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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宣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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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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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栽一棵树

这是个寒意料峭的早春。

太阳穿透黑夜般的寒冷,投下缕缕明媚,大地静穆,晴空无云,是个植树的好日子。但严寒幽灵般在天空与大地间游荡。一片山岭,枯黄的杂草中有星星点点的嫩绿,放眼望去,起伏的荒原上还遗落着冬天砍伐树木的残枝。一条冰冻的溪流,刚刚揉搓着惺忪的睡眼,把一个冬天蛰伏着的身子缓缓打开,搅动起一片生机,让人有些疲倦的双眼,于行走中慢慢生动起来。没有风,江汉大地上的寒气蛇一样钻进我的羽绒服,然后针一样扎着我的皮肤。我的步子有些散慢,而走在前面的植树人,身子早弯成了一张弓,他还把双手交叉塞进袖子,紧紧夹住铁锹,那高扬的铁锹如同凝固的旗帜。

植树的人是个长者,为人热情,他要把我带进那处山岭,看他栽下的樟树。走近些才发现,一些樟树苗,人一样站立起来,那是他前几天亲手栽下的。他说:“年轻人都出去了,也不知外面有么事鬼,把年轻人的魂都勾去了,才过完年就候鸟似的飞走了。”对于远道而来的我,他并不问明来意,只看作是一个过往者,热情地同我寒暄,见我有兴趣看他栽树,就觉得心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话也就多起来,他说干了一辈子护林员,上面来政策把先前的树全砍了,说是要建花卉基地,但一时半会又没开工,地被撂荒着。

他见不得一块地空闲着,更见不得没有一棵树的荒芜,他要春天栽下一棵树。我不解,为什么不多找些人栽,也可以请一下人的?他看我一眼,自言自语般道:“现在谁还在乎树的死活,你看看地都荒了,有钱也难找到栽树的人了。”村里不是还有一些年老的人么,他们也是可以加入到栽树的行列中来的,可是,偌大的丘陵地貌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显出了渺小和孤单。他接洽我,向我介绍曾经繁茂的树木,语言平缓,他说那些运走的树都在这里生长了四五十年,都成了材,也不知谁的决策,说砍就砍了,一棵也不留,真怪可惜的。他还说,他记得大饥饿那几年,人们饭都没有吃的,仍坚持栽树,栽树的许多人都离开了人世,他们在活着时,时常看着树,倍感欣慰,他们老了,出不了远门,就陪着那些树,树不嫌弃他们的苍老和脱了牙后的丑陋,一往深情地注视着他们和村庄,不离不弃,亲人般守候着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对树的感情,是现在的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现在的年轻人也无法理解那些静默生长的树。年轻人都去了远方,去了城市,他们把故乡留给树,村庄就成了树的故乡。

森林和树木是大地上的坚守者,在它们面前,所有的人都是过往者,可是我们这些过往者,却时不时野蛮地屠杀着坚守者,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仍需持久花更大的力气。一位陌生的老人,用他孤独的行动修复着人们对树的恶意,我陪着他,迎合着栽下一棵长不大的树。

我听出,他在述说当初栽树的情形时,一脸神往,似乎人们活在世上只是为了栽树,而饥饿,是一件并不重要或与己无关的事情。或许,人记得的只有苦难中的劳作和奋斗,那种记忆深入骨髓,不曾随岁月的流逝而暗淡,反而会在悠远的时光里发出耀眼的光芒。我明显感受到了他当初的自豪,只是,这样的早春,那自豪有些月光般的清冷!

明天的树由谁来种?一位老人陈旧顽固的思想显然跟不上时代的高铁,可他对树的执著,又有什么力量能超越呢?《博物志》的作者,法国重要的古典作家朱尔·勒纳尔,在开头篇《形象的猎人》中,讲一个人大清早出门,“身子轻得像夏衣”,到田野上、到林子里去捕捉形象,直到装了满满一脑袋,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又让它们高高兴兴苏醒。他说“形象猎人”走在林子里,“为了跟所有的树木难分难解,他的神经跟树的叶脉相连了”。这让我一下就想到了身边的这个老人。我忽然就感到了神志爽朗,心头清净。到达目的地,老人不急着种树,他说苗子不多,今天能干完,他每次让人多送些来,可别人总认为他种不完。语气中有对送树苗人的不服气,又有对栽树这件事的乐意。他还说为砍树的事,他找过林业站找过林业局找过许多管事的领导,还跟他们吵了架,但这些树最终还是被砍了。他现在种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树木成林成材。说着话,他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松软的土壤立马散发出春天的气息。这样的劳作方式明显落伍了,有什么办法能超越这种陈旧的方式而让种树焕发出新的模式而更富有魅力呢,我陷入沉思,这一思考,身子轻得如同一张纸,新型的、企业式的、集团式的模式已应运而生了,这是无须我忧虑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人们越来越深刻认识到从源头上扭转生态环境恶化趋势的必要性,且已付诸行动。

一个人,在春天,在一块空地上种下一棵树,这块地即将另有他用,他栽树的意义在哪?趁他休息之机,我接过铁锹,学着他的样子,挖土刨坑,动作比他利索许多,谁知他并不领情,看看我挖的坑,又看看我栽的树,他摇摇头,笑着说:“你这样栽树不行,坑太浅,树太密,你是想让树长大后打架么。”话语里有着调侃和不满。他从我手中夺走了铁锹,而樟树的气味仍弥漫在我的掌上,我望着才栽下的树苗,它们如同即将出征的勇士,斗志昂扬,精神饱满。树与树绝不会争吵斗殴,有的只是柔声细语。朱尔·勒纳尔认为,人至少可以从一株树身上学到三种美德:一是仰头看天空和流云,二是学会伫立不动,三是懂得怎样一声不吭。这样看来,树除了是我们的亲人,还是我们的师长。

起风了,树是风的毛发,在低空中裙裾飘舞。

植树者瞅几眼栽好的树苗,再把目光投向光秃秃的荒地,他使劲盯着,渐渐地我发现他脸上隐隐升腾起一种怆然。我试图安慰他几句,又觉得苍白,就陪伴着他站立在风中。生长在春天的风,总是多情,围我们,不停抛媚眼,在没有回暖的大地上,在辽阔的天宇下,风显得冷艳而痴情。

良久,植树者扛起铁锹,自顾自往回走,他叹息了一声,很轻微,我还是捕捉到了。这时,他呓语般说:可能,树的好年头已经过去了……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我猜想,他是怀念栽树的那个火红年代不会再有了么?是不是正如我与他一样,有着相同的方向,却各自走着不同的路?

答案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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