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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宣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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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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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站在时光深处

此刻,大地似熟睡中微笑着的婴儿,宁静而安详。风在大老岭的山谷间轻声呼唤,如同久未谋面的挚友在远方挥动着手臂。几个人,两台车,波浪一般向云顶涌去。摄影家耿大鹏和冯晓光是冲日出去的,而我却是冲着好奇去的。车辆投射出的光芒,刺刀一样在林区蜿蜒的道路上粗野地左砍右劈、上挑下刺。

身子伴着车轮起伏,行进的路途景物模糊,我摇下车窗玻璃,一股浓郁的清鲜扑面而来,远处的河谷庄严肃穆,近处的山峦雄伟多姿,那充满魅力、庄严肃穆的山峦河谷,音乐般和悦的微风徐徐飘散,这样的时刻,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人,而是一株生长于沃土里的树苗,抽枝、出嫩、开花、结果,及至落叶归根,这是个曼妙的过程,人只有在平静中才能感知。安静的过程,其实是通过寻找神圣的方式让心灵收获纯洁的过程。

车拐过一道急弯,开始吃力爬坡。行走的旅程,似乎任何通往山顶的路,总是充满着曲折和艰难。忽然,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排平房,我暗自疑惑,荒山里怎么会有房子?况且是保护区内?

“看,那是场部,”老董说,“是老场部,现在不用了。”老董是个善于交流的人,这一刻,他似乎钻进了我心里。我同他攀谈起来,他说他一辈子干了一件事,他在这个林场干了一辈了!他的感叹感染了我,打开的话闸如柔软的水,从岁月的山间流了出来。

林中的老场部荒弃后,四面透风,窗棂破落,墙壁皲裂,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有些歪歪斜斜的屋顶,把先前遮挡风雨的瓦楞拱出参差不一的洞孔,粗粗细细的亮光星星似的静静挂在屋顶的天空,把积满灰尘的地面清晰地投放在人的眼前,把一些蛛网的阴影覆盖在灰尘上,从洞里跳跃而来的,还有不知从何处赶到的风,那些风总是很冷,既便在炎炎夏天,也有冰雪的清凉寒气,吹在曾经厚实的墙上,墙壁立马显得异样单薄,似乎是一张皱巴巴的纸,随时会被雨水浸透、被风刮跑。曾经有个人住了进来,成了屋子的主人,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搬迁了,现在一丝痕迹也没留下,连名字也被遗忘,就连老董也不说不出所以然。那人活着时,为了生存,砍伐了很多树,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的树被他一棵棵砍倒了,他的生活依旧窘迫。在他步入人生的迟暮之年,他忽然良心发现,被他砍倒的是自己无法把握的时光和生命,他独身跑到光秃秃的山包,搭建一座小屋,居了下来。从此,他开始栽树,以此弥补年轻时的荒唐,荒山变得郁郁葱葱时,他坐在山头一棵树下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这一坐下再也没有起来,家里人把他与他栽的那些树埋在了一起。

好长时间,老场部无人问津,后来,掀起一股游山玩水的潮流,一个公司投资开发旅游,对老屋产生了浓厚兴趣,还进行了适当修缮,但因涉及保护区管理,工程被叫停。风吹在我的身上,风是森林的思绪,黎明的黑暗挡住了我的目光,从车窗远远望去,场部隐匿在昏暗之中,我努力睁大双眼,依然看不真切。人的双眼所能看清的事物是有限的,当我闭上眼,老屋似乎清晰起来,有几分破落,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荒凉,在这有着无限生机的森林深处,我忽然体味出别样的孤独,是那么的强烈,又是那么不合时宜。

老屋是活着的历史!它在森林中讲述着过去的故事。

时近中午,我们走进了大老岭另一处老屋,不是一间,而是一排。老屋在山间一处平坦处,房前有一片空地,不远处有条干涸的河沟,没有水,但留下了水流过的痕迹。老屋旁边还有一幢两层的老房子,门紧闭着,曾经生活于此的人在这个秋日里候鸟般飞向了远方。我径直走向那排破败的老屋,它的门是敞开着的,它的窗也是敞开着的,墙上脱落的泥块斑驳陆离,每间房子外墙上都有一块黑板,黑板上污迹交错。显然,这里曾是一所学校。

我走进了这排老屋,房间里堆满了枯树截断后整齐摆放的木材,房顶上有几根房梁断裂着,倘若是在某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雷鸣和闪电,老屋墙壁上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裂缝,俨然就是一棵树,那些裂缝,粗细不一,大小各异,树枝般伸张着,一直从墙头伸向天空,让黑暗天空中的闪电,生长为另一种树。树是纽带,把大地和天空连在一起,使孤独的场部不再寂寞。

探访林中老屋的人,日渐稀少,偶尔光顾的过客,撂下几句话,就走了,头也不回。老屋比森林还安静。何坤生老人围着这排房子,慈爱地打量着,仿佛在打量自己的孩子。他1947年出生,15岁就来到了林场工作,那时他初中还没毕业,他是坐小木船到山脚下,再一步一步走进林场的。他说来到林场后忽然觉得没有想像的那么好,特别想家,只有运气好的人才能赶在过年时回一趟家。当时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是一部手摇电话,实在想家了,就拔打到当地邮局,提前约定时间,让妈妈接电话。有一次,好不容易接通电话,他只是喊了三声“妈”,电话忽然就断了。昨天,何坤生老人跟我们聊天时,非常兴奋,他讲曾经居住的工棚,绘声绘色,讲过去在移动的房子里生活,“三个石头支个锅,一个背篓一个窝”;讲他如何幼苗,如何种树,如何抚育,如何消灭荒山,5个幼苗生产队散落在大老岭的深山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流浪汉。对家的思念、对一间房子的渴望,是我这个外来者所不能体会的。一路上他不停地说话,讲一些生活中的奇闻异事,当走进老房子时,他一下沉默起来,脚步显得有些沉重,好几次,他不停地用满是双茧的手抹泪,我好奇地问:怎么了?他说:没事,没事,风把沙子吹到了眼里。他掩饰着,不让我这个外来者窥见他的工棚人生。稍顷,他平静了情绪,又对我说:那时穷啊,居家过日子,一个脸盆也没有,从山溪中用竹筒接点水,用泥巴糊个盆,再铺上塑料薄膜,那些水用来吃,还用来洗衣洗脸洗脚……我情不自禁,心里热乎乎的,这些与树木打了一辈交道的人,是些普通人,他们高兴时,就敞开胸膛笑,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他们悲伤时,就静悄悄,独自擦去泪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现在,虽说他搬出了小屋,可那些逝去的日子怎么能搬走?那些丰盈的记忆怎么能搬走?还有,虽说贫穷,但给过他温暖的房子,又如何搬得走!大老岭的每一间房屋,都容纳着外来者无法触摸到的传奇。

因工作关系,我喜欢在陈旧的场所行走,我很少用脚步行走,大多是用目光行走,更多时候是用心灵和思想行走,在厚重而浓郁的荆楚大地上,在没有城市灯火、没有车马喧嚷的荒岭野地,一次又一次触摸那些林间老屋,它们是务林人的居所,多数始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些更早,它们在世的时间长过我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它们是我的兄长,有着不为人知的苦难、沧桑。在计划经济时代,那些房屋受“先生产、后生活”观念的影响,也受当时条件所限,房屋建筑简易,不仅面积狭小,而且设施不全、年久失修,致使地基下沉,墙体裂缝,屋面破损不堪,夏天灌水,冬天伫雪,许多房屋早成了险房、危房。单独建筑的小屋,如同路边的石子,被安放在森林深处,而集中建筑的房舍,形成了一个个的棚户区,因基础设施匮乏,数以万计的林业人一直处于行路难、吃水难、用电难、入厕难等处境中。往事如风,所有的事情都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如今干部职工都有自己的经济适用住房,特别是2010年启动国有林场危旧房改造工作,大老岭在全省率先完成任务,为解决职工住房创省级模式样板。林中老屋跟那些最初上山下乡的人一样,从青涩的时光一点点走向人生的暮年,有的随着境遇的变迁走向美好的生活,有的走着走着就被一座大山横在了面前,遍野的荆棘缠绕住了前行的脚步。

陈旧破败的老屋仍在原地守望,与其相厮守的,是一些鸟儿,它们把家与老屋安在一起,把整个森林作为娱乐场,鸟儿们的脚步总是比春天早些时候到达,没有人知道它们走过的道路,鸟儿每年都会去很远的地方,每年又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它们把自己当成老屋的主人,每一个春天都会养些自己的孩子,鸟目睹了一些人的老去,见证了小屋的破败。也有那么几条狗,时不时跑回小屋,在门槛儿上休息片刻,以此回忆往昔的温暖。林中房子是因森林的存在而存在的,当房子一旦存在后,浑然不觉中就改变了许多的事物,一些狡黠的老鼠,一些勤劳的蚂蚱,一些天真的蛐蛐,一些败毒的蜈蚣,一些伤心的风雨,一些多情的月光,在某个时刻不约而来,它们怀着不同的心事,守护着内心的秘密而来,它们的到来,使林区内的房子成为一个拥有美好梦想的地方,即使是路途遇见的那条真诚老实可靠的狗,没准也会在某个黄昏,领回自己的一群血脉,在房子旁安家扎营,谁也不清楚安静的房子在不动声色中酝酿了多少秘密。

大老岭的两处老房子,站在时光深处,不仅装着白天的太阳,也盛着夜晚的月光,当曾经所有的树苗高过屋顶,小草开始淹没老屋时,谁会留意房子的忧伤?还有那些对往昔时光永远言说不尽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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