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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隐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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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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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无所依

我妈烫伤住院的第二天,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背着我妈打的。侄子在家,还有鸡,猫,狗。我爸七十多了,一个人顾不了两头。况且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突然遇到这种事,心里没个主张。征得领导的同意后,我回到了安庆。

老家十年前划出安庆,情感上还是对安庆的认同多一些,毕竟当了三十多年的安庆人,但我其实并不怎么熟悉,从小到大没来过几回,上次来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也是上午,同样的车站,只是这次没有人等我。

医院的过道里,见到了我妈,躺在病床上,膝盖以下缠着纱布,脚后跟支在小被上,高出身体,小被是从家带的。平时都用烧水壶,说是那天天热,田间事多,想一次多烧几瓶,就用了炉子。倒的时候,提炉子的铁环滑脱,开水泼出来,皮一下就塌了。赶紧用冷水冲,后来送去村卫生室,说得去石化医院。隔壁村有个小伙子在,好心把他们送到了安庆。我爸早上来晚上回,托了旁边病房的一个家属,晚上照顾一下。大姐说话很客气,水果推了半天,勉强收了。找医生问了病情和治疗方案,说情况还可以,这让我放心不少,但也知道在这个专门治疗烧、烫伤的医院里,严重的患者很多。与那些人相比,我妈的情况的确是“可以”了。

中午去门口的小饭馆,阳光白晃晃的,照着街道两旁陈旧的建筑。点了韭黄鸡蛋,肉沫茄子,还有一个当季的苋菜,给我妈打包了一份。两个人喝了一瓶啤酒,结账45元。从中可见安庆的衰落,昔日长江五虎之一,省府所在,商贾云集,如今繁华消散,只剩唏嘘。

下午先到火车站,转车去县城,然后坐115。高中最后半年在县城,到了,却分不清哪是哪。口渴,斑马线斜对面有一个便利店,穿过去,推开门,买了一瓶水,拿出随身带的小茶缸,向店主讨了两杯热水,掺着喝了,胃不行,一喝凉的就疼。着急赶车,谢绝了店主留我继续歇一会的好意。

窗外,稻田无边无际地延展出去,稻穗初现微黄,沉甸甸的,风吹过,便漾开层层叠叠的波浪。一个个村庄,贴着瓷砖的小楼,墙体剥落、露出土坯的老屋,还有泛着土黄与藻绿的池塘,零散的嵌在稻田中间,在车子的颠簸中,一一向后退去,沉默而疲惫。

我竟然睡着,错过小姨的电话。小姨本想让我去家里吃饭,最后说定她把娃子送来,给我带份饭。本来我爸今早要把侄子带去医院,侄子答应了,一听说我回来,又不干。村头见到小姨,说了一会家长里短。得知她的风湿性心脏病越发严重,经常胸闷、喘不上气。

回到家,一抹奶黄色的身影便从墙角窜出来,直往我腿上扑,尾巴摇个不停。小狗是前些日子从三姨家抱来的,一两个月大,毛茸茸的。

每天早起,喂鸡,猫,狗。大鸡七八只,小鸡,头一批孵的只剩3只,会自己觅食了。后孵的才一点点大,老母鸡带着,有11只。大鸡喂稻谷,或者稀饭拌米糠,小鸡喂米,得分开喂,不然母鸡老是啄那3只小鸡。再给它们的盆子舀满水。

喊侄子起床,街上吃早点,然后返回村口,等6点35的公交去县城,到医院大概10点,傍晚再回来。日子在来回往返中一点点过去。爸妈让我不要两头跑,但我去了可以改善一下他们的伙食,平时他们可能就是中午一个菜晚上一碗面,顶多再买一份骨头汤,更主要的是可以陪他们说说话,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间。

换药的时候,护士大姐看侄子胳膊上的绷带脏了,也给换了一下。不听话,摔的。中间复查,医生说骨头愈合的还好,但还要再养一阵子。有天晚上我发烧,侄子找来了体温计,一量三十八度五,吃了颗药,早早睡了。第二天怎么都起不来,也顾不上他吃饭。十一二点想挣扎起身,却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下午一两点,侄子进来,给我煎了两个鸡蛋,喊了一声,我恍惚听见了,但没说话的力气。他放在凳子上,就又出去了。

住院二十三天后,终于等来了我妈出院。我在楼上睡的房间,铺好了小床。只有这个房间有空调,夏天天热,而且之前见一些病人出了院,又因为感染再住院,受的不是罪。我妈脚不能落地,得我爸背着,我和侄子负责拿东西,但总算到了家。拿出早上新买的肉和菜,一家人美美的吃了顿饭。

小狗也围过来凑热闹。这些天,中午让侄子问饭馆要个方便袋,打包剩菜剩汤。别的桌客人吃剩下的,也让他去倒在袋子里,开始他不好意思,后来便也习惯。和粥淘在一起,给小猫小狗吃。

小狗对什么都好奇,剥完堆在一起的玉米棒子,它使劲扒拉,然后又躲开;晾的袜子被风吹在地上,嘴一叼,满院子跑。早上醒来,就见它对着鸡对着猫对着天空和大地兴奋的叫。猫比较高冷,懒得理它。它却总要去撩,先是伸出爪子掏一下,见猫没反应,又去咬猫的尾巴或爪子,猫被惹烦了,就照脸呼它,一呼一个准。它是假咬,猫是真扇。扇了又嗷嗷乱叫。但记吃不记打,下次依然还去撩,又菜又爱玩。要不就是追着鸡跑,大鸡满场子飞,小鸡躲在老母鸡翅膀下,它一靠近,老母鸡就啄,又是被啄的嗷嗷乱叫。

三只大小鸡剩了两,也许是猫头鹰啄了,也许是病死在哪个树窠草丛里。小小鸡也只剩六只。前几天见到蔫蔫的,问我爸哪里可以买药,说就用家里的小儿氨酚黄那敏。于是拌到米里,把嘴巴捏开,一点点喂下去,勉强救活了一两只或者说延长了几天生命。

傍晚鸡进窝的时候,小狗在一旁探头探脑,等都进去了,它蹑手蹑脚挪到鸡窝边,脑袋伸进去,汪汪乱叫,鸡乱作一团。护食,你要是先喂猫,它抢,一头扎进猫碗里,一边吃一边发出呜呜噜噜声。在旁边也不行,它自己碗里还没吃几口,呼的一下跑去抢猫的。每次只好把它一提溜,先给猫喂上,把门一关,到外面喂它。有时候吃骨头,卡在上鄂上,它急的乱拧。更多的时候叼着骨头就跑,藏到鸡窝里,藏在柴堆下。然后又呼哧呼哧跑过来,眼儿八叉的望着你,小尾巴乱晃。遇到大一点的骨头,我会用斧头捶碎。我妈见到了,笑我。

买早点的时候,它跟着我,去地里摘西瓜的时候,它跟着我,有时我骑车,看乡村的月夜,它也跟着我,蜷在我腿边,耳朵竖起来,一动不敢动。

我家门前靠山边,我妈开辟了一块菜园,种的有空心菜,豆角,扁豆。后院,也改造成了菜园,主要是苋菜,西红柿,还有丝瓜。尤其丝瓜,一颗藤子牵出来,会开很多花。瘦肉剁碎,和上山粉,再加点蒜末,捏成一个个小团。丝瓜简单炒一下,加水,水开放肉,便是一锅鲜美的汤。家里的旧物件,丢的丢,修的修,买的买。

我爸每天去田里拔稗草,拔花生。花生种的不多,能收五六七八斤。别人家种了芝麻,他们要种,种了黄豆,他们也要种;种了棉花,他们要种,种了油菜,他们还要种。年年说,年年种。花生收的时候,下了几天雨,便摊在屋里。我帮着摘的,但没想到后来被自己一把倒了。

事情起源于手机。

侄子沉迷手机。我妈住院期间,有天上午,我腰疼在楼上躺一会,他应该是头天摸到了我包里的手机。手机是上半年他偷买的。我妈拿过来,交给我保管。村里人说了他平常可能去的地点,我一一去找了,又从家找到街,从街找到镇,找不到人。把我爸从医院喊回来,最后终于在广场的亭子里找到了他,斜靠在柱子上,随身带的一瓶水喝的已经见底,中午饭也没吃。骑车到镇上,下了一份牛肉面,看他狼吞虎咽吃完。我爸说他回家煮面条,但我坚持带了一份水饺。晚上让侄子把手机拿出来,却说丢了。两人出去找,骑着车走的,推着回来的,车胎扎了钉子。手机说是在一个塘边的草丛里找到的,但到底是真的如他所说从口袋里掉的,还是藏的,不得而知。

出院后,白天我妈在一楼,后门凉快,搬个躺椅,她闲不住,要找一些事做,剥点花生、玉米之类,手机藏在房间。我妈的老年机坏了,我便带了一个旧的回去。没让侄子知道,但我爸回家那晚,他们打了电话,侄子起了疑心,几次试探,有事无事到处围着我妈晃荡。

这天都在午睡,侄子悄无声息溜进房间,见我妈醒着,他呛了一句,然后闪身出门。穿上运动鞋,拔腿跑了。我爸跟出去,见他在别人屋檐下蹭网,喊不回来。再去,人不在了。我借了电动车,三五公里外赶上我爸,说拉他不住,躲起来了。周围都是农田山冈河流,他能瞧得见我们,我们瞧不见他。打电话给我爸,寻死觅活要我们走开。我看耗着也无济于事,只能回家。发了个消息,打消他心中顾虑。傍晚我爸又出去找,还是没找到。电话沟通也无果,后来关机了。话费下午用了30多,应该是用流量下了游戏。。第二天早上,流量又在用。以往他会去同学家,这次显然没去,晚上也不知道在哪过的夜。得把网断了,才能逼他现身。于是我爸去营业厅,结果说手机上网功能关不了。这期间,我看79元话费两三分钟就没了,欠费还在变化。考虑这是目前能够联系他的方式,我又充了50。结果刚冲完,又只剩1元。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于是线上办了停机保号。

然而还是没回。下午,我妈提到他有一个同学,外婆家在吴桥,他以前去过。爸妈不会存名字,于是翻通话记录,觉着可能是的,就打过去问。后来终于问到,果然在那,同学之前外出,现在回来了。电话说好了回,我爸晚上去却没接回来。

第三天一早,五点十分我便和我爸出发。刚到,院子里的狗就叫。进了屋子却没人,狗叫惊动了他,爬起来溜了。找了很久,最后发现他在一户人家的竹林里,我从正面,我爸从侧面迂回。我喊他不答,我快他也快,我停他也停,与我始终相隔三五丈,两人就这样从竹林一路走到后山。

吴桥属周潭。周潭地处沿湖丘陵,旧称东乡,民间习武之风盛行,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三十六名教大闹九华山的故事,悠然神往。境内多山、峡谷,有陈瑶湖和枫沙湖两大水系,近几年凭借独特的地理禀赋,兴起了生态旅游热,不少城里人周末来此郊游探险,休闲放松。

我可一点不敢放松。后山一大片荒废的田地,草长的比人还高。没几步,侄子就从视线里消失。再往里走,山越来越深。瞧见远处一户人家,大树底下有人在洗衣。走过去问了一声,说没有看见。我没敢再跟,怕他越走越深。顺着大姐指的方向,翻上山顶公路。站在山巅,朝下面喊了几句。除了惊起的鸟直直的飞过,山谷中别无声响。

下午,他又电话打过来。只要我爸接,先问我还在家不在。我爸瞒他说我被气走了,这才让我爸去接。晚上他同学和外婆送到村口,他又不回来。如是再三,直到第五天晚上才接回来。一到家,就往楼上蹭,几个房间看一遍,以为我真不在家。

洗完澡过后,我妈说到手机,他又翻了,闹着要跑。我妈急的喊我。隔天早上吃完饭,见他睡着没起,我便和我妈说话,这时我爸正洗衣回来,说侄子跑了。我们还不信,扭头一看,床上哪还有人。我走到前门,远远看他在田埂上走,还没出村。喊了一句狠话,他脚步才慢了下来。我爸小路跟,我前头大路拦。他看我在桥这头,立马往旁边闪。我又绕过去,他掉头就往吊瓜地里钻。

这一片百十亩都是吊瓜地。吊瓜的架子不高,人得略微伏低身子,下了几天的雨,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腰都折腾要断。好话说尽,道理说尽,侄子不吭一句。从这头踩到那头,又从那头踩到这头,他还要折返往上走。我一股无名火起,说你再跑,我就报警,说你偷我手机。把手机放下,你去哪我不拦着。这才怏怏的放下手机,还有5元钱,拖鞋压着,和我始终保持几米距离。我说钱我不要,你拿走。他转身往里走,不让我接近。

后来我爸过来,让我先回,他进去找。看到吊瓜深处我爸拦住了他,在说话,我便回了。等了半天却只有我爸回来,说侄子另一只拖鞋也跑掉了。我就不让我爸送鞋。最后还是拗不过。结果我爸出去没多远,遇到侄子正往回走,但鞋子一换,又变了主意,要我爸送他去吴桥,我爸这次终于没搭理。

估摸他到了,打了个电话给他同学确认。后面我爸要去接,我坚决不让。腿长在他身上,十几公里,他能走的去,也能走的回来。

没两天,他灰溜溜的回来。倒床便睡,中午也喊不起来。下午我爸哄他帮忙锯柴。第二天上午,还是锯柴,他扶着。我妈正暗自欣慰,没想到中午他竟然偷偷把电动车骑走。下午又打来电话,要我爸送充电器,说车子没电。我本不同意,但车在他手上总不安全,便送我爸过去。到了,我在村头等,让他第一时间要回车钥匙。如果有其它状况,赶紧打电话给我妈,我妈再打给我。不到一刻钟,我爸气喘吁吁出来,喊我走,说侄子不回。嘴上气呼呼,心里忧心忡忡。第二天他还想去哄。我气的不行,把花生一把倒了。

我该回湖北了。有些事已经发生,有些事将要发生。

小姨最终还是去了省城的医院,没逃过这一刀,动了大手术,换了二尖瓣。出院没多久,伤口又感染,再挨一刀。四姨夫去年胃出血,抢救回来,今年直肠癌,又住了院。老两口本来在外面打工,一个做保安,一个给工地烧饭。后来全靠四姨一个人做事,还想着贴补一点给儿子。这下只好辞了工,结果四姨夫出院没几天,四姨早上骑车去买乌鱼,摔了一跤,膝盖摔的粉碎,还从腰上取了一块软骨补膝盖。大舅妈家起火,烧了半间房子,养老的一点钱,也烧成了灰烬。

中午我爸在灶下烧火,我妈一只脚搁在凳子上,用另一个脚支撑,试着炒菜。晚上她在一楼睡,想让我好好睡一觉,几天没开空调,开了一下,靠在床上,点上一枝烟,没抽两口却睡着了,然后被烫醒。那一刻,我对我妈的疼有了切身的体会,那些日子她是怎么不哼一声熬过来的?

后来我也想明白,我爸种这种那,我看到的是三五斤东西,人要忙多少,还值不了几个钱,又不是买不到。但在他眼里,或许土地便是命,活着就要种,种下去才有的收。至于收多少,得看老天爷。

丝瓜明年依然会结满后院,花生我爸也依然会种。小狗应该能看家护院了,也许还会撵着鸡子跑,累了,依然会趴在门槛上,等着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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