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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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钟林最讨厌上的课便是体育课。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钟林也记不清了，大概是从自己吃的越来越多、脚也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吧。
看着同学们在操场上潇洒的身影，钟林显的格格不入。
钟林面露难色，跑步的速度很慢，还时不时的低头，甚至迈出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跑快点啊钟林。”从后面跑回来的严羽一边拉扯着钟林一边催促道。
“你先去吧，我脚有点疼。”钟林说着脚下的迈的步子也越来越小。
“啊！那你快去休息一会吧。”严羽皱着眉慢慢地向前跑去，时不时地回头看向钟林。
钟林点了点头，缓缓坐在了跑道一旁。坐下的那一刻钟林感到自己的脚得到解放，紧绷的面部肌肉都得到了舒展。钟林知道，只要自己的脚不做剧烈运动，那么这双鞋便还是适合自己。可一旦跑起步来，自己的脚便在鞋子里疯狂地撞击，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受。
“我继续跑啦。”严羽跑出一段距离后突然回头向钟林喊道，接着又潇潇洒洒地向前跑去。
钟林摆了摆手，望着严羽锃亮的鞋子伸了个懒腰躺了下去，树叶挡住了照在脸上的阳光。叶子随风时不时的晃动，阳光也只是偶尔晃眼，钟林感觉那像是严羽鞋子反光一样晃眼。
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钟林两脚焦急地踩着脚后跟脱掉了鞋，一个鱼跃倒在了沙发上。
闻声而出的李萍码了码摆在门口的鞋子，吸了吸鼻子说：“又脏又臭的，放假了给鞋刷刷。”
“知道了妈，我脚趾头又肿了。”钟林撅着嘴，两只脚翘的高高的相互揉搓着。
李萍往钟林身旁凑了凑，看了看钟林的脚，叹了口气说道：“我等下给你按按。”
不出一会李萍便端来了一盆洗脚水，李萍蹲在地上为钟林按着脚，说道：“这两年大环境不好，听说老板也没钱了。”
接着又嘿嘿地笑道着：“不过听说很快就会发工资了。”
钟林“奥”了一声便靠在了沙发上，他知道会是这句话，这是他听到的第三次了。
李萍望向钟林穿了两三年的鞋子嘀咕着：“现在孩子脚长这么快了？明明鞋还跟新的样呢！”
一家破旧的小店中，李萍拿着一双鞋，正在跟气哄哄的老板争论。
争执许久，她的脸皮泛起薄薄的一层红，也许是因为热的，也许是因为不好意思。
“要不了这么贵，便宜点，便宜点，抹个零吧。”
老板听后放下手中的瓜子从凳子上起了身，高了李萍半个头的身子显得李萍只剩下娇小，老板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拿回了李萍手中的鞋放在了摊子上。
“你这价格我可不敢卖，我这鞋！”老板娘用力拍了拍，恨不得塞到李萍眼睛里，“现在可流行了，潮牌！孩子都喜欢这款式”
李萍低声嘟囔：“款式好有啥用，也不知道耐不耐穿”。
老板听后有点激动，拿起瓜子又磕了起来“一百一十五，不能再少了”
“就抹个零吧，我家孩子刚上初一，脚长得快，穿不了多久又要换了”
“真给不了。”
“那我去别家看看了”说着李萍往后撤了一步，眼睛偷偷瞟了老板一眼。
老板没有理会李萍，一口吐出了瓜子壳重新坐回了躺椅上。李萍挎着菜篮悻悻地离开了摊子。
李萍游走在市场卖菜区每一个角落。腐烂的气味夹杂着烟味、腥味、汗味弥漫，她却习以为常，再一次用力地把手腕上的菜篮往上提了一把。她的手腕上，菜篮磨出来的痕迹新的又盖过旧的，将她的手臂勒的青红。
一上午地讨价还价，她的嘴唇早已发白，她犹豫的站了很久，才放下菜篮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包，将剩下的零钱数了又数，只拨了几张塞回了钱包，拿起剩下的钱挎上菜篮径直走向先前的鞋摊子。
“就刚才那双吧，一百一十五。”
拿着鞋回了家，李萍看到沉默的儿子，皲裂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儿子，快看妈给你买了什么。”
钟林抬头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鞋盒，两只眼睛都泛起了光。
“快试试合不合适。”李萍一边端菜一边说，钟林听后激动地马上拆开了鞋盒
“妈，这鞋真好看。”钟林穿上后又走又跳，前后左右都看了个遍，“跟我同学们穿的鞋感觉还挺像的。”
李萍满意地笑道：“老板也说现在都流行这种款式，还说这是潮牌”
钟林面露难色，转身看向李萍，说道：“我同学他们说这种勾子标的鞋叫啥耐克，是不是挺贵啊妈，要不……退了吧，其实我只要能穿就行……”
“一双鞋妈还是买得起的，合适就行。”李萍顿了顿又道：“旧鞋不是小了吗？先别扔，回头看看我能不能穿上。”李萍这时候已经摆上了蛋糕插上了蜡烛，看着一旁仔细端详鞋子的钟林笑着说：“好啦，快来吃小蛋糕了。”
“来啦，妈！”
钟林踩着妈妈为他新买的鞋，哼着调调摇摇摆摆走进了班级，走的步子也比平常大很多。周围同学被钟林的举动吸引，目光纷纷向他投去。钟林余光瞟到许多同学都在注视他，他便慢悠悠地放慢脚步。他选择了一条稍远回座位的路，步子抬的很高，走的也很慢，仿佛这是他的走秀场，此刻有着无数灯光。
钟林满脸惬意，一屁股坐在自己第一排靠窗的座位上，他没有同桌，只有垃圾桶陪伴在面前。即便看着被苍蝇盘旋的垃圾桶，钟林也只是不在意地一边轻哼一边整理自己的书包。此时后边的同学们在低头小声议论着什么，细碎的声音勾中了钟林的好奇心，钟林轻轻停住了轻哼，将身子慢慢移向后面的同学，手里还一边将手放在书包里装模作样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喂，我偷偷跟你讲，这鞋一看就是假的，耐克勾上面还多个尖刺”严羽向他的同桌李航嘀咕道，还时不时地整理自己印着大耐克钩子的衣服
“别管人家啦，什么名牌不名牌的，穿的舒服不就行了嘛”李航抬了抬眼镜说道，接着又埋头看起了书。严宇没有回答李航，自顾自地说道：“也不知道买双看着像的。”
钟林的脸压根就没想到自己的鞋会是假的，原本高兴，自信的心瞬间受到打击，脸涨的通红，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周围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嘲笑他。
“看，那个就是穿假鞋的，笑死了……”
“买不起就别买，穿假的，还这么高傲，干嘛，以为自己在走秀啊……”
钟林像是站在灯光底下，任人奚落的笑话，他装作若无其事悄悄地收回了身子，双脚仓促地缩回到了凳子下，它们紧紧并在一起，而放在书包里的双手的手心也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
钟林仓促地摊开出一个本子，他装作写字的样子而笔尖却始终没有落在纸上，此时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
嘲笑声似乎时时刻刻在耳边回荡，直到“叮叮叮”的下课铃响起，钟林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了。
严羽走到钟林身旁，如往常一般推了推钟林：“走啊，吃饭啊。今天怎么这么努力。”
严羽似乎根本没有在意钟林的鞋。
钟林低着头结巴地说道：“你…你先去吧，我写完就去了。”
“那你快写吧，我先去了，快饿坏了。”严羽说完便飞一般出了教室。
教室里只剩下钟林一人，过了许久，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腿发麻，几乎站立不稳。他有一股冲动，想脱下这双鞋，光脚回去。
深冬的夜晚，刺骨的寒气侵蚀着身体，也侵蚀着钟林的心。
到了食堂，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快速的买了几个自己经常买的韭菜包子，打了一碗粥坐在了一个角落的单桌上，而旁边就是倒剩饭和收餐具的塑料桶。
每当有人过来时他都会低下头啃着包子，生怕和认识的人目光相撞。
正当他两嘴塞的鼓鼓的时候，钟林看见严羽和李航端着盘子径直走了过来。他慌忙地低下了头舀起了粥，希望两人不要发现自己。
“钟林，怎么坐这里？怎么不来找我们？”
钟林像是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不知所措地回答道：“我…来的时候没看见你们我就随便找了个空位坐。”
“行吧，那你快点吃，我俩等你。”
钟林仓促的低着头，小声地说：“这粥有点烫，我吃不了太快。”
严羽突然说道：“算了，我俩先去小卖部吧。”接着又突然转头看向钟林，两眼炯炯有神：“钟林，你有没有要买的我们顺便给你带。”
钟林听后抬起了低下的头，望向微笑着的严羽，尴尬地笑着：“不……不用了。“
吃完饭后，钟林看到食堂门口都是人堵着，他凑过去一看，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雨水几乎都能飞溅进食堂里。
严羽从门口的人堆中挤了进来，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严羽看到了钟林，两人目光相撞。
“我跟李航走了一半雨突然下起来了，想起来你没雨伞，我就跑回来了。”
“谢谢。”
钟林其实很感动，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落在地上的雨珠杂着泥土溅在钟林的鞋上，他有些窘迫，看着母亲买的新鞋，钟林还是拿起了揉成团的纸巾，在鞋面上擦拭着污点。
“我这还有。”
严羽脸上带着笑容将纸巾递了过来。
钟林看着递过来的纸突然呆住，慌忙地将脚放下，“不…不用了，已经干净了。”
严羽看向钟林另一只没有擦的鞋欲言又止，将纸巾默默收了回来。
严羽突然明白了什么。
暴雨打在窗外玻璃上铛铛作响，狂风呼啸如鬼哭狼嚎般，月光早已被淹没，整个天空黑压压一片，如同塌下来一般。
“李航，手表借我打个电话。”严羽急切地说道。
“干嘛，老师不是说了已经在群里通知家长了吗？你妈妈肯定会来接你的。”
“你不用管了，借我用一下”
李航没再追问便给了严羽。
连续下几个小时的暴雨本无可厚非，可学校的下水道被杂物堵住，还未完全疏通放学的铃声便已响起。暴涨的水位已经到了脚踝，钟林、李航、严羽站在台阶前正在考虑如何过去，李航和严羽索性直接走了下去，只有台阶上的钟林焦急的看着。
“走啊，别发呆了。”
钟林刚准备踏下去，看了看自己的新鞋，纠结再三，瞬间又缩了回来，脱掉了自己的鞋提在了手里。
严羽焦急地看着这一幕，向钟林吼道：“至于吗。”
哗啦啦的嘈杂雨声也没掩盖住严羽的声音，钟林听的一清二楚。
钟林低着头，嘴唇翕动道：“这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当然至于。”
严羽看着钟林愣了愣，没有再说话，三人一同向门口走去。
“妈！我在这。”钟林一手提着鞋一手向李萍挥摆。
“这孩子快把鞋穿上。”李萍训斥着钟林，但脸上竟洋溢了几分笑意。
“我没事妈。”钟林挠着头笑道。“你穿我的鞋不小吧”
“没事，正合适着呢。”
严羽在一旁默默看着没有出声，他的思绪突然被打断
“严羽！”只见一个穿着被染成灰土色的工装衣的女人拿着伞，惦着脚尖喊去。
“不是说不用你接吗。”严羽小声嘟囔着，躲开了女人伸向前的手，一个人向外面走去。
“下这么大妈不放心，快上来。”说着擦了擦电动三轮车座的水，把仅有一个的雨衣递给了严羽。
严羽嫌弃地看了看三轮车，低着头上了车，带上了帽子，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生怕别人认出了他。
狂风肆虐之处，每个人都低着头。严羽的妈妈一手撑着伞一手捏着电动三轮的油门，可一把雨伞肯定遮不住顺着狂风袭来的暴雨，整个雨伞向后翻转，挣的她整个人摇晃。
“给。”钟林赤着脚跑到严羽的身旁，手里拿着用塑料袋套着的雨衣“我妈妈还有一个雨衣挺大的，这个用不到了。”
“谢谢你啊。”严羽的妈妈将雨衣接了过来，推了推严羽“你这孩子。”
严羽的呼吸此起彼伏，雨衣面罩也被热气模糊，眼前是被路灯晕染的眩光。
严羽刚摘下雨衣帽子准备叫住钟林，
“没事阿姨，我先走了。”钟林嘿嘿笑道，转身又轻踮着脚尖摇摇晃晃回了去。
钟林坐在沙发前将鞋子擦了又擦，不留一点痕迹，直到看不出像穿过的样子。
“妈，你把这鞋拿回去换了吧，不喜欢这双。”
“我看你当时不是挺开心的吗。”李萍不解地问道。
“反正就是不喜欢，去找老板换一个款式吧。”钟林鼓着嘴巴气呼呼地说道。
“行行行，妈明天再去一趟。”李萍站在门口码着自己的“新”鞋。
严羽脱去湿漉漉的雨衣瘫在沙发上，拿起两张纸巾擦了擦自己油光满面的脸。
“妈，手机给我用一下。”严羽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是才下单买了鞋吗。”
“我不买鞋！”严羽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严羽一边擦着脸一边划拉着手机，页面停在了一家卖高仿鞋微商的聊天框。明晃晃的白炽灯闪着钟林的眼睛，严羽的小臂挡在眼前，呼吸此起彼伏，整个人如睡着般平静。
“咚”突然手机一声振动惊醒了他，严羽眯着眼睛看着手机，那是一则“退款到账”的信息。
严羽已经不想动弹，手机随手落在沙发上，手里擦脸的纸无力一扔竟也精准落在装着跌打膏药包装纸的垃圾桶里。
作者：杨振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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