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河流醒来的时候,连长宣布了一个命令,列兵黄河成为了上等兵。这意味着,他成了老兵。黄河成了连队最新的老兵,因为新兵们仍在遥远的格尔木,过几天才能运到山上来。目前,没有人尊敬地称呼他为班长,而他一如继往地称呼老兵们班长。他盼望新兵们早点到来,有没有人尊称他老兵或班长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连队注入新鲜血液后,连队这口池塘的死水可以活泛起来,他也可以实现内心潜伏着的那个小小的愿望。
黄河多次找连长汇报思想,每次不待他把话说完,连长就如他肚里蛔虫似的,说你毛病,想都别想,不混成老兵你就把这心死了。连长的拒绝理所当然,他一点也不怨恨连长的粗鲁,连长跟谁说话都是那德性,成天把毛病舌头一样挂在嘴里,动不动就抖动几下。连长不仅对他说毛病,对老兵也这么说。连长安排完工作,就把手一背,跟大自然的风一起,来回晃荡,如果对李班长的工作不满意,他就扯开嗓门,李毛病,你就这工作标准?如果对刘班长工作不满意,他就喊,刘毛病,有没有点责任心?毛病是连长的口头禅。
黄河终于是老兵了,他算准日子,一大早就给连长献殷勤,一会打上洗脸水、挤上牙膏、递上毛巾,一会摆上梳子、放好剃须刀、扭开护肤霜瓶盖,一会又擦皮鞋,擦了左脚又擦右脚,直至锃亮如镜,他端详片刻,仍不作罢,确定一尘不染后又对着嘴哈上一口气,再隆重地用平绒手帕精心擦拭一遍,连鞋底也光洁如新。最后,他提着连长笔挺的军装站在一旁,静待连长伸出胳膊,帝王临朝般庄严地穿上外套。连长说,有事?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的脸腾地红成了猴子屁股,有种脱光衣服站在队列前的感觉。尽管如此,他还是鼓起勇气,嗫嚅着说,我想下趟山。他的手指贴着裤缝,裤兜里有两双袜子,一直以来想送给连长,但都不敢。他在连长身边工作,了解连长。
理由?连长边扣着扣子边说,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黄河一下傻了,理由!没有理由,所有的兵下山请假时,连长从来不问理由的,怎么到他这就问起理由?望着连长的背影,他还真找不出理由。其他人下山,准确说是去五六百公里外的团部,都是因工作关系,是任务需要,而他是连队通信员,他的职责是熟记有关单位的番号、代号、口令、路标、信号和敌我识别标记,具体来说他是传达连首长的命令、指示、接听电话、传递文件。工作上,他没有下山去团部联系的业务,生活上他家庭没有重大变故,身体壮如牦牛,没病没痛,你一个新兵蛋子,下山干哈,难不成专程去违反群众纪律。
此刻,黄河临窗而立,跳望远方。积雪群山连绵不绝伸向更远的远方,距离一远,眼里的事物便有些模糊不清。黄河想起,上山一年多了,他记得刚到这里时,看着积雪群山,心里还泉水一样涌出“山舞银蛇”几个字。现在他对满头白发的山脊兴味索然。半山腰,一些雪融化成水奔向山脚,露出点点斑驳的铅色、灰色、黑色、黄土色,还有些像是火烧后的褐色,是摧毁了白色后,留下的不干净的颜色。河流银光闪闪,匍匐在最低处,无声无息地流动着,在河水与雪线之间,裸露出荒芜的沙土和岩石。
随着河水流动的,还有一坨黄泥巴。那是一条狗,它周身土黄色,毛发在空旷的原野上翻滚,让人一下就看到了风的样子。黄狗在没有雨雪的日子,偶尔会跑出营房,在河流旁的青藏公路上来回遛达,时不时摇头晃脑四下张望。方圆几百里地,没有它的同伴,黄河想到自己的处境,忽然理解了狗的无聊。
这时,营房里有人大声喊:阿黄。声音仿若炸雷,把柴油机声嘶力竭的轰隆隆呼喊盖住了。黄河噢了声,歪着脑门瞅了瞅,确定没人叫自己,又继续看向远方。只是一声喊叫,狗便兴冲冲地往回跑。黄河不喜欢狗,他小时候被邻家的狗追咬过,内心留下了阴影。他同样不喜欢阿黄,除了是条狗外,老兵们还给了它一个黄姓,给狗起姓的兵是大大的坏蛋,他不知在心里暗骂了多少次。老兵们把狗叫阿黄,把他也叫阿黄。第一个喊他阿黄的是配电班班长许元,许元对他说,阿黄你过来,他们怎么把你也叫阿黄?那眼神和语气,好似连队叫阿黄的,真是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许元说,这不公平,怎么能这么叫你呢?哪个操蛋家伙叫的,我跟他没完。一席话说得黄河心里热乎乎的。他想,这醋坛子,仗义。再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正是他许元这么叫的么!
黄河放下手中的书,不再看窗外的风景。再美的风景,看多了,都是萧瑟和荒凉。何况,这蛮荒之地,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黄河走到楼下时,许元正在用手抚摸狗的脊梁。那动作满是柔情,好似在摸他两年不曾谋面的老婆。不过,老兵许元没老婆了,他老婆两年前跟人跑了,那人是他高中同学。从他们身边跨过时,狗还友好地冲黄河摇了摇尾巴。黄河厌恶至极,理都不理。若不是看老兵许元的面子,他会习惯性地给它一脚。黄河最看不惯的就是摇头摆尾、巴结讨好、溜须拍马……可这些看不惯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烦死个人!
许元说,小秀才,你干啥?黄河说,我去温泉泡脚。狗在场时,大家称他为小秀才,狗不在场,大家就叫他阿黄。许元说,大清早的,泡个球的脚,水里硫化氢超标,老泡,对脚有害,腐蚀脚,对皮肤也不好。黄河说,我有脚气,正好以毒攻毒。要不跟我一起下山吧,我带你去看妹子。许元说,格尔木的妹子长得喜人,好看太太。一会给养车来,我们一起走,把阿黄也带上。黄河嘴上说我不去,心里嘀咕,你说了又不算。
许元是连队里下山次数最多的,因为他业务多,无论是配电、仪表、柴油机修理,还是野外输油管线抢修,他都有几把刷子,是连队的骨干。所谓骨干,要么是老油条,要么是老黄牛。无论是老油条还是老黄牛,在连队大小事情上,都是有“话语权”有“底气”的人。黄河对他们的印象是能力强、见识多。当然,毛病也多。连长也是这么说的,这点他与连长不谋而合。
老兵们的毛病主要体现在违反纪律时,始终处在一种灰色地带,就如同一个人碰了高压线但又没被电着。虽说如此,许元这根老油条还是因违反纪律被电了一次,他为此作了一次深刻检查。那是去年夏天,团长一个电话打到连长,你这个连长失职啊,你的兵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人家哭哭嘀嘀告到老子这来啦。连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连声是,是,是,好,好,好,气得差点把电话捏碎,最后表态坚决落实团长指示,查明原因,严肃军纪,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连长处理人的方式是首先让你在全连人面前小学生一样站着,不是那种批斗地主恶霸时低头哈腰的站立,而是昂首挺胸的标准军姿,让你站成一根电线杆,接受大家风一样的目光扫来扫去,这样的时刻,即便你的脸是城墙也会被一种叫做羞辱的东西腐蚀得支离破碎。这期间,大约有十五分钟左右。待官兵们的目光把许元检阅得体无完肤后,连长开始炮火覆盖般骂个狗血淋头,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许元,把你的光辉事迹跟大伙唠唠。连长之所以让人站那么久,他认为站久了大脑缺氧,人缺氧后心里不会有那些花花肠子,就会实话实说。大家一直认为连长的认为是错误的,因为连队的海拔本身就有四千多米,躺在床上一样缺氧,与说不说实话没有联系,再说这个没有生命色彩的戈壁高原,有点花花肠子又能怎样,但没有人跟连长理论,跟连长讲道理无异于老鼠跟猫谈恋爱。
老兵许元长吁一口气,开始作深刻检查,他说他当了12年兵,马上就要脱掉这身军装了,这是第二次作检讨,他开始回忆第一次作检查的情形。那时他刚转为士官,而且以班长的身份在库房请大家喝酒。黄河听说过的,他的悔过书早被大家演绎为:犯错事实——好喝酒,错误原因——酒好喝,改正措施——喝好酒。连长用四个手指敲了一下桌面,不满地说,你第二次作检查很光荣很自豪吗?不要扯野棉花。许元立马就规规矩矩直入主题,悔恨犯错过程,他说他看见姑娘穿着吊带裙从身边经过,一阵芳香飘来,人一下就醉了。跟喝醉酒一样,他一下就断片了。他说他犯了严重错误,给党丢了脸,给军队抹了黑,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连长听不得他的大话空话,直接脱掉皮鞋,用力敲着会议室桌面说,你给党丢脸,你是谁?你够格么。就你还给军队抹黑,毛病!你以为你是省部级?连长无比愤怒。他脱掉皮鞋时,不安分的脚趾头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偏偏他穿了双雪白的袜子。连长怒气冲冲地启发老兵许元,你的问题是砸了连队的锅,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如果现在有把枪,我就毙了你。会议室旁边就是军械室,新配发的九五式正安静地躺着睡大觉,作为一连之长,获得和使用枪支弹药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连长当然不会用枪,正如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一样。团长亲自发了话,他一点不敢马虎,这是他的坚定态度。许元作检查时态度诚恳,一本正经,一脸谦卑,与他平时的油嘴滑舌形成鲜明对比,显露出滑稽和荒诞,若不是连长利剑般的目光机枪子弹似的来回扫射,兵们定会在他的自我批评中哄堂大笑。
违反纪律犯点小错也是连队生活的一件大事,不然这寂寥无边的日子怎么过呀!
事后,兵们议论老兵许元的错误时,有的无限神往。因为许元私下里的解释与大会上的检讨有了些许区别,这区别就像是普通话和方言,同样的意思,韵味却不尽相同。许元说,连长冤枉我,当然这是团长冤枉我的结果,我是做好人好事嘛,怎么会耍流氓呢,你们看我像是耍流氓的人吗?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像!老兵许元也不计较,解释说,那姑娘妖精似的,向我飘来,头发黑黑的,脸嫩嫩的,肩膀白白的,胸大大的,腰细细的,腿长长的,浑身那个香啊,比茅台五粮液还更让人着迷,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发现姑娘一只肩上的吊带滑下来了,青天白日的,这多不雅观,再往下滑鼓鼓的胸就会春光外泻啦。危急关头,我帮姑娘将滑到肩侧的吊带提到了肩上,正暗自庆幸做了件好事时,脸上忽然火辣辣的,那姑娘不仅不领情还啪的抽了我一耳光,你们说是不是不讲理?遇到恩将仇报的人,算我倒霉。我一想既然你不乐意,那我就帮你恢复原样,又伸手将她的吊带拉到肩侧,结果又挨揍了两耳光,你们说我冤不冤?大家同情地说,冤,是真冤。
老兵许元的故事搞得好像英模事迹一样,被一茬又一茬的兵口头传承着。
黄河最初压根不信,但老兵们常说,山上呆三年,母猪变貂蝉。不是一个人这么说,是大家都这么说。黄河不是一个固执的人,谎言在千百次重复,他有些动摇。没准,老兵许元还真违纪了。
营房周边,有几十孔温泉,近的有六、七公里,远的十来公里,均在连队视线范围内。几公里或十来公里,在高原就是一步路的事情,没人放在眼里。温泉热气腾腾,白雾冲天,温汤翻滚的气息似温柔的雪花轻抚着他的面颊。黄河看见老兵许元没有开巡护车,而是钻进了给养车,他是提着狗的脊背上的车。黄河索然无味,折回身子。
这世道!狗都能下山。
呸,呸,黄河向地下狠狠吐着口水。
黄河来到医务室,军医李军扫他一眼说,阿黄,我有点事,回来再说呗。李军有条不紊整理完药箱,又套上白色工作服,再裹上厚厚军大衣。黄河说,你这是要出远门啊?兵站有人被狗咬了,我去处理一下,还要送到山下的医院。李军说,正好可以下山处理一下个人事情。李军语速很快,激动溢于言表,兴奋如同美丽的晚霞笼罩着他。
狗伤人很严重?
不严重。
不严重还往山下送?
李军瞅着他说,狗咬人后轻重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及时打疫苗,不然后果严重,但我这里没有疫苗,不仅我这里没有,青藏沿线都没有,得送到山下才能打到疫苗。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李军抓起电话,喂了一声,接着说,是,我就是。对,就按我说的,用肥皂水冲洗伤口,用流动的清水也可以,反复冲洗20分钟以上,我马上就来。
李军出门时,他跟在身后问,为什么要打疫苗?
李军说,预防狂犬病。然后,匆匆登上了巡线车。
连队距兵站二十多公里,这是连队最接近人的地方,是一个系统的两个单位,兵站的任务主要是给过往的汽车兵提供食宿保障,连队的任务则是负责把战斗机用的航空燃油,以及军民两用的汽油、柴油等成品油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目的地。连长说过,做人要有目标,就如同输油管线里的油料,没有目标是到不了目的地的,但仅有目标是不够的,还得靠泵站加压,有压力又有目标才能成功。黄河深受教育,决定给自己加压,目标当然就是考上军校。战士考军校,这是根独木桥,绝非易事。连长看出他的畏难情绪,轻蔑地说,毛病,怕个啥,你不懂的多问问李军医,你那些数理化的拦路虎,在他面前简直是小儿科。于是,他成了医务室的常客。
天黑下来时,白色的棉花开始在空中跳舞。黄河看了会书,效果不佳。心里仿佛塞满了棉花,堵得发慌。他想起李军的喜悦,那种急不可待,顿悟般明白,自己的愿望也是李军医的愿望,也是全连官兵的愿望。试想,谁不想下山看看?正因如此,连长就经常敲打大家不要胡思乱想。其实,想也没用,连长手握着批假生杀予夺的大权,他不批假想得再多也没用。毕竟连长才一个脑袋,兵们有几十个脑袋,连长可以不批,但不能阻止兵们不想。连长就举例说,大家都知道四大美女之一的“闭月”貂蝉吧,她与吕布的旷世之恋,她助力王允“连环计”成功诛杀董卓的义举,是不是让你们心心念念,这个人是不存在的。连长是让大家放弃幻想,立足岗位,干好本职。连长告诫说,连貂蝉都是不存在的,你们还相信母猪变貂蝉?他还幽默地说,貂蝉跟我一样,没啥了不起的。兵们听了,哈哈大笑。貂蝉是美女,你连长是个五大三粗,脸膛紫黑,胡子拉碴的丑包公,跟你一样?笑死个人。真跟你一样,那真的就是母猪变貂蝉了。连长发现兵们误解了自己,就语重心长地强调说,毛病,严肃点,“貂蝉”在汉朝是一个官职晓得么,是负责管理宫中帽子服饰的官职,级别嘛也就我这样。
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上等兵黄河有了鲁迅一样的哲思。近段时间以来,他夜里总是睡不着,大事小事的总得反复考虑!他觉得李军医很了不起,不仅数理化历害,医术也高明,谁有个三病两痛的,人到药来,应对自如。而且对狗咬人这类疑难问题的处理也得心应手。他似乎在很早以前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里听说过狂犬病,但仔细思量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狂犬病究竟是个什么病?他脑袋里有了大大的问号,他枕着这个问号迷迷糊糊睡着了。
黄河起床吃过早饭,独自钻进了阅览室,找了几本《人民军医》浏览起来,出来时临近中午。
老兵许元穿着粘满油污的蓝色工作服,在营门前侃大山,他用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向好看着来。看得出来,他才刚下班,开泵以来,连队实行一天24小时不间断的“四班三倒”工作制度,遇上难得的好天气,大家才能在营房前聚一会。连长也不反对,这也算是大家情绪的发泄地,虽然显得作风有点懒散,但总比闷在房间里死气沉沉的强,闷长了容易得心理疾病,不利身心健康。每当这时,狗就静静趴在门廊里。
黄河扫了狗一脚,狗以为自己挡了道,伸出两个前腿,向旁边挪出一点空间。
黄河有些气,又踹了它一脚,这脚明显重得多,狗汪的一声站了起来。虽然狗不是兵,但大家把它当战友看待,早当作连队一员,有了兄弟般的感情。自从上次下了趟山,阿黄的毛发显得更加金黄耀眼,走起路来雄纠纠气昂昂的,浑身都是精气神。
许元说,踢什么踢?它惹你啦。
我逗它玩呢!黄河说,狗不卫生,万一咬了人,还容易得病。
你什么时候见阿黄咬过当兵的?玩也得分个轻重。
狗还真没咬过谁,至少是他黄河入伍以来,从列兵成长为上等兵这段难熬的岁月,狗没咬过任何人。没咬过人不等于不咬人。黄河理直气壮地说,等咬了人就晚了,狗有狂犬病毒。
阿黄卧在许元的腿边。许元亲呢地用脚按摩它的肚皮,人吃饭还有哽死的,难道人就不吃饭了!
狗咬人会得狂犬病,病死率几乎为100%,目前没有特效药物可以治疗。黄河觉得有必要向老兵们普及一下卫生知识,语气严肃起来,狂犬病毒的主要宿主是狗,患有狂犬病狗的唾液中含有狂犬病毒,被咬伤后极易通过伤口感染。
人咬人还咬不死呢,狗还把人咬死了?许元不屑地说,挑战者泰森还狠咬了一口卫冕者霍利菲尔德的耳朵呢!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俺们村,那些小胎娃全被狗咬过,没一个死球了的,看把你能的!
黄河还想说,狗咬人后只能通过接种疫苗起到预防作用,所以被狗咬到必须要打狂犬疫苗。见大家毫无兴趣,就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里。
黄河百无聊赖,吃过饭,手头的事一忙完,他像那条狗一样,跑到公路边来回溜达,没有目的,心事重重。军医李军想着考军校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它关系到一个农村兵的前途命运,他着实有点不放心。可连长说,由他去吧。
天地间没有一棵树,空气似乎凝固着。黄河觉得心里堵得慌,单调的浑黄,广阔的疲惫,无边的死寂,他想大吼几声,但一点力气也没有,皱褶起伏的山绵延着波涛般的泪水。这时,遥远的天空飘曳漫天银白,原本轮廓清晰和层次分明山峦变得模糊起来,他努力回想草木葱茏生机盎然是什么样子,居然没有一点印象。刚来时,老兵许元说过,等有一天你下山后见到一棵树想抱着痛哭一场时,你才算老兵,才算真正长大。现在,大雪苍茫,静穆中似有低沉的提琴发出巨大悲鸣,他忽然想号啕大哭,但他忍住了,任由泪蚯蚓般爬出眼眶。他希望自己在经历一场梦,急切盼望苏醒的那一刻。再不醒来,美好的东西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昏暗和模糊。当他试图记住更多美好事物时,似乎一切又挽留不住。该死的高原,想记的记不住,不想忘的全忘了。
他蹲在路边,似大雪里一根无助小草。阿黄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好几次,阿黄尝试着走近他,迈出几个碎步后,立马警惕地停下来,它预感到了黄河的不友好。偶尔,阿黄会对着无边的旷野狂吠几声,那叫声似乎在声嘶力竭呼唤恋人的名字!
黄河原本话少,现在变得更为木讷。除了看书,还是看书。看书累了,他就楼上楼下走走,外面没有暖气,太冷,连阿黄也拒绝外出。有几次,黄河走到阿黄身边,趁其不备,飞起一脚,阿黄呜咽一声,夹着尾巴急慌慌躲开。上等兵黄河若无其事,迈着有些怪异的步伐,走向别处,移动的双腿,似是两根没有感情的木棍。
有一次,阿黄看见黄河走来,警惕地抬起头,准备逃之夭夭。黄河却漫不经心走开了,他一点不性急,他相信有的是机会。但阿黄一连几天都不给他机会,他有些气不打一处,操起拖把朝阿黄挥去,阿黄落荒而逃。你怎么跟狗过不去?老兵许元说着话,温存地朝阿黄伸长手臂,阿黄走到许元身边,不时怯怯地望他两眼。许元轻轻抚摸阿黄的头,像是自言自语,下次再一起下山,我让你也到花花世界里浪一浪。黄河气呼呼地走了,两条裤管在风中摆动。许元喊,年轻呈英雄,年老当狗熊,关节炎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呢!他嫌黄河穿得太单薄。
后来,黄河又有几次磨磨蹭蹭的,凑到阿黄身边,突然飞起一脚。嗷呜,阿黄一声惨叫逃向冰天雪地,确认没有危险后再回望着他,阿黄一定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黄河非常生气,心里狠狠地骂,你个没血性的蠢货。阿黄一点不生气,也不跟他一般见识。阿黄是个不记仇,但警觉越来越灵敏的家伙。愈是这样,黄河的愿望就愈发强烈。愿望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黄河与阿黄进行着一场耐心的较量。
阿黄以前没有挨踢的经历,对黄河更加敬而远之,小心翼翼。它一定不明白,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黄河,以至于他不依不饶,锲而不舍。或许,阿黄对士兵们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情感,它始终回避着黄河,不对抗,不回击,任其折腾。
连队的日子依然平静如水。
黄河继续看书,学习累了,他就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雪山,看没完没了升起和落下的太阳,也看月亮阴晴圆缺。连长对李军说,怎么样,上等兵又端正了学习态度吧,年轻人有点小心思小情绪正常得很。
天气转暖,雪落雪融。阳光不断温热,一些雪化作水欢快地向山下奔腾。为防止输油管线被洪水冲毁,连队加大了巡线力度。阿黄虽不在编制内,但也是连队一员。兵们巡线出发前,吆喝一声,走啦。阿黄便屁颠屁颠跑到前面,向导似的为大家开路。通常,巡线由近及远,先是步行,一般控制在十来公里范围。距离再远些,就动用巡线车把人送达目的地,人员下车后再沿着输油管线用脚丈量大地,遇有突发险情或潜在损坏管线的危险,就及时就地排除。阿黄充满着灵性,它跟兵们一起在严酷缺氧的环境里奔波劳碌。这天,兵们忙到凌晨才加固完一段裸露的管线,阿黄守护在寒风中寸步不离。回到连队时,天边泛红,曙光微现,大家饭也没吃,倒头就睡。
部队基层连队的通信员,是个小人物,因为工作在连首长身边,通常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兵。黄河从锅炉房拎着两暖瓶水经过一楼楼道,他动作轻盈,嘴里默诵着英语单词。他走到楼梯口刚迈上台阶就停住了,阿黄不合适宜地钻进了他的瞳孔。他有些激动,一时无法自抑,没有思索,不加迟疑,仿佛是肌肉记忆的条件反射,他走向阿黄,他看清了它耷拉在地上的尾巴,他抬起了腿……
嗷嗷!阿黄发出了惨叫,嗷—呜—嗷。
啊—啊,黄河发出了惊叫,同时,伴随着暖瓶呯呯的爆裂声!声音如同刀子撕破了幕布般的宁静,老兵和新兵惊恐地涌来。
小秀才被阿黄咬了,有人说。
小秀才的腿在流血。又有人说,得赶紧包扎。
营门外的狗,正眼巴巴地望着黄河,嗖嗖的寒风吹卷着它灰黄的毛发,它的眼里满含泪水,似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咬了,你终于咬了。黄河脸色微红,心情愉悦又故作悲戚。继而,又满是歉意,他研究过,狗的尾巴被踩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他辜负了阿黄对兵的情感,他真想对阿黄说声对不起。
乱哄哄的,毛病。连长吼了声,快把李军医叫来,其他人散开。连长狐疑地瞅他一眼,目光似乎穿透幽暗,洞悉一切。
李军帮黄河清洗伤口,黄河心里清楚,这个做法跟接种疫苗同等重要,越早处理伤口,患有疾病的风险越小。接下来,他将下山接种狂犬疫苗。黄河盘算了一下,现在动身,下午可以到达格尔木,去医院接种完疫苗后,剩下的时间全属于自己。这段时间该干些什么呢?真是百密一疏啊,黄河如梦初醒,他竟然从没设想过这大把的空余时间如何花费,好似一个人无意间购买了一张彩票结果中了大奖,面对巨额财富一时手足无措一样。庆幸的是,时间还早,来得及。黄河心里美滋滋的,山下的树该长出叶子了吧,不,树上应该长满了叶子,毕竟五月了,故乡的树叶早就是一团团一簇簇的。遗憾的是,他真不记得故乡的那些树长满叶子的情形。城市的路一定很宽,可以同时并排开好几辆大卡车吧,新训结束后他是乘车从那条路上来的,他同样不记得道路一星半点的模样。城市里有各种各样的灯光,他要看看那些闪烁着的五颜六色的精彩。当然,他还要看看城市里拥挤的人群,看那些不穿军装的陌生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年老的、年轻的……
车来了,开车的是老兵许元。天气真他娘的好啊,许元说,耽搁李军医和小秀才了,昨夜巡线回来太晚,刚保养了一下车。车启动了,缓缓驶出营院,许元使劲按响喇叭,哈哈笑着说,馋馋大伙,他们在玻璃后面眼睁睁看着呢。
看把你得瑟的。李军说,你这是犯众怒,自找挨骂。
车上的黄河,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他摇下车玻璃,看路上的风景。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似节奏激昂的战歌。他呼吸着雪花过滤后的新鲜空气,感受无边空旷中从未有过的美妙,雪山、荒野、顽石、枯草、河流,大自然的一切一下变得别样的亲切和温暖。
跑了多少时间?黄河问,迫不及待溢于言表。
早着呢!许元说,你把心放肚里,就是睡上两觉醒来,也到不了,前面就是便道,青藏公路二期工程改造,又堵车又难行。一旁的李军似乎习以为常,他半醒半寐,一副倦态。
黄河一直处在亢奋中,太阳站在头顶时,他们通过几条便道,车不算多,虽然行驶缓慢,但终究通行有序,其中一条便道单向通行耽搁了一些时间。无论车行车停,他们的嘴始终没闲着,许元的话最多,全是大姑娘小媳妇,把有些困意的军医闹腾得没有一丝疲态。医院的护士穿着军装,一个个神仙一样。许元说,怎么也看不够,特别是笑的时候,还露出两个酒窝,比喝酒还让人着迷。女人酒窝深啊,男人后面跟啊!
一路欢声笑语。
又行驶几小时,他们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呼喊着革命的口号,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为了节省时间尽快下山,早饭也没吃,饥饿的胃不停闹腾着。在经过一处火柴盒大小的兵站时,许元把车停下,自行钻进了兵站,一会手里抓着几个馒头跑来。吃,快吃,刚出锅的。许元说,出门就凉了,不抓紧吃一会啃不动。
车颠簸着,似汪洋里的一片树叶。快到了吧?黄河问。快了,快了,李军医笑着说,刚刚跑了一半的路程。他有些失望,眼看太阳的脑袋都长歪了,才跑一半,这不是误事么。着急有卵用,许元说,又没生命危险,是吧,李军医?还是小心些为好,李军回答,目前看问题不大,隔了层军裤,没接触皮肤,这种咬伤性预防得打五针,今天下去及时打上,第3天、7天、14天、28天还得打,接种狂犬病疫苗必须按时完成全程免疫。许元说,直接咬到腿上也没事,我小时候,狗把屁股撕下一大块肉,现在也没得疯狗病。你还不够疯,李军说,再疯你就要吃人了。
那五针打完岂不是要在山下呆一个月?黄河说,团部大门朝哪个方向开我都不知道,这次总算有机会待上一阵。
你做梦娶媳妇吧!许元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李军医也忍俊不禁。你干脆让团长给你分套公寓,再给你找个妹子,你就看看书、写写诗,等着当军官得了。许元笑着说。接下来,他大声唱歌:
桃花来你就红来
杏花来你就白
漫山遍野向阳开呀
啊个呀呀呆
翻过那桃花岭来
淌过那杏花海
憨憨的哥哥他看花来呀
啊个呀呀呆
花丛里小阿妹
摘一朵山花戴
女儿好风采
啊个呀呀呆
啊个呀呀呆
……
他们不停说着、笑着、唱着,全然不理会漫漫长路馈赠给身体的疲劳。薄凉夜色如黑色披风,从广袤苍穹徐徐降落。有一阵子不说话时,黄河就陷入沉思,他想不明白连长的脚趾头是如何突破袜子的黑暗封锁,英勇战斗,挣脱束缚获得自由的,想不明白兵们口中荤腥的灰色段子,最先由什么样的人创造出来的,那一定是大师级别的人物。他还想像山下春花烂漫,争奇斗艳,那一定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最后,他想起了阿黄,心颤颤的满是愧疚,多好的无声战友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受了委屈只能闷在心里。他决定,要送给阿黄一件礼物,想了半天觉得买一根猪骨头合适,对,就捎一根大大的粗粗的带肉的骨头,花上几个月津贴也在所不惜,让阿黄过个年,从此与阿黄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亲密无间。
终于到了。许元说,都醒醒。黄河睡眼惺忪望向车外,一些不高的楼房影影绰绰,显露出模糊的轮廓。他揉了揉眼,想看真切些,车灯如萤火,一晃而过,街道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这座高原小城正沉醉在梦乡里,死寂般的宁静笼罩着大地。到达部队医院大门口,他看见昏暗的灯光下,电杆一样挺立的哨兵,如同两尊雕像。李军轻车熟路,带着黄河到了一间医疗室,值班军医接待了他们。黄河大失所望,根本没有脸上带着酒窝的年轻的漂亮的爱笑的女护士,见到的是一个比连长更丑的老军医,他的头顶光亮如灯泡,四周稀疏的几根长发呈现出地方支援中央的明显态势。李军医跟他轻声交流,像是在拉家常,又像是在讨论病情,他们说话的内容如旷野里的风无法捕捉,隐约有打免疫蛋白破伤风之类的字眼钻进黄河耳中,他没在意。黄河感到非常难过,鼻子酸酸的,不争气的眼泪忽然就滑出眼眶。
别担心。李军说,不会有事的。事实上,黄河一点也不担心病情,他只是莫名的忧伤,有一种坠入雪野的茫然,又有沉入湖底的窒息!他成了木偶。
腿放这里。老军医说,他就把腿放进老军医指定的位置,是一个热水桶。他僵硬冰凉的腿放进桶里,竟然没有知觉,仿佛那腿不是自己的。来,拿这个清洗。老军医说,他就机械地拿起冰凉的肥皂冲洗。一阵繁琐事项后,李军又将他引到输液室。给他注射针和挂盐水的,是个嘴上没毛的上等兵,脸比黄河的拳头还小,穿个白大褂,瘦小的身子骨如同几根枯树枝,动作慢条斯理,走路轻盈得似落叶。某一刻,黄河涌起一拳挥向嘴上没毛家伙的冲动。还好,冲动没有付诸行动。
黄河浑浑噩噩,觉得诊疗时间比来时的路更漫长更遥远。他顶着大山似的沉沉睡意,被李军引导着钻进了越野车。老兵许元正在呼呼大睡,关闭车门的声响惊醒了他。这么久,许元边嘟囔边调整车坐椅,我眯了会,真舒服。
你是舒服。李军说,我们都困死了。给,药箱放前面,可别碰坏了,疫苗药剂得保管好。许元发动汽车,驶出医院大门。黄河一言不发,借着行驶的车灯,一棵又一棵树一闪而过,粗壮的树枝上生长着星星点点的叶子,在闪耀的灯光里显露出土灰色,指甲盖般大小的叶片在寒风中颤动,严冬压抑中的生命在细小的枝头骚动萌芽。
黄河的思绪纷乱如麻,心中惆惆的,怅怅的,有种心爱之物被粉碎后的忧伤。他恋恋不舍地回望漆黑如墨的城市,眼睛再一次潮湿起来。黄河处于半梦半醒间,他始终沉默如一块石头。熟悉而陌生的高原,厚重的黑暗一点点变得稀薄起来。
黑夜从沉睡中缓慢苏醒,熟悉的营房若隐若现。大山里的营房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漫天的雪纷纷扬扬,把一切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
黄河迎着兵们羡慕的目光,摇摇晃晃走向房间。疲惫大山一样压迫着他,他感到很困,他想好好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