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冀东南平原,秋夜的风里已经带了刀子。夜风裹挟着秋粮的香气,掠过生产队的打谷场院。场院上两堆小山似的棒子粒儿,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金光,这是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年的指望。
生产队长委派守夜看场院的两个人:一个是外号“三猴子”的中年汉子,名叫李富贵;另一个是刚满十六岁的半大小子李青林,人送外号“馕饱”。子夜时分,“馕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声音大得能盖过远处的虫鸣。“三猴子”眯着眼,嘬着旱烟袋,斜睨了“馕饱”一眼,心里拨开了如意算盘珠。
“青林,饿了吧?叔回家给你弄点吃的,摊张鸡蛋粘饼咋样?”“三猴子”凑近“馕饱”的耳朵,声音压得低低的。
“馕饱”一听“鸡蛋粘饼”,口水差点流出来。那年月,鸡蛋可是金贵物,只有生病或过年才能沾点腥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会傻傻地点头。
“三猴子”拍拍“馕饱”的肩膀,叮嘱道:“你机灵点,盯着场院,叔快去快回。” 说完,身影一闪,便融进了夜色里。
“馕饱”觉得福贵叔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村子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三猴子”果然回来了,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温热的布包。一股混合着鸡蛋和油脂的焦香瞬间冲进“馕饱”的鼻子。
“快,趁热吃,别声张。” “三猴子”把鸡蛋粘饼塞给“馕饱”,眼睛却像夜猫子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安静的场院。
“馕饱”接过这梦寐以求的美食,也顾不得烫嘴,狼吞虎咽起来。饼的香甜让他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了这张鸡蛋粘饼。“三猴子”看着“馕饱”的吃相,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悄无声息地挪到最大的那堆棒子粒儿旁,利索地撑开早就准备好的口袋,熟练地往里扒拉棒子粒儿,动作又快又轻,显然不是头一回干。不一会儿,一口袋棒子粒儿就装得结实实。
“青林,你慢慢吃,叔的肚子有些不得劲,得到那边的地里拉排屎。” “三猴子”回到“馕饱”身边低声说完,扛起那条沉甸甸的口袋,弯着腰,沿着路边的排水渠,熟门熟路地往家的方向摸去。
“馕饱”沉浸在美味中,浑然不觉。他只觉得今晚的福贵叔,跑肚拉稀的时间有些长。
“三猴子”心里窃喜,这袋棒子粒儿,够他家里那两个饿得嗷嗷叫的小崽子吃上两个月了。他盘算着,脚步不由得加快。从场院回家,必须经过村头那片传说中闹鬼的坟场,平时白天走到这里都觉着瘆人,更别提这深更半夜了。但今晚,他被“丰收”的喜悦冲昏了头,胆子也壮了几分。
眼看就要穿过这片坟场,再拐个弯就到家了。突然,一个黑影从一座最大的坟包后面猛地蹿了出来!那黑影异常高大,浑身雪白,脸上似乎闪着绿光,还发出一种呜呜咽咽、非人非鬼的怪声。
“三猴子”“俺的娘呀!”一声怪叫,魂飞魄散。他只觉得头皮炸开,两腿一软,肩上那袋子视为性命的棒子粒儿“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已经顾不上它了,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往家里跑去,鞋子掉了一只都浑然不觉。
等“三猴子”没影了,那“鬼”才停下怪叫,一把扯下披在身上的白布、擦掉脸上涂了磷光的鬼脸——原来是同村的壮汉,人送外号“铁碌碡”的李大壮。“铁碌碡”看着“三猴子”狼狈逃窜的方向,又踢了踢脚边那袋实实在在的棒子粒儿,忍不住“噗嗤”乐出了声。心想:“好你个三猴子,算盘珠子崩到老子眼皮底下了!偷一回不算,还敢来第二回?这回让你长长记性!”
原来,“铁碌碡”家就在“三猴子”家隔壁。前几天,他就隐约觉得自家鸡窝里的那些棒子粒儿米来得蹊跷,夜里留了心眼,果然窥见了“三猴子”的勾当。他憋着没声张,就等着今晚,来了个“黑吃黑”。
“铁碌碡”轻松地扛起那袋“战利品”,吹着口哨,优哉游哉地回了家。这袋棒子,他明天自然会想办法交还生产队,或者分给更困难的几户乡亲。至于吓破胆的“三猴子”,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往后再想偷集体财产,恐怕得先掂量掂量那条路上,还有没有“鬼”在等着他。
而打谷场院上,“馕饱”舔干净手指上最后一点油星,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望着满天繁星,心里还对福贵叔的“鸡蛋粘饼”感激不尽,全然不知,一张鸡蛋粘饼的代价,在另一个角落,已经以一场闹剧的形式,结清了账。
