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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宣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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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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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枯树在守望

乡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是一位满怀忧伤的老人。 记忆中郁郁葱葱、顶天立地的高大树木,不复存在。那些高大的树木,随同青壮年,去了远方的城市。

不同的是,那些青壮年还偶尔回来,而树木永远留在了城市。没有古树的村庄,挨挨挤挤的灌木和低矮的苇草,生长着一村的荒芜。

这是个曾经的夏天,知了躁鸹着乡村最后的热闹。除了少许的老人和幼童外,人们为了生计,纷纷涌入城市,打工挣钱谋生。我独自从城市归来,作短暂停留,触摸着村庄的遗失、疼痛或温柔。

村头的晾晒场仍在,但不再有草垛、谷堆、农具。记忆中生机无限的田野,被折叠成画布,期待着绝世的艺术家徐徐打开。

“林壑敛冥色,云霞收夕霏”、“池塘生春草,柳园变鸣禽”、“野旷河岸净,天高秋月明”,这是谢灵远的灵慧和境界。还有陶渊明、王维、孟浩然……他们描写的自然风光、农村景物,那种安逸恬淡、隽永优美、恬静淡雅,无处找寻。乡村、田园、故土,这些温馨的字眼,浑然不觉中悄然隐匿。

村头,一棵粗壮的皂角树,正把无力的头颅伸向浩渺的天空,杂乱的枯枝仍生长着不死的信念,树上没有一片叶子。 

老树沧桑,死在故乡的土地上,高处的脖颈上挂着一口大钟,沉闷、苍老、厚重,锈迹斑斑。多少年,铁钟保持缄默,不说一句话。我是听着这口钟的声音长大的,那时,人们下地劳作,收工回家,全凭钟声指挥。遇有突发火灾、小孩溺水、偷盗打架,钟声就是警报,召引村民,团结一心,除灾避害。铁钟与树一起,保留着村庄最后的秘密。

一根牛的缰绳,拦腰拴着粗大的树干,绳索另一端,似一双苍老的手无力耷拉着,在轻飘飘的风中摆动着一缕虚幻,它曾拴着一头牛。牛在刚撒欢的年龄,就被人用绳子穿在了鼻子上,从此失去自由,在鞭子与呵斥中开始一生的忙碌。年年月月,牛在皂角树下反刍青草,反刍没有尽头的日子。

牛不明白,那有着婴儿般微笑的面孔和盛开着鲜花的土地,为何无法挽留人们匆忙的脚步,那些追赶时光的人和物,一群群,一阵阵,风一样去了远方。牛望着人们离去的背影,眼里潮潮的,那是对这片土地诗人般深沉的爱!

有一天,牛再也拉不动那把锈蚀的犁。人们对它视而不见。打骂、呵斥、抱怨过它的主人,健忘得连夜草也没送来,那个有着月光的夜晚,刮着阴冷的风,它饥肠辘辘,干渴难耐,它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牛只能孤独地仰起头,望向苍穹。天宇上是清冷的月光,地上是月光一样的寒霜,它知道明天更冷,本能地把身子瑟缩成一团,想抵御早早来到的严寒,可它没熬过漫长的深秋,月光沉下去的时候,它垂下了头,大地一片凄凉。太阳升起来了,它的整个身体趴在树下,只有古老的皂角树,记着它最后的模样。

静静伫立于皂角树下,我与多少棵鲜活的树相遇过?皂角树发白的纹络、干涸的肌肤、无神的颜色、倔强的坚硬,以另一种方式抵达我的灵魂。长久以来,我忽视了一棵树的经历,它阅尽人尽春色,饱尝风霜雨雪、电闪雷鸣、炎暑枯寒,它内心的景象比任何一个人丰富得多。

村里一代一代的人,从树前走过,走着走着,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我的小伙伴想贵,在我入伍后,他外出打工,漂泊在南方的城市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无知识、无技术、无特长,能干些什么呢?又能干成什么呢?他这一走就如同枯树上的落叶,生长和飘零的轨迹一下无声无息。

每年春节前,当外出打工的村民陆续回家,想贵仍是杳无音信,只有他的母亲,在一个又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孑然一身,独立树下,昂首远望。想贵好似“人间蒸发”,他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十余年间,他的父母、兄弟没有找寻,准确说是无处找寻,好似他是下地干活去了,又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警察束手无策,没有报案,对于一个大活人的失踪,无法介入调查。一向民风纯朴,有难同帮的邻居们,漠然视之,不闻不问。一个活人的突然消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多年后,我在村里忽然遇见了想贵,他不停地问我这个“外面的人”,信用卡欠费是否会被公安的人抓走、会不会坐牢?银行的人会不会拆房子?全是我无从应答的问题,自那次谋面,我们再没见过,他也如从前那样,失踪了,无音信。也许,再过几年,就没人知道村里有个叫想贵的人。

皂角树活了一大把年纪,看着无数人的出生和死亡,出走和回归,它看着那些鲜活的肉体,一点点老去,最后融入泥土。

这棵树,曾经枝繁叶茂,它把根扎向大地的深处,强壮的枝干分出许多的分杈,巨伞一样伸将开去,分将出去的枝干上,又分出若干条枝叶,如伸着脖子好奇张望远方的儿童,兴奋、新奇、渴望,充满活力,当太阳如雨一样投降在他枝叶上时,每片叶子似乎都是一张毛茸茸油亮亮的脸蛋,闪烁着绿色光芒。

人们坐在树阴下,老人们聊着家长里短,女孩子们用皂角清洗瀑布一样的黑发,也有因劳累打盹休息的。作为顽童的我们,则在树下用几枚土苛垃下五子棋,或用瓦片画出几块大格子,兴致勃勃地“跳房子”。

我长大了,离开了皂角树的庇护,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站在树下,看到的只有皂角树的孤。那些聊天的人们、吸着旱烟的老人、光着腚的小孩、怀着心思的少女,都烟一般消散了。我不知道,这样的驻足,能否算得上是一次停留?毕竟,我会很快离去,我是过客,又是游子。

野草茂盛,生长着虚假的繁荣。所有的年轻人都涌向了城市,所有的土地,生长出了杂草,站在熟悉的村庄,隐痛地气一样升腾,片刻浸渍全身。皂角树旁,是一个池塘,在我记忆中,清澈见底,鱼虾巡游,荷花艳丽。

如今,池塘变成了一个低凹的小水坑,於泥沉积,岁月迟暮。冷落是村庄的宿命,那些碎片一样的印记,注入我沉重的内心行囊,这是块被弃置的土地,恍若隔世般被人遗忘了。

我无法设想,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那些与村庄息息相关,走过漫长岁月的一些事物是否会存活下去……我固执地认为,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不应该就这样被淡漠和忽视,它给予我的,不只是一块土地的恩情,还有无法言说的精神慰藉,是我行走或奔跑时,最热的血,最强的力!

太阳依旧明晃晃的,碎片样让人眼花缭乱,那些锈蚀的门锁,那些空荡的屋舍,那些疯长的野草,那棵不再鲜活的皂角树,令我情绪暗淡。我一次次回望,却无法带走一个村庄的寂寞,那棵皂角树,被虚渺的雾气笼罩着,影影绰绰,守望着最后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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