力为标准,不能以个人愿望来评判。再说,他根本没有看出两个兵有什么良好表现,反而是连基本的规章制度也不落实。赵天明笑笑说,值班室需要两个兵,而这两个兵也正好合适,你不要想多了。人尽其用,用谁不是用。至于值班室有没有必要存在,那是上面考虑的事情,其他旧营房拆的拆,改的改,封的封,基本就这根独苗了,存在就是合理。
连长的话启发了车梁,老营房早就废弃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老营房只是一张皮,而值班室不过是一根毫毛。如果将老营房拆除掉,值班室就会随同消失。他为自己这一发现兴奋不已,全团那么多老营房目前只有两个完好的四合院,连队值守的是一个,另一个在靶场的另一侧,早被封存着无人问津,还有几处零星的老旧营房被后勤处改成了仓库。在车梁看来,老营房是块藏污纳垢的地方,如同人的痔疮,必须彻底清除,还连队明朗晴空。他现在只需作一件事,那就是证明老营房真的毫无用处,他要把这种一无是处的观念传递给团领导,以利领导作出英明决策,然后将老营房夷为平地。
很快,老营房是块污秽的痔疮就得到了证明。星期六休息,车梁带着沙晨亮临时决定对老营房库存物资进行盘点,走进值班室,上等兵和中士对视了一下。车梁装作没看见,或许,他们正庆幸没有不假外出或翻墙外出,这种事每个双休日都在发生,车梁一一记录在案,暂时隐而不发。上等兵开门,下士逐个房间清点登记。上等兵开门时,目光游离,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连开了几个房间,基本都是空的,稍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几付高低床架,几块残破的床板,还有几件缺背少腿的椅子。沙晨亮说我还以为有什么重要军事设备,原来全都空荡荡的。车梁说,也不全是空的,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蛛网,让我们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说着他们就笑了起来,但隔壁的笑声海浪般覆盖了他们的声音,还夹杂着哗啦啦的似水非水的响声。车梁皱起了眉头。上等兵犹豫着打开门,烟雾缭绕中有四个兵正在打麻将。空气一下就凝固了。
沙晨亮二话不说,掀起油乎乎的毛毡裹起了麻将,他拎到院子中央,用一次性打火灾机点燃了毛毡。几个兵木偶般僵住了,车梁围着他们转了几圈,压住怒火说先回吧,几个兵如获大赦,仓皇而逃。往回走时,沙晨亮说,这帮混球,不知天高地厚,一定要严明纪律,严肃处理,一人一个处分镇压住。
车梁决定跟连长开诚布公地交交心。从严执纪,连长是绕不过的坎。不下猛药,恶疾难除。如若在团机关,无论司令部、政治处,还是后勤处,打麻将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连长认为休息时间,几个老兵打回麻将也是一种娱乐,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提干前也打过麻将,赌几根香烟和牙膏类的。兵么,不能按干部的标准来要求,业余时间,有点业余爱好也正常。这也叫业余爱好?虽然没抓个现行,但他们慌里慌张、藏藏掩掩的神态暴露出在变相赌博,这是纪律所不允许的。车梁认为,一定得帮他们提高认知能力,纪律是铁,谁碰流血,不能再搞什么下不为例,或者以一纸检查来应付了事。连长却觉得他小题大作,如果意气用事,必然损伤更多战士的工作积极性,你作为指导员,经常教育大家容人之短容人之过容人之错,一到具体问题,事也不容人也不容,怎么服众,又让大家相信谁?连长显然在强词夺理,他还非常严肃地说连队现在就这样子,你若急于求成只能适得其反,你不可能让全连的兵每人都扛个处分,这就像是路边的一坨屎,你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也不臭,但你非得用棍子挑起来,必然就臭气熏天,你得顾全大局,不能得不偿失。车梁感到跟连长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他只想按规定对违纪人员进行处理,连长却东拉西扯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好似他连长是善于作思想政治工作的指导员,而自己是个武断的村野莽夫。谈了半天,连长依然固执地认为不该作纪律处分,他劝指导员以大局为重,还用指导员常教育别人的话来开导他。你不是常说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么,马上就要执行运输任务,那些物资是要运到西藏运到边防上去的,几千公里的路程,得靠轮胎一圈一圈转过去,现在处理人,万一在执行任务中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生出个事端,谁能负得起这个责,即便处理也得执行完任务后再定。车梁知道连长是在踢皮球玩拖延,但他无法说服连长,或者说他们相互说服不了对方。不过,连长还是给足了指导员面子,他把那几个兵叫到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说要不是指导员大人大量给他们求情,每人一个党内处分,然后背着这个人生污点生活一辈子。他还让他们当面谢谢指导员,然后大骂滚蛋。自始至终,连长没给他讲话的机会,就如同他上任时站在饭堂前一样。人去屋静,车梁有种受人愚弄的感觉,他们似乎在唱双簧,搞得人分不清里外。
几天后,一排长沙晨亮说,这事不能不了了之,得有个说法。
什么说法。车梁说,总不能拉出去枪毙掉。
那到不至于,处分还是应该给的。沙晨亮说,你别看连长骂他们像骂孙子似的,私下里他们好得跟亲兄弟一样。
车梁本想开个玩笑,沙晨亮一本正经回答后,他感到索然无味。车梁想告诉他,一个人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你得权衡利弊,有所兼顾。但看着沙排长大义凛然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能打击排长的工作积极性,但有时他又觉得沙晨亮缺乏灵活性。肯定会处理的。车梁说,你放心。这话他拿不准能否落实,好在有他这话后,沙排长不会没完没了地较劲。
7
一晃,车梁下连队半年了。他坚持每天查铺查哨,每天早操站在队列第一名。其间,他把连队的队列训练搞得有模有样,就在星期一全团会操时,居然拿了第一名,带队指挥的是副连长乔剑。捧着流动红旗,车梁感到经历的一切都值得,包括连长隔三差五的掣肘行为,一下变得不那么让人讨厌,他甚至感谢连长的行为磨砺了自己的性情。有个作家说过,生活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车梁这时想起这话是有理由的,上个月,连队在庆祝建党节的歌咏比赛上,一不小心拿了个第三名。连他在内全连官兵都感到意外,兄弟连队直呼:黑天鹅事件。事前,车梁给大家的指导方针是名次不名次无所谓,放开喉咙吼,吼出血性吼出杀气,别娘们似的就行。多年来,别说歌咏比赛,连队就是跟其他连队拉歌,也没占过上风。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内,歌声也是战斗力!车梁当然开心,有付出就有回报,他到连队后,内务明显上了层次,温室的菜显著旺盛了,猪圈的二师兄竞争参加相扑比赛似的,白花花的肉一圈又一圈,谁也不甘落后,中心运输任务更是没得说,顺利得让人想放声歌唱。
会完操,各队列呼着震天响的口号带离广场。政委背着双手,在宽阔的路上旁若无人地走着。队列即将走过时,政委用手指了指车梁,他立即跨出队列,向政委敬礼。政委不说话,自顾向前走,他就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快到办公楼时,政委问,你那个乔剑,你是怎么做通工作的?车梁一怔,不知从何说起。简单些,用一句话说清楚。政委仍是那风格,简捷明了,不拖泥带水。眼看政委有些不耐烦了,车梁赶紧低声说,劝慰人最好的办法是我比你混得更惨!政委扭过头,身子保持着前行的方向,显出不明白的样子,接着,他噢噢两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政委大笑着迈进了办公楼,临走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目送着政委的背影,内心暖暖的。
一切都在改变,而且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
在老营房存留的问题上,车梁锲而不舍,表现出了不成功不罢休的劲头。他组织大家把那些堆在营房里无人问津的物资分门别类,逐一造册,对照台账目录将废弃的轮胎移交给了司令部车材库,把桌椅、门板、床架、毡子移交给了后勤处军需库。好几次,他提议跟连长一起去机关,向领导和有关部门汇报拆除老营房事宜,连长每次都推脱,他知道连长是怕领导不同意丢面子。他只能独自一趟趟往机关跑,司令部相关的几个股跑通了,只需参谋长点头,就没任何障碍。他找参谋长汇报,参谋长先是安排车材股核实材料,还派人到实地看了每个房间,但没表态。没表态也是种态度。每个房间都空空荡荡,而且干干净净,他早作了安排,既便是拆除,也得像一个士兵服完规定的兵役年限那样,最后以一种庄严的仪式来告别。车梁再次找参谋长汇报,参谋长说,你的想法很特别,但司令部不管这事。车梁陪着笑说,我的老营长啊,照顾照顾呗,你不是说材料物资清点完毕后可以拆除么。参谋长满脸愠色,我什么时候说过可以拆除营房的事?他的语气生硬起来,当作材料库时是司令部管,现在不是在说材料库的事情,是在讨论空置的营房,你关于拆除的想法,超越了司令部的权限,你在政治处待过的,党委工作报告不会安排给军务股来写吧,各有分工,你又不是新兵。
车梁怏怏离开了参谋长办公室,参谋长的确没说拆营房的事情,上次汇报时,他只是说旧油库的事可以考虑考虑,连旧油库的拆除也没答应。他感到参谋长在兜圈子,联想到连长支支吾吾的推诿,觉得他们背后肯定早统一了认识,只是让自己猴子一样跳来跳去。老营房指定由连队管理,拆除和保留的重大问题当然应该他跟连长一起来汇报才对,这样浅显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连长不配合他也没办法,连长可以撕破脸,他不能,他还年轻,领导看他的目光和看连长的目光是不一样的。车梁在参谋长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但随即受到启发。他找到营房股长,诉说老营房的残破和危旧,地基下沉了,墙壁裂开了,房梁被虫蛀了,瓦片风蚀了,千疮百孔,随时坍塌。股长嘿嘿笑了起来,想拆房子就直说,侮辱和糟蹋营房干嘛,那处营房比你们连队的小伙子还健壮,结实得炮弹也轰不塌,你说是危房,你是说我们没维修好还是你们没看管好?他觉得股长误解了本意,忙陪上笑脸,股长什么都知道,不会跟我计较,连队只是想再开辟一块菜地,那场子正合适,物尽其用,你说呢!股长不太计较,淡淡表示怎么折腾都行,我是股长不是团长也不是政委,定不了。车梁说,谁都知道,营房这块,团长政委都听你的,你的方案建议哪次不是戳到领导的痒痒处,要不怎么老在全团干部大会上表扬你,你股长大人的确说了不算,但团长政委全按你的设计在抓落实呢!奉承和假话是台风,人听着听着就不自觉飘浮起来。又说了一阵,股长表态,适当时机向团首长建议全部拆除,兵当长了退役,人老了退休,何况是房子,是该退出历史台了。车梁不断感谢股长的理解和支持,还说有时间要跟股长坐坐,请教一下青稞酒的度数。股长心花怒放,嘿嘿着说,实话告诉你,你不找我,那些房子也是要拆的,团长让我拿方案呢,你一来,我方案也有了,这事非你连莫属啊,只是我得再走个程序,让领导批一下。
车梁满心欢喜地往连队走,功夫总算没白费,一想到那些营房真的要拆除,他内心又涌起莫可名说的怀念和伤感!
老远,他看见沙晨亮指挥着队列,来回在大院主公路上走走停停。他顿觉蹊跷,上午连队安排的是保养车辆,为出发作最后准备,怎么搞起了队列训练?他加快步伐,迎着队列走去。向左转,向右转。沙晨亮喊着口令,齐步走,立定;正步走,立定;跑步走,立定。主公路两旁是连队整齐的营房,临近开饭,松松垮垮的队列吸引了窗内的目光,一些无所事事的兵探头张望。可能是发现了指导员车梁,沙晨亮指挥队列唱歌,歌声才开了个头,就羊拉屎似的稀稀拉拉完结了。他很生气,喊着一二一调整步伐,然后高呼一二三四,队列中先是只有小声的应和声,后来就薄雾似的轻飘起来。沙晨亮愈发愤怒,他再次引领呼喊,糟糕的是,队列里大几十号人的声音居然没有他一人的声音宏亮。通常,队列行进时,无论是指挥员还是队列人员,他们所喊的口号和口令还有歌曲,既为鼓舞士气,也为了队列行进的整齐划一。但现在,适得其反,指挥员和队列人员对立了起来,互相生气,互不服气,互不买帐,这怎么行呢?公路两侧整齐的营房里,一扇一扇的窗打开了,一个一个脑袋伸了出来,一双一双目光聚焦过来,有人打着响指,有人吹着尖利的口哨。这还是连队吗?这是一群被全团官兵围观的大猩猩呢。车梁急急赶到队列前,阴沉着喝斥,怎么回事!他们不服从指挥,沙晨亮情绪激动,显然认为大家在跟他作对,委屈地说,他们不遵守队列纪律。沙排长误解了指导员的意思,他以为指导员会为自己撑腰,他不知道指导员不仅看得见他的情绪,还看得见大家的情绪。这一刻,没有谁比指导员更生气。
你们这是在光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呢!车梁怒声低吼,都有了,齐步走……
8
多年后的现在,车梁每每回想起生命中那段不堪的岁月时,始终不明白,火热青春的那段恋情,他不舍的是她身处北京的优渥单位么?是她漂亮的脸蛋么?是她优越的家庭背景么?是相处的欢欣和旺盛的荷尔蒙么?好似是,又好似不是。他想破脑壳一切仍似是而非。所有的美好,都被称作往事,他早已学会不与往事作无意义的纠缠。
如果不是遇上林木树,也许,车梁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种模样,鬼知道呢!他庆幸没有成为另外的样子,他喜欢现在的样子。在实习期间,谈了三年的对象忽然就不明不白地嫁了人,他一下坠入冰川谷地,再加上戈壁大漠的高寒缺氧,他觉得这世界死了,自己也死了。或者说,他活成了行尸走肉,每天无所事事,无声无息,谁也不搭理。除了班长林木树,连队连列兵也瞧不起他,大家一致看法,这学员排长球都不是,完了!这样的人当干部,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该从梦中笑醒了。大家对他不理不采,不闻不问,干部当面骂他连猪都不如,他也认为是不如猪,猪能为连队贡献肉,他只能拖连队后腿,唯一的好处是他待不了多久,不捅篓子就行,都盼他早些滚蛋,只要不在眼前晃荡着心烦,有多远滚多远,爱祸害谁都行。他没有尊严,没有灵魂。林木树天天太监似的,围着他团团转,陪他聊天,带他执勤。
入冬前,林木树专门捎上他去拉冬贮菜,有时是一个小车队,有时是零星几台车,有时只有一台单车。他不去,林木树就用各种办法劝慰,反正是连哄带骗,死拖硬拽,直到坐进驾驶室。你个傻逼,车梁气得直骂,你烦不烦。不烦,林木树陪着笑脸道,跟你在一起我开心嘛!那段时间,他去了香日德、大格勒、诺木洪,也去了敦煌、张掖、酒泉,这些在别人看作遥远的地方,是兵们梦寐以求的内地。每次出发时,留守的兵们望着他们的背影都眼放绿光,车梁却一点也不稀罕。白菜、萝卜、土豆、莲花白是冬贮的主要品种,拉回来后存放在地窖,专人保管,一直供部队吃到明年春末。那年第一场雪早早洒下来,车梁独自跑到幽静荒芜教练场,站在墙角看雪一点一点往下落。他听见林木树大声地喊自己,也不应声,只是静静站着。林班长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喊你半天也不应声,还以为你翻墙外出了,真担心你干出逃跑的傻事,你在这我就放心了。林木树说,回吧,午饭后再出差拉点大葱,营长脾气不好莫见怪。本来,车梁有些麻木的,林木树的话又让他的怒气似烧开的水,猛地就翻滚起来。你真操蛋,车梁说,提那货干球。营长也是好心,关心你嘛。林木树说,他没你读书多,但营长绝对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他不就给你转了个志愿兵么?车梁怼他,你这种人就是贱,把他当神一样看待,你就是犯贱。
一向绵羊般的林木树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一改温和平顺的态度,破天荒赌气似的说,一厢情愿的爱也是犯贱!那一刻,车梁仿佛受到了雷击!他望着林木树,眼睛一眨不眨,这个熟悉的人是如此陌生,这个陌生的人是如此熟悉,他忽然有了种被严刑烤打后再浇上冰水的清醒。沉默,大山一样的沉默,只有心跳声锣鼓般震颤。
林木树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车梁仰头看看昏暗的天空,又望望漫天飞雪,然后直勾勾地瞪着他,良久,他嗬嗬地笑了起来。
你笑了,我看见你笑了。林木树有些磕磕巴巴起来,笑了,你会笑你能笑,真好!
你是怪我对营长不尊重吧,车梁把目光移向漫天的雪,才十月,雪出奇地来得早,他的语气显出几份温和,看我不顺眼的不少他一个。
营长是个火爆性子,但人真的很好。林木树说,他也是关心你,着急了才骂人。
我不怪他,真的。车梁说,我还得感谢他呢!林木树听了,不明究里,满脸狐疑。车梁天天压床板,吃干饭,不干活,是个领导就生气,别说一个小小的实习排长,就是天王老子又怎样,照样有人管。营长知道他的臭名昭著,决定会会他,上午到连队一看,他直挺挺僵尸一样躺在床板上。你这个屌样子,你是躺在鲜花翠柏丛中么。营长怒气冲冲,唾液横飞地骂,难不成再给你盖上鲜红的党旗?把这垃圾货扔出去。车梁显然不会让人抬着丢出去,一骨碌翻起身,风一样跑到了教练场。
咱们回吧,别人都在往前走,我们不该待在原地。林木树说,大雪天的,多冷啊。车梁听着林班长的话,不由就有些感慨,老兵就是老兵啊,有时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如子弹一样击中心坎的靶心,让人顷刻醍醐灌顶。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林木树说,有些温暖也叫过去。
站在雪地等离开的人回头,是不是特别傻?车梁说,班长,我们不能犯傻,不能在原地发呆,不然你冷我也冷,走吧!
林木树露出了笑容,接着眼眶泛红!
你哭了么?车梁问,语气柔和。班长,我们回吧。
胡说呢,我怎么会哭。林木树嘿嘿着,揉揉眼,是雪,你看,雪落进眼睛里了。
往回走时,车梁想起林班长妻子在农村遭遇车祸,肇事者逃逸一直没破案,平时双方四个老人又全靠妻子照顾,特别是他还有脑瘫的儿子。妻子那年临产,他本来可以回去的,假都批了,因临时拉冻肉到边防,没走成,生病的妻子无人照顾,送医不及时,导致胎儿出事。大雪茫茫,一如继往衣袂飘飘,想起过往,车梁的眼泪偷偷溜了出来,他赶紧拭去,生怕他发现。
9
是夜,车梁安静地思考教育选题,全团将组织“四会党课教员”评比,得好好动动脑筋,他志在必得,但暂时理不出头绪。他列出一页又一页的提纲,要么没有创意,要么缺乏新意,要么脱离实际,全部又被自己枪毙后扔进了纸篓。沙晨亮走了进来,汇报明天拆除老营房的事宜。要严密组织,确保安全。车梁抬头道,速战速决,不留尾巴,另外呀。话一出口立即打住,他不确定该不该说,脑子飞速运转。沙晨亮表情严肃起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没什么,车梁稍作停顿并微笑着说,明天组织好。他始终把不准一个人遇事过于认真好不好,理论上来说,一个人做事认真当然是好事,特别是当下有原则的人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可人不是孤立的,过分认真又容易受到伤害。一个过于执拗的人,活着活着就成了孤家寡人。听说连长提升了?沙晨亮见他面色柔和,立刻放松下来,但仍保持着谨慎,问得小心翼翼。你是机关下来的,信息灵通些。
怎么可能?我还没提升呢!车梁开着玩笑,现在不是年终岁首,没到干部选拔任用时间,连队又并非出类拔萃,赵天明又无多大建树,获得提升明摆着不科学嘛。少道听途说,不要犯自由主义!
那是,那是。沙晨亮说,我一定紧紧团结在指导员周围,不信谣,不传谣。
车梁顿觉无趣,沙排长不仅不善开玩笑,通常在交流中分不清幽默调侃和一本正经,有时聊天刚开始即宣告聊天结束。这时,赵天明走了进来。
老营房的事先不急,晚上搞出发动员教育。赵天明满脸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明天装货,后天出发。出发是这支汽车部队的习惯用语,意为执勤,把那些军用或民用物资从青海运到西藏,少许的军事装备直接运输到边防。连长对执勤有着天然的热情,他把个人的这种热情传导给了全连官兵,一有任务大家仿佛打了鸡血似的来了精神。这一点,车梁非常欣慰。赵天明是怕车梁今天加班拆除老营房,他不希望明天出发时,那些兵们蔫头耷脑的,那样影响安全行车,安全是第一位的,没有安全什么也没有了。安全是生命,当然也是前途。
兄弟们,老规矩,人不破皮,车不掉漆。动员会上,赵天明慷慨激昂,谁砸了连队的锅,我就砸谁的碗。而车梁的讲话,则显得温文尔雅,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在赵天明纷飞唾沫星子里,车梁蓦然想起飞将军李广,李广箭术高超、作战勇敢、仁爱士卒,深受边关军民的爱戴,在历代的边疆士兵中都有着崇高的威望,但终是李广难封。为什么难封?车梁认为他缺乏军事谋略,也不善治军。车梁觉得一个军官政治觉悟低,还有性格缺陷,不利部队长远发展。
半个月后,车队返回连队,出发前确定的目标任务圆满完成。一路上,赵天明成天笑哈哈的,见谁都如同见到鲜花,心情大好。
车梁把老营房看作是碉堡里的敌人,再艰难也要攻克,不消灭不罢休。车梁跟乔剑谈心,正谈拆除老营房的事,沙晨亮推开了门。来,正好。车梁说,商量一下老营房的事。沙晨亮坐到长条椅子上,静候他进一步指示,但指导员却把头转向了乔剑。车辆的保养靠你张罗了。车梁抖抖手里的讲话稿,显得意味深长,我得把作业尽快完成了。乔剑瞅了瞅指导员,似乎想说什么,迟疑着,保持微笑,算是对指导员的话默认应允。
有事?
听说连长要升职了。乔剑试探着吐出一气,如释重负的样子,也不知谁接替。
你这是自由主义。沙晨亮抢着说,少犯自由主义。
自由主义有时是真的!车梁淡淡地说,不免有些落漠。
拆除老营房的事是下午开始的,车梁现场作了周密安排,并与大家一起,掀瓦拆梁,怕出意外,他亲自带着沙晨亮和几个信得过的老兵爬上屋顶,其他人则由副连长乔剑组织保养车辆。拆房子虽不算技术活,但兵们都是大老粗,人多了施展不开,容易出乱子。车梁必须把拆营房搞成一个技术活,瓦怎么摆,梁怎么放,砖怎么码,他得按军事化来管理,直线方块,整齐划一,井然有序,要拆出连队的作风水平拆出连队的战斗力。他想积累一点经验后,再把全连队伍拉上来,三下五去二的打个歼灭战。连长已升职到一营任副营长,跟十二连了断了一切关系。临走时,赵天明握着车梁的手,说这一年来跟车梁的感情比兄弟还亲工作配合默契得连模范夫妻也比不上。人一当官就易假,这是通病。车梁哼哈应付,皮笑肉不笑,官当大了是不是连话也不会说?到是乔剑说连队就靠你了这句他爱听的话,他是希望赵天明顺理成章地说这话的,但赵天明没说,他很失望,继而又为失望生闷气。没有长梯,车梁让老兵们找几根圆木,钉成脚手架模型,依墙固定结实,让几个老兵依次排列到屋顶,将瓦楞一块块传递下来。速度不是很快,但很有章法,沙晨亮首当其冲,在高高的屋顶,车梁在最后,作总指挥。中途,通信员跑来报告,说是政治处来电话,让车梁去机关讨论四会讲稿的事。他拍拍手,交待几句,便去了机关。
车梁将所有参赛的讲稿浏览一遍后,自信心大受打击,原以为自己的稿子立鸡群的,现在看来并不是那回事。这也正常,都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一比较,他就发现稿子差强人意。这对他简直是侮辱。
沙晨亮对流水线作业提出异议,蜗牛似的,猴年马月才能搞完。他重新安排,兵分三路,同时出击,他要在晚饭前拿下这间屋子。几个老兵有意见,觉得不安全,他粗暴打断,说是出了事他负责,执行命令就行。为了证明方案的可行性,沙晨亮还裁减人员,采用抛物形式传递屋顶砖瓦。速度明显加快,原本严实密封的屋顶,露出了一个大洞,似伸向天空张开的一张大嘴。沙晨亮满头大汗,就这进度,晚饭前就能拆掉一间。他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站在高高的屋顶,呼风唤雨。不幸就是这时降临的,沙晨亮在暮色中掀起最后那片瓦块,一脚踩空,从三米高的屋脊摔了下来。
车梁匆忙赶到卫生队时,他看见沙晨亮失去知觉,浑身是血。他是头先着地,胳膊和腿骨折,腰柱断了,形势很不乐观,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卫生队长说,人急需转运到驻军医院救治,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救护车呼啸着远去,车梁棍子似的杵在原地。
这时,赵天明走了过来,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不要介意,你已经很努力了,赵天明说,连队出点事,正常得很。车梁莫名其妙地反感起来,他不需要这样的劝慰,他排斥甚至厌恶这样的话。你已经很努力了,这话的潜台词是你失败了,失败意味着你能力不行,因为你能力不行所以你才努力,努力显得可耻,只能用勤奋去弥补能力的不足,即便勤奋也与事无补。他想起老班长林木树,林木树煤气中毒时,他是第一个到场的,他的确努力了,可不管用,班长一脸安详,亲手包好的饺子整齐地摆在火炉旁边,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很多时候,努力要么事与愿违,要么无济于事。
10
拆老营房的事情被叫停了。
不是因为事故,而是因为上级首长无意间的一句话。
首长为出征的车队壮行,行经老营房时,首长忽然让车停下,说是要接一个电话。
首长的电话当然非常重要,而且应该保密。于是,首长把电话凑在耳旁,表情庄重而严肃,独自向老营房里面走去,没有人跟随。有一会儿,首长才背着手往外走,首长不时瞅瞅断垣残壁。稍顷,首长指指偌大的一片老营房,若有所思地说,有些年头了,我当年可是亲手烧过砖砌过墙的。首长在指点营房回忆往事时,车梁接到了火速赶到老营房的电话,他一刻不耽搁,百米冲刺,直奔老营房,比脚步速度更快的,是他活跃的思维。首长难得到团里视察,还还有一大堆陪同的领导,这是件非比寻常的事情。
车梁终于站在了首长面前,他保持着五步,或是七步的距离。车梁敬了礼,笔直站着。首长慢悠悠地说,这房子虽然老旧破损,但得看管好,这样的老营房不多了。报告首长,我们一直把老营房作为光荣传统教育的活教材。车梁说,连队正组织对老营房进行修缮,尚未完工,请首长指示!首长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啊,很好嘛,有的单位一点不注重光荣传统教育,早把老营房拆除得一干二净,我看了就心疼。首长说,你们做得很好,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历史的传承不能终断。噢,还有件事,差点忘了!最近政治部在筹备拍一部青藏线题材的电视剧,片名就叫《天路》,你们这老营房也是历史的见证,可以还原部分历史,而且要把目光放在历史的长河中来看待老营房,它是房子,但又不仅仅是房子,它的前身是帐篷、是地窝子、是圆木房、是干打垒……首长的话,立意高远,娓娓道来,让在场的领导们想起穿着皮大衣、毛皮鞋,戴皮帽、皮手套才能勉强入睡的日子,想起烧牛粪、打煤砖、烧火炕、掏炉灰的日子。
首长登车离开前,车梁再次敬礼,并表态,坚决执行首长指示,看守好、维护好、修缮好老营房,坚决把老营房纳入光荣传统教育、纳入党史教育、纳入改革开放史教育、纳入“三个特别精神”教育,坚持党对军队绝对领导!首长挥了挥手,微笑着徐徐离开。老营房顷刻陷入静寂之中,刚才神经高度紧张,车梁的心一直悬着,现在回过神来,他的手心湿漉漉的,身上汗津津的。他庆幸没有出差错,而且临场发挥不错,总体上表现也不赖。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沿着拆除的老营房独行沉思,幸好只拆了房顶,主体结构没有破坏。当务之急,是立行立改,按首长的意思,恢复老营房原貌。
走出老营房,车梁闻到一股异味,他吸溜一下鼻子,确认了异味的出处。臭味来自大地,源于鞋底,鞋外沿还有土黄色的异物,他急忙跑到消防沙坑前蹭土黄色异物,直到把锃亮的军用皮鞋搞得灰头土脸,他才罢休。他暗自调侃,首长一来咱就踩了一脚狗屎,一不小心要走狗屎运吧。但目前看,没有任何发达的迹象啊。军事化的营院,是没有狗的,虽说老营房外是宽敞的盐桥路,有流浪狗往来寻食,但让一条流浪狗跨越三米多高的军事围墙,那无异于一个普通的人一抬脚登上了唐古拉山顶。他不明白脚上的屎是怎么粘上的,它是如新鲜。
车梁组织官兵们修缮先前拆损的营房,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寸步不离,盯着大家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丝毫闪失,开了天窗的老营房迎着暮色一点点完好如初。
车梁开始在孤灯静影下苦思冥想。稻盛和夫认为热爱是点燃工作激情的火把,还认为人生在世想得开是天堂,想不开是地狱。狗日的小日本人,他的那些话仿佛一脚踢在他的要害处,你在意什么,什么就折磨你,你计较什么,什么就围拢你。车梁当前最在意的四会讲稿的事,这讲稿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上次的讲稿,也不是不行,放在全团能超过的也不多,可他仍不满意,他在政治处待了几年,如果跟那些老大粗处在同一水平,他没法原谅自己。
当天边曙色微露,一筹莫展的车梁忽然亢奋起来!对了,老营房不就是最现实最生动的讲课稿么!
远古荒芜中戈壁滩上的第一代帐篷兵营……
借鉴延安时期挖窑洞的办法脑依地势开挖的第二代“地窝子”营房……
从东北调运木材,建设成拱形,外面覆盖油毡作为防水层,内壁用毛毡或棉被当保温层的第三代“圆木房”营房……
移沙丘、挖地基、拉黄土、搬石头、打土坯、烧青砖,建造第四代营房“干打垒”……
楼房设施设备齐全配套,水、电、暖为一体的第五代营房……
车梁把头深深埋进了讲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