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一条河

下了一个秋天的雨，见门前那条小河又涨了些水。浑浊的浪头卷着败叶，哗哗地往低处奔，像急着赶一场远方的约会。

我蹲在渡春桥石阶上看了半晌，忽然就懂了：人的一生，原是和这河一个模样。我们大部分人就像是这条小河一样的默默无闻走过自己的一生，只有少数人如大江大河创造了波澜壮阔辉煌而灿烂的岁月。

从小在金钱河边长大，对水的脾性熟得不能再熟。七岁那年汛期，河水漫过了河埠头，我们在红卫堤上看浑浊的浪头拍打着石阶，水花溅在裤脚，凉丝丝的。有人说：“这河啊，打从山里钻出来，就没停过脚。

人也一样，生下来就得往前奔。”那时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觉得河水流得热闹，能捡被冲下来的树枝做玩具，能追着浪花跑半条河岸。金钱河的源头在陕西山阳深山里，细溜溜的一股清泉，从石缝里渗出来，叮叮当当地汇聚成溪。

就像人初来世上，赤条条的，带着一身纯粹。我记得五岁时在山涧边玩水，那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和游动的小鱼，掬一捧喝进嘴里，甜丝丝的沁人心脾。

那时的快乐多简单啊，追着蝴蝶跑两圈，摸两条小鱼，就能笑得露出豁牙。

童年这条小溪，没有波澜，没有岔路，就那样无忧无虑地淌着，映着蓝天白云，映着岸边的花草，每一滴水珠都闪着天真的光。

可小溪总要流出深山。就像我们总要长大，要离开家。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背上行囊去十堰读书，临走时外婆塞给我一小瓶河水，说：“带着吧，想家了就闻闻。”

城市的日子和山里不一样，有做不完的习题，有陌生的脸庞，有藏在心里说不出口的委屈。

就像河水流出山谷后，会遇到礁石，会撞上浅滩。有一次考试失利，我躲在宿舍里哭，打开那瓶河水，淡淡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忽然就想起了家门口的河，想起了外婆说的“河水里的石头，挡不住水的路”。是啊，河从不会因为礁石就停下脚步。

它要么绕着走，要么就使劲撞过去，把礁石冲刷得圆溜溜的。我在十堰的三年，就像河水闯过一段段险滩。

第一次上台演讲，腿抖得像筛糠，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下来后偷偷抹眼泪；

第一次和同学闹矛盾，冷战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忍不住主动递了纸条；

第一次熬夜刷题，困得睁不开眼，就用凉水洗把脸，接着往下啃。

那些日子，有哭有笑，有输有赢，就像河水有时平缓，有时湍急，可终究是往前流着。

后来我参加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就像河水越流越宽。工作中的碰壁，生活里的琐碎，就像河面上的风浪，说来就来。

有一年冬天，我揣着仅剩的一点积蓄在陌生的城市里奔波，每天看着车水马龙，心里空荡荡的。那天傍晚，我走到一条河边，看着灰蒙蒙的天，看着冰冷的河水，忽然就想起了老家的河。

老家的河冬天也会偶尔的结冰，可冰层下的水从没有停过，等开春一到，冰化了，水又会欢实地往前奔。

我蹲在河边，就像小时候蹲在老家的河埠头，看着河水不管不顾地往前流，心里的委屈和迷茫，竟一点点散了。

人到中年，就像河水进入了平原，流速慢了下来，河面也宽了。

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横冲直撞，学会了包容，学会了沉淀。去年回老家，看到河边新修了步道，不少老人在散步，孩子们在岸边放风筝。我坐在河埠头，对旁边的人说：“你看这河，年轻时多野啊，现在多温顺。人也一样，年纪大了，心就宽了。”

我看着河水缓缓地流，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就像这些年走过的路，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曾经耿耿于怀的事，都像泥沙一样，沉淀在了河底，让河水变得更加清澈，更加深邃。

河水里藏着太多生活的真相。

它有时候会和其他的河交汇，就像我们在人生路上遇到的亲人、朋友、爱人。

我和爱人是在一次旅行中认识的，那天我们都在一条河边看风景，他帮我捡起了被风吹走的帽子，就这样聊了起来。

就像两条支流，因为偶然的机会相遇，然后并肩往前流。有过争吵，有过误会，就像河水有时会泛起涟漪，可终究是朝着同一个方向。

那些一起看日出的清晨，一起抵御风雨的日子，都像河水里的鹅卵石，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河水不会一直清澈，就像人生不会一直顺遂。

有旱季，河水会浅下去，露出光秃秃的河床；

有汛期，河水会涨起来，漫过两岸的土地。就像我们会遇到挫折，会经历失去，会有迷茫无助的时候。有一年，我最好的朋友因故去世，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每天浑浑噩噩。我又回到了老家的河边，看着河水依旧哗哗地流，不管人间的悲欢离合。

老杨说：“河有枯有涨，人有悲有喜，这都是命里该有的。重要的是，水枯了会再涨，人难过了也会慢慢好起来。”

我看着河边的野草，即使被洪水淹过，也依旧顽强地冒出头来，心里忽然就有了力量。

这条河，我看了几十年，从懵懂孩童看到中年大叔，它也从涓涓细流变成了宽阔大河。

我忽然发现，河水的终点不是大海，而是它流过的每一段路程；

人生的意义也不是所谓的功成名就，而是那些走过的路，遇到的人，经历的事。就像河水会滋润岸边的草木，会养育河里的鱼虾，我们的人生，也会因为爱与被爱，因为责任与担当，变得有温度，有重量。

“河水不语，却把人生的答案都写在了流动里。”这是老杨常说的话，现在我终于懂了。

人生就像一条河，不必追着别人的脚步，不必羡慕别人的波澜壮阔，顺着自己的节奏，带着初心，带着热爱，慢慢流，好好过。

遇到礁石就绕一绕，遇到浅滩就缓一缓，遇到风雨就扛一扛。重要的不是流得多快，而是流得有多真，有多深。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夕阳西下，我起身往家走，河水还在哗哗地流，声音温柔而坚定。

它会一直流下去，就像我们的人生，会一直往前。那些藏在心底的爱与牵挂，那些刻在生命里的感动与成长，就像河水里的养分，滋养着我们，让我们在岁月的长河里，活得越来越通透，越来越从容。

或许，这就是人生最好的状态：像一条河，既有勇往直前的勇气，也有包容万物的胸怀；既有波澜壮阔的时刻，也有岁月静好的从容。

不问终点，只问初心；不问结果，只问耕耘。因为我们都知道，每一段流动的时光，都是生命最美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